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一字,道不尽这世间许多。】
夜色侵袭了整个帝都,终于安静了的街巷中,风扬起了地上的落叶和彩纸碎屑。其实也不算晚,人也还很多,只是当一个人的心境如何,周围的环境也会随着心绪变得如何,这话不假。
当陆安林的心痛开始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都被下意识忽略了,寂静的好像京郊无人问津的墨池,风过都难能起波澜。几块碎瓦掉落到地上,在巷子里激起一阵回声,夜半无人时,情绪的传染总是越发的快。瓦砾碎在地上,像极了现在陆安林的心思,恍惚五年间,她其实早就有些放下了。只是当年的打击太过沉重,她有些放不下的,是她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所谓的爱而不得和为他人作嫁衣裳。
人是萧恒带回来的,自然该萧恒送回去,白伯素和何逸看见陆安林这个样子也实在是放心不下,跟着也一起去了东宫。一路无言,七个人都安静的好像哑巴,白伯素几次想要张口,都被前面的萧恒和陆安林之间诡异的气氛挡了回去。
到后来白伯素实在忍不下去了,拉住陆安淮的胳膊往相反的方向去,“时候不早了,你们回东宫,我先送淮淮回皇城。”陆安淮正预备拍掉他的手,陆安林今天这个样子,她原本是想陪着六姐的,但是回头看到白伯素使劲使眼色顿时明白了些,赶忙说,“是啊,时候不早了,母妃该担心了,我先回去了,七姐萧恒你们照顾好六姐。”言毕,拉着白伯素就跑掉了。
绕开东宫的大门,拐过很是几条小巷子,陆安淮想来那几个人不会跟来找到,更不会有人再听到什么,就带着白伯素停了下来,“怎么了?”那是一条很隐蔽的小巷子,一片漆黑几乎无人踏足,在月光下,陆安淮看见白伯素的脸晦暗不明,不知道什么表情,只知道好像那天晚上的白伯素带着无尽的悲伤和惋惜。
“秦赫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因为父母死在同一个战场上,他对我格外亲近。但是带他去教你们骑射,我是真的怀着对彼此都好的心思,只是不知道后来会变成这个样子。”
突如其来的交心,让陆安淮有些措手不及,在她眼里的白伯素从来都是阳光潇洒,带着睿智的不正经和市井的玩笑气,活得像个小太阳。她知道从小父母双亡带来的打击有多大,虽然不能感同身受可她能够理解。只是每日的嬉笑打闹,被掩藏起来的悲伤太过隐秘,让她忘记了这里还有一颗脆弱敏感的心。“不怪你的,心长在秦赫那里,你怎么可能想到一切。”
陆安淮安慰无能,她从小是被宠爱着长大的,没什么极差的境地,纵然偶尔会有伤感,会悲春感秋,只是无论怎么说,都没有经历过大悲大伤。没有这般际遇,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来安抚白伯素彼时几近愧疚和悔恨的情绪,除了划清关系,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想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今天看到林林这个样子,真的后悔。”
一时间相顾无言,其实相对于今晚对于陆安林的担心,他对萧恒的状态更担心。毕竟男女有别,而且他在东宫的时间也不长,比起和这位帝姬,白伯素和萧恒这个从小的玩伴在一起的时间更久。他见证了萧家所有的缘起,也见证了萧恒所有的变化,更清楚萧恒的所有情意。若说,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那到如今,便是年年岁岁花相似,桃花无处笑春风。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到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该如何的时候,所有人都陷入到了或惊或惧,或悲或怜的情绪中。
尤其是萧恒和陆安林。
刚刚在酒楼里,门内的四个人听到门外的动静就赶紧开门查看,一开门就看到了陆安林呆滞在原地,脚下是碎了一地的碎瓷片,泛着青晕的瓷片裂开粉末,洒在她和萧恒脚底。萧恒扶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给她安慰,自己的眼里却是更为悲怆的绝望。
如果说,秦赫是陆安林求之不得的心爱,那陆安林就是萧恒所想所望的珍惜。无论秦赫是否负了陆安林,至少曾经他给过她虚妄的希望,再虚无缥缈,陆安林也从秦赫身上得到过温暖。可陆安林之绝情,连希望都未曾赐予过半分与萧恒。她看不到的,或者说她不想看到的,都是她割在萧恒心上的一刀又一刀。
本是一起送着回东宫的几个人,到最后三三两两散的只剩下萧恒和陆安林,陆安胥也是本想跟着陆安林和萧恒的,只是何逸很有眼力价儿的发觉到了萧恒和陆安林之间微妙的气氛,寻了个由头拉走了陆安胥。这种时候,人越多反而越心烦,何逸深知这个道理,带走陆安胥让萧恒陪着陆安林,这恐怕是最稳妥的安排。
只是……他们两个却比那边更纠结。
自从及笄之后,何泌来东宫送了一份礼,一群人在一起吃了场宴席之后,陆安胥与何逸之间的碰面就只剩下了宫宴和诗酒会。不是正式的大场面,就是规矩众多的宴席,两个人说得上话的机会少之又少,面倒是见了不少,可话却没说几句。
些许尴尬在两人之间散开,月华如水,两个人却都心思各异,或是羞怯或是紧张,其实年少时总有那么几次交集是撩动人心的。算起来,何逸与陆安胥也是青梅竹马,欣赏和倾慕早已是明镜一般照在两人心上,只是碍着皇家身份,碍着尊卑有别,谁都没有说出口。再到后来渐渐年长的年纪和越发明显的情感,何逸先离开了六杏馆回家修学,陆安胥也被拦在东宫修习女学。二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总难免重逢无言。
“不知道秦将军回来之后,六公主会是什么心情。”何逸无厘头的来了这么一句,倒是点燃了陆安胥的话头,她从不是背后随意编排别人的性子,教养和礼仪更是不允许她有任何的失礼,可是在面对长姐的苦痛,是理智也没有了,教养也没有了,愤愤不平地指责秦赫。“战场上刀枪无眼怎么就能怪罪姐姐了,他凭什么?就算不喜欢当初也不该那样,他就是故意的。”何逸看着她一脸的愤恨不平,张扬的可爱,忍不住笑出声,又觉得不应该在此刻想这些。谁知陆安胥看他忍得辛苦,进退两难的样子实在有趣,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对着,笑得开怀,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突然又没了声音,陆安胥想起了当初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就长眠的陆安林,一片祥和的脸上眼角眉梢都是悲苦,她的爱慕始于十三岁的春天,终于十三岁的深秋,她多希望能有个人给陆安林现世的温柔,她也清楚这个温柔早就出现了,只是旁观者总是比当局者看的更清。若是当事者选择闭上眼睛,无论是多么的热诚,也只会被拒之门外吧。
就好比,萧恒和陆安林。
陆安胥想起来,不知是哪一年的一个晚上,也是现在这样的深秋夜晚,她睡不着去寻陆安林。小时候她只要睡不着就会去找陆安林,无论她睡没睡,只要躺在姐姐身边,她就莫名其妙的会睡得很安稳。一开始,东宫侍候两个帝姬的丫头们还会很着急,一边惊异渺絮阁突然多了个帝姬,那边惊慌发现帝姬不见了。久而久之,两边阁内的丫头们也都习惯了这样突然的场景。
只是那天晚上,原本按照陆安林平日里的作息,那时早就该与周公下棋去了,可是她去的时候,陆安林正抱成一团坐在窗前的贵妃椅上看着外面的月色发呆。那天晚上的月亮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非十五圆月,也非弯月如钩,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不明轮廓的月亮,陆安林而看得格外痴迷。
陆安胥轻声走到她身后,生怕吓到她,小步小步的晃过去,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姐姐,你怎么还没睡?”陆安林从愣神中抽出来,波澜不惊地回头看她“你怎么过来了?”陆安林分了一半绒毯给陆安胥,让她钻了进来,陆安胥靠在陆安林的肩头,两个人就这么依偎着,在夜色中一言不发,各自沉默。许久,陆安林才缓声开口“安胥,你说,如果老天爷大发慈悲,让我们都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好了。”
她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当年的那件事,陆安胥往陆安林身边凑了凑,将身体大半的温度都传给她,“可是,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比如,陆安林想要她与秦赫之间没有隔阂结为连理,萧恒却想要与她厮守一生。如此,如何能两全?
那天晚上,陆安林终是在贵妃椅上睡了过去,她从小身体不好,每天喝了药就很嗜睡。这天也不会例外,只是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心紧皱,嘴里不停地呓语。陆安胥抱着她躺在贵妃椅上,用毯子将两个人一起包裹起来,学着记忆中母亲的样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唱着民间的歌谣。
“君为天上清明月,妾为池中沐欣鱼。光耀皎皎水中月,尺素婉转寄我心。”
“明月不知何处去,今朝白发微末生。游鱼池中浮萍困,水波潋滟红颜老。”
“水中之月终难求,沟渠池鱼沉底默。黄粱一梦终须醒,水波原来是归处。”
后来慢慢的,她也睡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她躺在渺絮阁的榻上,盖着厚厚的暖和的杯子,身边无人。翻个身就看到陆安林坐在铜镜前梳妆,她轻轻唤了句“姐姐”,陆安林回头看她,浅笑嫣然,安静祥和。带着超脱俗世之外的淡然,陆安林说,她做了个梦,梦里,懂得了很多事情。
比沉默更可怕的是心死,凡事所有的可能都有一个前提,有心皆有情。若是心如死水无思无想,又怎么可能会有心动?萧恒就这么看着陆安林,心里没由来的烦躁。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安慰在此刻显得很无力,劝说在此时更显嘲讽,今晚的萧恒,比任何时候都觉得疲惫。面对着这样飘摇的陆安林,萧恒从来没有这样无能为力过,从小到大,她任何时候的任何低沉的情绪,他都可以安抚好,可唯有这件事,他自己也乱的很。
“安儿……”萧恒还是从前那样的温情脉脉,纵然万分愁绪相顾无言,仍是不忍心看她伤神如此。陆安林终于好像回过神来,原本还痴痴的走着,听到萧恒唤她,却停下来拉住萧恒的手。“阿恒,你说,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萧恒有多喜欢看陆安林的眼睛,此刻就有多想逃开她的目光,一潭原本应该波光粼粼的湖水,被一块掉落的岩石堵住了水源,静止的湖水变成了一片死水,毫无生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谁能说得清别人在想什么,安儿,莫要再想了。”萧恒多想骂醒她,将岩石搬开,让湖水重新流动,但他也知道,如若新生注入原本僵硬的湖中,冰冻的湖水便会被强行冲破,那是很痛苦的过程,他不知道她能不能撑住,他不敢冒这个险。
那天晚上,萧恒把陆安林送回东宫,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最后快到渺絮阁阶下,秋风扬起满宫落叶,迷蒙的大雾让人不舒服的眯起眼睛,萧恒主动停下脚步,他第一次没有送她进去。他站在廊前,看着满目萧然,忽然笑了。
“陆安林,这是萧恒第一次这样认真的与你说这些话,我娘总是跟我说,人生的许多事情,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环环相扣。我想如今走到这一步,或许便是你我相遇来得不巧,纵然没有错过什么,但终究你的选择不是我。只是情之一字,染上了是无法轻易剥离的,大概你不想承认,可路行至此,我没有退路,也不想有。秦赫如何想,我不知道,我能控制的只有我的心而已。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就算你心死无法再爱上任何人,给我照顾你的机会。”
陆安林从没像此刻一样,发现萧恒的眼睛这样好看,好像洒落了一层星碎,满心满眼都装着一个她,然后留存,然后于归。陆安林一直都将萧恒看做兄长一样神奇的存在,照亮了她之前的半个天地,她只当出于朋友之间的信任。直到今天,直到萧恒第一次破釜沉舟地说出这些话,直到她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着萧恒的眼睛,这盏照亮了她半个天地的灯,将她面前的雾气退散尽,她似乎开始期待他们今后的人生,期待若是真的有那一天,她会是什么样子的。
她忽然笑了,他就这样看着她,忽然笑了。原来痴傻的并非她一人,层层环环的命运将他们牵系在一起,靠的近才看不清。她故作恼怒“原来你才是不懂我,我就真的看起来这么放不下吗?”陆安林嗔得萧恒一愣,不懂她这样大起大落的情绪变化,陆安林看他实在呆愣的可爱,笑了。她笑得淡然,好像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想,若是以后什么都抛下,这样也不错。
只是年少时总是意气用事,不知前路有何深意,就轻易下了决心,错付了痴心。有人绝情,有人痴傻,有人亦步亦趋,只为看到一个百岁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