而这时干净宽阔的石板路上,取而代之的,不再是过往的顾客,或是挑了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而是土匪一样嗷嗷叫着,从街头杀到街尾的孩子。群龙不能无首,和我同岁却比我们每个孩子都高出一头的扬子,无可争议的,成了“龙首”。于是盛夏的傍晚,你会看到蜂王一样的扬子,领着一群嗡嗡喊叫着的工蜂,从一家铺子“洗劫”到另一家铺子,赖几颗糖豆,诈几粒槟榔,骗几个苹果;总之,每天都不会空手而归。每每都被各家的女主人们在街口骂着赶着,才会不情不愿地互相辞别,回各自的家里去吃已经凉透的晚饭。
而我,每每嚼着战利品,跟在扬子的屁股后面,慢慢踱到他家门口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把头努力地往前探,而后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微闭上双眼美美地来上一句:啊,真香!这时候的扬子,总会主人似地冲屋里豪爽地喊上一声:妈,再来一碗过桥米线!
常常等不及跟隔壁的妈妈打上一声招呼,我便迫不及待地和扬子冲上了他家的饭桌。妈妈从来也不急,只需看一眼我碎花的棉布小褂后面,微微隆起的小尖尖儿,便知道我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跑到隔壁扬子家的“正宗云南过桥米线馆”里蹭饭去了。
吃完了米线,照例是把嘴一抹,两人雄纠纠气昂昂地开进我家书店里去。书架上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书,几乎快被我们翻遍——尽管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可我们还是会在那些简单素朴的插图里,寻得我们想要的惊喜和快乐。有时候,看我们两个小人那么“好学”,妈妈会随手捡起本书,教我们认那些可爱的“小方块”。每学得一个字,我和扬子便会神秘兮兮地跑到他家卧室里去,从箱子底拿出一本发黄受潮的线装书,“现学现卖”地翻看这本被扬子爸爸称做“米线秘方”的宝贝书。断断续续地,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我们读完了“秘方”的第一页。又用了半年的时间,才一下子恍悟:怪不得过桥米线有着那样诱人的汤,柔韧的面,和勾魂摄魄的香味;原来那是上苍为感谢一个女人,日复一日地为求取功名的丈夫无悔劳作,而设计出一个小小的失误,熬出这样鲜美浓郁的汤的。
一字一句地读完那个美丽传说的午后,知了正在枝头永不疲倦地叫着;我在扬子亮晶晶的眼睛里,看见一个女孩,带着传说里那个一日日穿越石桥,为孤岛上潜心读书的丈夫送饭的女人的执着和不悔,微微地绽开一缕羞涩的笑……
那一年,我才5岁,却急切地盼望着某一天睡醒后,便已是那位提着一竹篮清香,奔赴一场约会的女子。
后来,便慢慢地长大,不再习惯跟在扬子的身后,做那个帮他解决战利品的跟屁虫;亦不习惯像小学时那样,受了欺负,哇哇哭着找扬子帮忙“报仇血恨”。女孩子天生的骄傲和矜持,让我像米线里那颗锦心绣口、洁白圆润的鹌鹑蛋,卧在津美的汤底,等着吃客“嗨”的一声欢欣的喊叫。
可还是会在远离学校门口的一个石板路上,等刚从球场上厮杀完的扬子,骑着单车过来。
扬子是个天性好动又粗枝大叶的人,可自从偶尔一次向他说自己喜欢慢慢踱回家去,他就再也没有载上我便冲锋焰阵般地赶回家去。他开始习惯唰地刹住风驰电掣的车轮,跳下来,将我装满复习资料的大大的背包塞到车筐里,闲庭散步似地陪我一同走回家去。总是在那时才恢复野丫头的任性和赖皮,滔滔不绝地给扬子讲班里的趣闻轶事,讲某个又遭人捉弄的老师。讲得没词了,便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天才,停也不停地继续胡编乱造下去。而在校园里叱咤风云惯了的扬子,则会反常地安静下来,微笑着听我胡吹乱侃。偶尔还会提几个问题,激励我继续不知天高地厚地牛气下去。有时候,到了家门口,还舍不得就此打住;被我虚构的故事“迷恋”住的扬子,亦会站着陪我“疯狂”到底。直到看到了阴沉着脸的父母,才会戛此而止;低声匆匆和扬子道了再见,便嗖地穿过冷冷清清的书店,进了自己的卧室。
古城的游客日渐地增多,随之而来的,便是我们这条小吃街的兴盛。原本不景气的各地名吃,像是中了彩票的彩民,一夜间便有了爆发户的模样。常常是晚上11点了,商业街上还是一片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扬子家的米线馆里,顾客更是络绎不绝;大红灯笼挑出的“过桥米线”几个字里,嗅得到大把钞票的味道。而我们家的书店,则像是墙角一朵寂寞的小花,在吝啬的阳光里,一点点地调零、枯萎。终于有一天,爸爸喟然地叹口气,对妈妈说:还是把书店……给关了吧。正在给扬子讲英语的我,竟是一阵莫名的心慌;想说话,才发现不知该说些什么。突然间,扬子兴奋地开了口:叔叔,你们可以把书店改为米线店啊!全家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看了看眼神飞扬的扬子,而后苦笑着摇了摇头。而扬子,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我爸妈整天忙得要死,很希望能再来一家米线店,可以分担一下顾客呢!这条街的商业价值很高,叔叔阿姨你们千万不要放弃啊!而且你们又有文化,肯定会办得更好!
这一次,爸妈没有再摇头。翻来覆去地考虑了几宿,不管我怎样地反对,他们都铁了心,要创一个充满浓郁云南风情的米线馆出来。
那一段时间的扬子,情绪激昂地胜过爸爸,常常军师一样一趟趟地跑来帮爸妈出谋划策。忙得焦头烂额的扬子父母没空过来串门,等他们有一天走出门,看见椰子壳上雕出的“云南过桥米线”,在风里微微摇荡;竹子扎成的古朴的门窗里,看得见木刻的过桥米线的传说,还有传说里着了民族服装的女子,正在葫芦丝奏出的空灵的《月光下的凤尾竹》里,穿来梭去。恍惚间,他们以为回到了遥远的故乡。等到川流不息的顾客,从长了叶子的的竹门里流出来,才一下子恍悟:一个强劲的对手,已穿破邻里之间本就脆弱的一丝情谊,破土而出了!
不久后的一天傍晚,扬子又来找我问英语题。略带歉意又略带不安的,爸妈要留他一块儿吃饭。扬子也没推辞,很爽快地便答应下来,还坚持只吃一碗砂锅米线就足矣了。米线还没有上来,扬子就已是一副垂涎欲滴的可爱的模样。我说:吃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没吃够?扬子狡猾地一笑,道:因为,这和以前不一样啊!刚要追问他,哪儿不一样?便听到门外有人在嚷:有没有羞啊你?!把自家的饭碗砸了,跑到别人家去吃!有本事你永远别回来,给人家当牛做马!
已经端上来的一碗米线,热气腾腾地摆在扬子的面前。有什么东西,在这种温度里,迅速地蒸发。扬子若无其事地,拿起筷子,埋头要吃,却被我一下子将碗拉过来,说:扬子,饭,还是回家吃吧,要不,阿姨会生气的。扬子没有动,望着那碗精心做出的米线发呆,碗里拥拥挤挤的鹌鹑蛋,藏在新鲜葱绿的油菜 里,呼之欲出。
门外的声音又响起来。终于坐不住,一把拉起扬子,而后一转身,上了楼。
那碗米线,谁也没有吃。是被妈妈,给默默倒掉了。就像,倒掉了一碗用爱与宽容,小心翼翼煲出的老汤。
那一年,我15岁。却已经知道,传说里那个日日过桥送饭的女子,能有一个心爱的人,肯在她的辛劳里拼搏,肯给那碗鲜美的米线一个最妥贴的胃来停驻,其实,已是一种很大的幸福。
后来,好像是有意识地,我和扬子分去了不同的高中。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住校。一个月才有一次的周末里,我会在出来进去的顾客里,碰见扬子。常常是塞了耳机,拿了本英语,装模作样地在读。偶尔穿过两家翻飞的招牌,看见他的视线,淡淡地扫过来,会停也不停地,转身进门。有一次,终于来不及躲,被他叫住了。一张口,竟是同样的问候:你,还好吧?可惜,彼此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扬子的妈妈,在厉声叫他的名字。扬子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开了。走到台阶上的时候,我停住了脚,微微地侧头,竟看见扬子,也侧了头,对我绽开一抹,米线一样温暖、绵长又无比妥贴的微笑。那微笑里充盈的内容,或许只有我会明白,也只有我,怎么也不肯明白。
这样一恍便是几年。这其间,我在北京这座繁华的都市里,读了四年的大学,而后不断地跳槽。有一天,突然累了,便回到已是陌生的大学校园,继续读书。
读研的日子,过得有些散漫和无聊。恋爱像电影一样,一场场地散了又来,来了又散。终于找不到年少时那样强烈的爱恋,肯为一个人天长地久地熬着香醇的鸡汤米线,微微笑着看他一口口地吃下。
想家的时候,便会去学校旁的小吃街,要上一碗“速成”的米线,一个人慢慢地吃。那么难吃的米线,每每却会吃得非常地干净。并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只是迷恋那种过程里,一点一点浮出的往事,和往事里,怎么也不肯示人的秘密。
后来有一天,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对面说:可以再坐一会儿,陪我吃一碗吗?淡淡地抬头,多看了那人一眼,便呆住了。从来都是在梦里,才会碰见那样一张温暖感性的面容,微微地向我笑着。
那一年,我25岁。飘来飘去的,不再相信什么真爱。却是从来都没有想到,会在异乡的街头,碰见一个一直在寻我的男孩。他肯像我向往的那样,将所有的“战利品”都塞给我吃;肯在最“野”的年龄,慢慢地陪我走一段路;肯于艰难的时候,背了父母,将心掏给我;肯在一月一次的周末里,假装学习,只为了看一眼我一晃而过的背影;肯在我读了研后,辞了职,从云南考到北京同一所大学里来;亦肯在喧嚣的街头,和我共吃一碗,那么平淡乏味的米线。
那个男孩,就是20年了,我一直在心里,默默恋着,且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一碗米线的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