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年龄大了,并不像一些看开人生的男人,懂得适时地放手,不再过多地操心儿女的事,他反而变得愈发地恐慌,每次看到电视上报道的天灾人祸,便脸色黯然,一个人在吵嚷的广告里,陷在沙发里坐到天色暗了,才想起要去吃饭。
我以为他是担心人生无常,自己或许哪一天也会这样猝然离开尘世,甚至连一杯刚刚泡好的新茶都没有品完。所以便隔段时日电话里劝他,说人总是都会离去,所以既然在世一天,便快乐地活着,像街头巷尾那些提了鸟笼或者赌些小钱的老人一样,乐得逍遥。况且,还能有母亲陪着,已是一种福气,何必再像年轻时那样,奔波劳碌,不得享受二人世界。
父亲却总是叹气,不回答我的疑问,也不在我的劝说里说一声好。似乎不过是明天,他便会离开这个世界,而此刻,他只是想要一个人待着,静享这片刻的安静。
后来有一天,我翻找一本旧书,无意中翻出一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地,竟是写满了父亲在某天假若突然离去后对于家中财产的处置。我觉得有些好笑,对于父亲的杞人忧天。他不过是个才过花甲的男人,身体康健,头发尚黑,耳聪目明,没有丝毫会患病的征兆。
我拿了这份遗书去见父亲,说他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惊慌,我有一份工作,不必为生计发愁,即便是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的小弟,也终会学到一份谋生的技能,并过好自己素朴的人生。父亲却是拿过遗书来,细细看了许久。看完后他并没有听从我的建议,将纸撕掉,而是一本正经地向我讲解其中的事项。他说万一哪一天他走了,这栋房子就留给小弟,剩下的银行帐户里的存款,留给我,尽管我比小弟的境况好得多,根本不需要他的任何钱,可他还是坚持要留一半财产给我,不能让这个小子好吃懒做,不思进取。他还给母亲买了一份保险,又将自己平日攒下的私房钱也给母亲,这样她可以自己请个保姆,而不是拖累孩子,并让我们生出诸多烦恼。
我在父亲毫无半点玩笑的认真里,突然想起自己有一天做噩梦醒来,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恐慌,想着如果自己哪一天出了车祸,或者染上重病,自己那点不多的财产,应该如何分配,才会让我所爱的人,在没有我的生活里,能少一点忧伤与苦痛。我甚至还起身写了一张纸条,将所有“遗产”拉出清单,而后将它们归类。我记得我把存折上的密码全部写了下来,告诉所爱的辰,如果我出了意外,一定要将这些钱取出,交给我的父母。除了一些家具,我没有给辰留下任何看似“值钱”的东西,我告诉辰,如果我在离开后,还能让他鼓足勇气,继续寻找一份新的爱情,就足够了。我也记得辰当时笑着将纸条撕掉,说,他还要和我天长地久,这些纯属多余。可是我心内对于死亡的恐惧,还是没有消散。
后来的某一天,我在市法院的门口,遇到帮表弟找律师的一个同学。她的舅舅新近突发疾病去世,留下一笔财产,需要分割。舅舅的几个儿子,大都生活平淡无奇,所以争起财产来,费尽心机,协商不定,只好找律师来分。但是同学最年长的表姐,却是躲开了这场纷争,独自一个人为父亲去找这个城市最好的墓地,并对所花费的时间与金钱,毫无怨言。而据同学所说,舅舅在生前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女儿,也曾几次立下遗嘱,要留最丰厚的那份财产给他的女儿,但都被女儿给撕掉了。
同学之所以很积极地帮忙寻找律师,主要是不想让那几个贪心的表哥表弟把财产全都分了去,给生活同样困难的表姐不留丝毫。但是表姐却对此毫无反应,并将这场兄妹之间的相争,看作一个小孩子的笑话不去理睬。同学不解,问表姐为何不去争取自己的权利,如果当初舅舅立下的遗嘱能够保存,怕是她会得到一笔不错的遗产,且就此改善自己的生活。
表姐淡然回她,可是父亲已经留下了一大笔遗产给我,那就是此后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他都会在心里为我打气,为我疏导,并陪我度过许多的艰难;生前他所立下的种种遗嘱,并不是真的为了给我们多少的财产,而全是因为要让他的这份爱,能够在离开后,继续支撑我们走下去……
原来亲人之间的所有恐慌,也是缘于爱,缘于让一份爱,如何在离去的时候,依然可以长久地存在下来,陪尚且生在这尘世的人,走过孤单的时光。
茗中静待尘埃落。有一段时间天天着急,因为一些琐事,还有所编著的自以为了不起的一套丛书。每天赶早地起来,就坐在电脑前忙碌,或者给不同的人打着电话,为一些细小的边角彼此磨合说服,说到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啰嗦,甚至是遭人厌烦。泡好的一杯普洱茶,就那样在桌子上放着,等着我有闲情逸致了将它们饮下去。可惜我错过了与它们温柔絮语的上好时光,总是看到它们那黑亮的色泽,逐渐黯淡下去,一杯茶,也没了温度,这才端起来,如喝白水一样地大口喝入胃中。
所以唇上的燎泡,始终在我的急躁里,固守着一方阵地,击退不得。而身边的朋友,也将我当成一株无法靠近的蒺藜,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行,以防一不留神,被我怒发冲冠的尖刺,扎出血来。同居一室的舍友,看到我焦头烂额地忙,也自动噤了声,将每日好玩的见闻,闭锁在肚子里,或者跑到隔壁去找别人倾诉。
但还是有事情忙里添乱。是我所用的网络,不知为何在一天清晨起来始终无法登陆。试了许多种方法,又快将电脑敲打坏了,还是无法使用。我急火攻心,抓起电话便打给了网络公司,气势汹汹地要求他们必须、马上、务必现在就派人赶过来,为我检查网络问题。
接电话的是个声音甜美的女职员,听我如此气愤难平,并没有着急,而是不急不躁地解释说,让我耐心等待,现在员工都已经派往各个地方,暂时没有人能够腾出手来,但她保证今天肯定能过去帮我修理。
我一听即刻更气,几乎是吼叫起来:你们的服务宗旨不是客户永远是上帝吗?上帝的问题你们不给马上解决,那还叫什么上帝?!实现不了承诺你们干脆关门歇业算了!
我在这边气得肺要炸了,电话员却还是一副好脾气,安静听完我的一通训斥,照例轻言慢语,说,还请我多多包涵,他们的确是忙得抽不出人手。最后还温柔地向我建议,不如打开电脑,听一首班得瑞的曲子,喝一杯祛火的菊花茶,或者跟家人聊聊天,与朋友叙叙旧。再不然,就睡一会儿吧,不过是几个小时,怎么着都好打发的。
我却是听不下去她的好心相劝,而且总觉得她有假慈悲以便逃避责任的嫌疑。所以愈发地上火,最后几乎快要将国骂脱口而出的时候,电话员及时地说了再见,轻声挂了我的电话。
我啪地将手机丢在电脑桌上,而后闭目想了片刻,决定再打。就在我欠起身去捡手机的时候,我看到电脑后面网线的插头,如一件松垮的衣服,搭在插口处。当我向接口处轻轻一按的时候,电脑的线路,即刻是畅通无阻。
我的脸,也就在那时,有火烧火燎的疼痛。我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打电话给网络公司。接电话的还是那个声音甜美的女职员,当我尴尬地说出网络不通的原因,并小声说了句“抱歉”的时候,她并没有反过来将我讽刺一通,而是微笑着说,其实她早就听出来,我是心内积压了太多的火,而不是单纯因为网络问题,所以需要找一个地方发泄一下。
我一脸地歉疚,说,那我也不该将你当成自己的出气筒,说话如此尖酸刻薄。而她则自我解嘲说,每天都有上帝来朝我们发脾气,其实早就习惯了,况且,能为上帝当出气筒,解一时之烦恼,也算是一种荣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