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很想问一下那个女职员,天天这样在电话里被人凶神恶煞地训斥和投诉,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烦躁不安,想要与什么人大吵一架?但还是忍住了,想,其实烦恼充斥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只不过,有些人还它一个淡然的微笑,而后坐下来喝一杯茶,静待时间流过,烦恼亦随之轻烟一样散去。而另外一些如我一样的人,则在躁乱不安中,将那些微尘般的烦恼,自我发酵成一团又一团的雾气,直到自己陷入其中,找不到走出的路途。
寻不到路途,其实也一同丢失了自己。
逃之夭夭。文学总是擅长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给人涂脂抹粉。
据说《白毛女》中的杨白劳,在现实生活中,是个好吃喝嫖赌之徒,因输光了家产,被黄世仁好心借账,但最终却因躲债,误喝了卤水不治身亡。而那被文字描写成恶霸的黄世仁,却在历史上,是个勤劳致富接济百姓的仁义之人,好心收养了未成年的胖懒妞喜儿,不再计较杨白劳折合到现在约有十万的巨额欠款,还念及多年同乡情分,厚葬了杨白劳。
由此看来,欠钱的是惹不起的大爷,这种不公也非今日才有。兜里的辛苦钱,一旦被那甜言蜜语给哄骗去,再想讨要回来,除了低下头去甘愿装孙子,又有孙悟空之七十二变,别想按照昔日约定,如期讨回。
认识的一个人,是个老板,欠了一屁股小商户的债,却并不妨碍他在我们这些小市民面前,摆阔亮福,大手花钱。据他自己透露,他有多个手机,但对外公开的,却只有一个,而且,必定是永远处于秘书台中转留言状态之中。他的居所,是从来不对公众曝光的。现代的科技,让他可以利用网络,便在家从容遥控公司业务,而不必亲自前往,浪费时日,又被小商户们围追堵截,徒劳花费口舌。至于那些发到他的信箱的威胁邮件,他从来不去搭理。因为他知道再怎么折腾,他们都不至于花费金钱,去打一场未必会赢的官司。只要见不到人,管他们怎么吐他唾液呢。
一次聚会,途中他接了三个债主电话,他也便一忽儿身在香港,一忽儿飞去新加坡,一忽儿又到了美国。全球通的手机,真真是帮了他的大忙,让他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毫不脸红地撒谎,并让那些债主,失去寻找他的力气。他对这些满世界找自己的债主,基本不会发火,总是不急不躁,一副天生的好脾气,甚至会让债主们因为他声情并茂的诉苦,而心生了同情,硬起来的心肠,倏忽便软了下去,想,大家摸爬滚打,混得都不容易,还是暂且再宽限他些时日吧。
这样的同情心,他很少会有,否则也不会积累如此丰富的“抗债”经验。问及假若真的有人,到公司捣乱,无法正常经营,又该如何应对?他依旧不疾不徐,说,我早就开始在外地另设一个公司,到时将资金一起秘密转移,彻底离开此地,谁又能够将我奈何?谁能抗债到底,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况且,没有逃不掉的债,在商场上,跟那些比自己小的公司混,这可是一个胜出的法则。
也曾被人堵在途中,要挟,恐吓,让他拿钱出来。但依然难不倒有雄辩口才的他,每每说到最后,都是毫发无伤,且让那些债主们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送到车上;偶尔,为了他那铮铮的诺言,还心甘情愿地为他搭付上打车的路费。
我对于他的这种在债务之下,活得照例滋润甘恬的状态,一度觉得佩服,想着躲债能躲到如此豁达境界的人,在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再让他惧怕。后来有一天,我偶尔去他家送一份资料,他一时兴起,带我参观装修得富丽堂皇的房子。在行至卧室的时候,他突然一脸的神秘,说,要让我看一个他的最佳创意。我看着四四方方除了一张床,便只有一排靠墙衣橱的卧室,一时有些迷惑,不知道这里面,藏了什么玄妙机关,让他如此兴奋难耐。
然后便见他打开了其中一个衣橱,将一排衣服哗一下推到一侧去,露出其中一面颜色普通的内壁。而当他微微笑着,按动一个小得只有他才能发现的按钮的时候,衣橱的内壁,突然缓缓打开,一间敞亮舒适且带有卫生间的小书房,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面惊呼奇妙,一面踏过衣橱,走进这个利用墙壁边角合理设计出的密室,听他得意讲着如何坐镇其中,一边从容不迫地于网上处理着公司业务,一边躲过那些千方百计跟踪至家中,且翻箱倒柜要查找到他踪迹的债主。
我看着他脸上毫无掩饰的无限风光,还有这间藏于视线之外的密室,突然间明白,他这个杨白劳,煞费辛苦地躲了这么多年,原也不是毫无惧怕。
而人一旦惧怕了钱,那份不可告人的恐慌,是一个密室,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
无法治愈的孤独。是秋天的傍晚,很凉,在阳台的灯光下坐着看书,突然便传来一声小孩子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反反复复地,只有一句话,说:妈妈不要我了!妈妈不要我了!
防盗门砰地一下关上,对面的楼道里,便有冰冷的高跟鞋的声音,咔咔地朝半空里去。那样的无情,只有在俗世之中,变得粗糙硬冷的一颗心,才会生出。那个绝望的小孩,依然在风里哭喊,可是,却没有人回应他的孤单。小区里的人,只当是一个孩子任性,顽劣,觉得这样的冷淡,不过是对他的惩戒,所以便不足为奇,看他一眼,便从他的身旁,凉风一样经过。
我知道小孩子的哭声,终究会在无人理睬中,渐渐消散下去,犹如一缕青烟,消散在静寂无声的暮色里。所以我也无需从窗口探出头去,看他怎样自己擦干了眼泪,在防盗门旁,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抬起手来,按下自家的门铃。
这是无路可走的孩子,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或许家中有父母的呵斥,责骂,或许单亲的母亲会拿他撒气,或许饭桌上只剩下残羹冷炙,可是他无钱可以流浪,除了回归,隐匿内心深处的孤独,他别无他法。
又想起另外一个小孩,跟母亲并肩行走时,不知是因了一句什么话,发生争吵。做母亲的,愤怒之下,便破口大骂了他。他在众目睽睽中,没有争执,也没有放声大哭,而是突然停止了走路,无声无息地蹲下身去。昏黄的路灯下,我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否有眼泪滑落下来。但我猜测,他是没有泪的。他的心里,一片冷寂悲伤,犹如苍茫大雪中,一只寻不到方向的飞鸟,找不到温暖的家园。甚至,连一株可以憩息的枯枝也没有。我走得很远了,还看到那个孩子蹲踞在水泥地上,孤独成一团黑色的影子。就像很多年前,因为被父亲责打,逃出家门,在荒野的草丛中,站到露水打湿鞋子的我。
成人常常以为,不会有衣食忧惧的孩子,内心最为单纯快乐,所以孤单、绝望、无助、惶恐这样的词汇,与他们毫不相干;不过是三句哄骗,两粒糖果,便可以将他们收买,重绽欢颜。可是,却无人能够懂得,当他们被成人冷落,打骂,甚至赶出家门之时,心内铺天盖地的忧伤,几乎可以将弱小到无力对抗世界的他们,彻底地淹没。
成人可以用金钱、物欲、情爱来填补袭卷而来的孤独,可是那些哭泣的小孩,却只能任由孤独裹挟着他,犹如一艘在大浪之中,颠簸向前的小舟。只有心灵始终纯净不曾沾染尘埃的成人,方能在他们犹如小猫小狗一样无助的眼神里,读出他们内心的惶恐。
行走在人际疏离的城市之中,很少会遇到儿时在乡村里,大人当众责打孩子,被一群乡邻阻拦的热闹。更多的时候,这样的责打,改在了隐秘的家中,不相往来的邻居,或者对面高楼上的陌客,只能透过窗户,听一听那个被家人孤立的小孩,嘤嘤的哭泣,或者绝望的嘶喊。
世界上最深的孤独,藏在一只流浪狗血流不止的伤口上,一头失去孩子的骆驼的凝视之中,一只被猎人捕获的野狼的惊惧里。还有,一个在城市里走失的孩子的惶恐中。
这样的孤独,隐匿在弱小的生命之中,除了时光给予它用来自我护佑的粗砺外壳,无人可以拯救,亦无药可以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