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看着一脸忧伤的老爸,知道他又开始想念那个逝去不复还的纯真年代,想念那些在花团锦簇里,笑容明朗的影星,想念他们曾给他带来的对生活的热爱与痴迷,想念那个干净温暖的世纪。可是那样一个时代,再不会还给老爸。而老爸,或许也永远不会像我,在一片炒作与喧嚣里,将过去尘封在高高的书架上,继续淡漠前行。
但那么温情的过去,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被我们忘记?
出逃,一直都想要出逃。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那时总觉得世界很大,而自己那么渺小。于是我要计划一场浪漫奔放的出逃,来让所有人突然间想起我的存在。我要悄无声息地溜出充斥着父母争吵的庭院,我的书包里没有书和文具,只有我收藏的糖纸,花火,泥人,知了壳。我带着它们,飞奔出小巷,避开有人行走的大道,沿着人家的一排排房子,穿越河沟与树林,走上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残破的公路。
我会不回头地走到再也看不见小镇的炊烟,或者听不见那里沸腾的人语。父母当然追不上我,他们的车子速度再快,却与我出逃的方向,背道而驰。所以我不会再惧怕他们的吼叫,喝斥,甚至是巴掌。也不担心父亲会从天而降,站在我的面前,将我的去路蛮横拦住。我漫无目的地前进,却不会觉得心内惶恐。那一刻,我是个没有人能够阻挡威慑的勇敢的孩子。
可是这样的计划,却总是被人一次次近乎粗暴地干涉或者消灭。曾经因为考试没有拿到父母期待的奖品,我在他们的讽刺中逃出家门。可是不过走了有十分钟,镇上一个多嘴的女人就飞到我们家去告状,说看到形迹可疑的我,正穿越大片的麦田,朝东南方向而去。父亲即刻跳上车子,呼啸着冲我的方向飞奔。我远远地看到他一脸的狰狞,嘴里气势汹汹地骂着什么,心里便知道这次又逃不掉了,除了羞耻地举手朝大人们投降,我根本无路可去。
后来,我终于凭借着读书,逃出了小城。我以为自己会在城市里自由穿梭来往,不再有想要出逃的欲望。可是,我发现城市依然不是心灵的家园,这里有车水马龙,有高楼大厦,有疯狂物欲,却惟独没有灵魂栖息的一小片绿荫。我记得那时的自己,一次次逃出城市,独自去乡村旅行。我任由自己的灵魂,放逐在山野,犹如一只飞出笼子的鸟儿。我享受这样的孤单,并不希望任何人来扰。
可是依然不能如愿。我要拿毕业证书,要寻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要找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嫁掉,要有一个以平米来计算价值的房子,要以车代步,要为了所谓的社会地位,拼命地向上走。而所有的这些,都不允许我选择出逃。
有一天,我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看见一群人围攻一只跌撞飞行的金丝雀。那是一只据说名贵的鸟儿,不知是被哪个粗心的主人,无意中打开了笼子,于是它忽然与我一样,向往起那片一直透过笼子无聊观望的蓝天,并撞开主人的手,啪一下飞向了梦想中的自由的天空。但它很快遭遇了一场风雨,失掉了继续飞行的力气,而后又路过许多人家窗台上曾经与它一样衣食无忧的同类,它们皆嘲笑它说:瞧那个特立独行的家伙,它以为自己是什么呢,勇猛的雄鹰还是不值钱的山雀?不过是个适应了城市生活的金丝雀罢了!
它起初还坚持着不输掉那点坚强与气节,要将出逃持续到底,直至自己变成一只翱翔的山鹰。可是还没有等它完全逃出这一片喧嚣嘈杂的城市,它就被那些认出它的世俗价值的人类,给兴奋地驱赶着,追捕着,喊叫着。它飞上了电线,却发现电线在大风中摇晃。它站在某个写字楼的窗台上,却被人猛地推开窗户,撞了出去。它想要飞出人的吵嚷,却发现那几乎是一片无处逃脱的声音的海洋。慌乱之中,它撞在一棵树上,若不是有树干靠下来,它几乎毫无疑问会被人类再次捉住,放入笼中。
几天后,我路过那株长在城市中的寂寞的法桐,看到树干上,趴着一只金丝雀,我拿起树枝,试图驱赶它,可是它却丝毫不动。最后,我终于发现它已经奄奄一息,饿死在曾经向往的枝头。
那一刻,我走在城市拥挤的街头,去赶最后一班的公交回家。我的身体,因为一周来的劳累,已经疲惫到极点。除了想要睡觉,我没有了任何出逃的计划。
也就在那时,我知道自己与这只金丝雀一样,再也逃不掉了。
疾行之病,朋友讲一个山东人急性,是读书时交过的笔友,第一天刚刚收到他的信,介绍自己兴趣爱好种种,想要与朋友做精神上的子期和伯牙,第二天便又收到他的第二封信,急忿忿地指责他说:我给名人写信还很快收到回复了呢,给你这无名之辈怎么就一去杳无音信?!朋友惶恐,恨不能插翅飞过去,安抚他那颗快马加鞭飞驰着的心。
想起几年前大学毕业的时候,一个人在城市里奔走,同样性急,每日上班,谨记新人法则,兢兢业业之外,做事走路总是一路小跑,试图将前辈落下的距离,飞速赶上去,让总也记不住自己的领导,可以在视线扫过人群时,在我的脸上留下片刻赞许的目光。我记得自己总是单位里第一个赶来上班,又最后一个带着疲惫离去。我对领导或者前辈交给的每一个任务,都以飞驰的速度交差,并在他们心满意足的笑容里,觉出自己的价值。
可是这样的付出,却并没有换来同事领导的认可。单位的速度,照常运转,并不因为我的加速,而让我脱离新人轨道,一步跨入优秀员工行列,反而遭来新人嫉妒,和前辈的神经紧张;而领导也几次暗示,不必如此追赶,让同行的人跟着一起生出压迫。终于在一次提交某个项目的方案时,因为连日加班加点,而身体无法承受疲惫,某一天清晨起来,再也无法在自己规定的十几分钟内洗脸刷牙吃饭下楼,去赶公交。
只能请假赶去医院看病,依然是心内焦虑,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关键时候,落给其他同事,让别人抢了先去,否则前功尽弃,一切都付诸东流。于是便急急地挂号,去找看病的大夫,可惜进门后只有一个护士,悠闲地剪着指甲,看到我来,便努一下嘴,示意我坐下。我却直接一步跨到她的面前,说:我赶时间,大夫在哪儿?我想尽快开药后回去上班。护士看我一眼,慢慢道:你赶时间,可是时间并不赶你,先坐下等吧,大夫开会呢,最快也得半个小时,已经病了,何必急这点时间?
我几乎与她争吵起来,我说耽误了我的上班时间你们负得了责么?疼痛不在你们身上,你们当然不急!她淡淡瞥我一下,并不与我计较,只是扫一眼走廊坐在连椅上同样等待的病人或者家属,说:这里已经够好,有些人为了去好的医院看病,只是排号就要排半个月呢,医院有医院的运行速度,总不至于为了某个人,就修改了时间吧,那样,怕是又众口难调了;所以还是心平气和坐下等待,着急上火,也于病无补。
大夫终于等来的时候,只看了一眼,便让我尿检,而后又是缴费,拍片,等化验结果,就连中途去厕所,都需要排队等待。折腾下来,当初的急躁,快被磨平,知道即便是插上翅膀,也不能在一秒钟内,将所有程序办完,所以还是耐下心来,慢慢去走。
拿到所有检查结果的时候,大夫终于下了定论,说我是心焦过度,引起身体发生病变,内分泌系统紊乱,各项机体功能也受到影响,所以除了吃药,最好还是回去好好吃饭,慢慢调理,否则病难以根除。大夫是个温和年长的男人,看我气色苍白,心内焦灼,便劝慰道:这么年轻,急什么呢?知道疾病的疾是什么意思么?就是你平日走得太疾,又心内焦急,所以身体才罢工不行,落了下来;跟我比起来,你还差着30多年呢,慢行去走,既能欣赏风景,领略世情,又能有益身心,交得知己,所以何必着急?
那是我从大夫那里,得到的最有用的药方,比之于其他一大包用来调理的中药西药,它的疗效,最为显著。出门的时候,在走廊里遇到的病人,神色里几乎有同样的焦躁不安。有人想要急迫知道肚中7个月胎儿的性别,于是四处托人给医生送礼;有人因为开车过快,撞上墙壁;有人吃饭过急,将食物呛入气管;有人喝酒太急,引发胃部出血;有人长大过急,吃各种促进发育的所谓良药,却引起病变;有父母盼孩子成龙成凤太急,反而让孩子厌学出逃,甚至割腕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