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的,她爱的,她怨的,她都得不到。】
陆安林记得,那一年杏花微雨,她不过刚刚年方十三,正当青葱年纪,父皇准许她们和陆安默一起去六杏馆学习。也是那一年,陆安淮越发变得喜欢东奔西跑,才不足十岁的年纪硬生生磨得父皇没了办法答应她去马场玩。
陆安淮性格大胆,在马场认识了父亲亡故继承了爵位,年轻的平阳小侯爷,两个人志趣相投,白伯素也乐得和陆安淮这样的人一起玩,带着她到处乱跑。白伯素此人,别的不好,唯独是这喝酒作诗马球投壶最好。帝都上下就没有他不熟的娱乐场所,每天风花雪月骑马射箭,当真是风流公子中的第一把手。
自从认识了白伯素,陆安淮是马球也学会了,投壶也学会了,甚至连去赌场都学会了。有一阵气得陆安默指着白伯素的鼻子骂,“你天天不学好你还带着我妹妹不学好,平时严慤那个老家伙罚你罚的不够是吧?啊?”言毕就是一个月的禁足。
后来陆安淮为了不让陆安默罚白伯素,带着白伯素去找陆安林和陆安胥,毕竟她的皇兄对她也是百般恼火,她若是去求情指不定陆安默会气得更狠,好在她有秘密武器陆安林,她和陆安胥每次犯了什么错都会去陆安林。因为就算陆安林会骂她们,但是一定不会生气,也一定不会像陆安默一样罚她们。而且若是陆安林去求情,陆安默就算再生气,也会看在陆安林的面子上放过他们三分。所以陆安淮带着白伯素去找陆安林,只要她开口,陆安默一定不会再找他们的事。
只不过,一来二往,陆安林知道了原委,也不想让白伯素带着陆安淮胡闹,干脆直接让白伯素做三位公主的骑射师父。这样一来,要出去大家一起出去,再怎么胡闹也不至于特别出格。只是要教习三个人,白伯素一个人着实是忙不过来的,虽说偶尔萧恒会过来帮忙,但是萧家管教那么严,萧恒自己都泥菩萨过河,每天在父亲的严厉下努力挣扎自然也是有心无力。
最后白伯素只能请命找来外援。这个外援,就是秦赫。
秦赫是祁连王萧启寒手下天策军右翼军将领之子,父亲秦守城随萧启寒征战数十年,娶了兵部尚书之女苏木虚,秦赫是秦守城和苏木虚的独子,自小就跟着父母在军营住着。七岁的时候,秦赫亲眼看着父母为了与西陵国的战争劳心劳力商讨数日,差点没有守住清河镇。
生于沙场,长于沙场,秦赫对战死沙场从来都没有排斥感,但是边境战争的时候,当真的亲眼看见父母被敌军斩杀于阵前的时候,年幼的秦赫还是发自内心的憎恨过。尤其是,当他知道,父母只能被埋于黄沙之中,在西南边陲那个苦寒之地永远不得重回故土。而就在下葬的第二天,就在大军所有将士为秦将军夫妇默哀的时候,帝都传来了消息,二位帝姬降生。
怨不得秦赫心中苦闷,生离死别只有他一人吞下,刚刚浸染的悲哀瞬间就被铺天盖地的喜悦替代。军心的确大振,可是也没有人记得刚刚阵亡的一对夫妇了。他的父母战死沙场,却连被人哀悼数日的惋惜都不能得到。
萧启寒把秦赫送回帝都,战场凶险,他一个孩子实在不能再留在西南边疆。一路上,秦赫都在努力说服自己,父母是战死沙场,不是死于所谓的命运轮回,可直到他走到蜀地,听到路边一个老人在给孩子们讲故事。
他说,两位帝姬虽然都是福星转世,但是为什么会是两位帝姬呢?按道理现在国中只有一件大事,只需要一位福星就足够了。为什么会有两个呢?原因就是,双生子代表了一个神祗的两面,一面福临一面代价,所以两位帝姬出生的时候连样貌都有所差别。云轩帝姬眉目刚烈正直,少了几分婉约几分娇柔,钦天监说,这就是代价。
一面福临,一面代价?这是什么意思?这不就是在说,因为一个的降生,让这世间有了喜报,同时也有了噩耗,那这噩耗,这代价,就是他父母的命吗?秦赫站在原地,任由身后的那些人张罗着路上要用的行李,痴痴呆呆的站在那里,小小的眼睛里装满了怨恨和悲伤。被仇恨遮住的双眼,自然也就看不到躲在暗处拐角,看着他的那个人,和讲完故事送走那些孩子之后,抬起头盯着他的老人眼里的凄厉。
小小的秦赫只在蜀地停留片刻,却让一根刺从此扎在了心里,扎在了他和陆安林之间。要想让遗憾和痛苦结束,最快的方法就是将它转换成怨恨加诸他人身上,可这不是最好的办法。秦赫从来没有想过让他“复仇”的机会会来的这样快,他成为了陆安林的骑射师父,他用尽手段让她倾覆一颗真心,又在她满怀希望的时候,将一颗真心踩得粉碎。
彼时陆安林见惯了陆安默这样柔和的长相,像秦赫这样历经风霜的强硬面孔,少年老成的决绝,总是让人忍不住多看几分。陆安林就是这样多看了几分,就在无知轻狂的年纪轻许了一生。此后的那些年里,陆安林都在想,若非当时她没有答应秦赫的教习,没有看过秦赫那双眼睛,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秦赫这个人,生于寒苦,长于谋算,一旦怨恨生了根,就难免两败俱伤,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如泥沙不死心。白伯素带着秦赫去见陆安林的第一天,秦赫看着陆安林单纯无害的脸,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原是一张极让人欢喜的容颜,可她越是笑得开心,他心里的怨怼就越是清晰。他怨她一无所知的安稳度日,他恨她安枕无忧忽略因她而亡的那些人。
其实,这些都不过是他心里蒙蔽真相的自我想象而已。只是,当他明白的时候,已经过了太久,亏欠的,还是亏欠了,伤害的,还是伤害了。无法挽回,无法弥补。
秦赫主动请缨教习陆安林,征战杀伐之人的骑射远远比旁人好上几倍,陆安林的进步速度很快,三位帝姬之中身体最弱的那个竟然是骑射最好的一个。不久,陆安林就能和萧恒这样的将门之子一起骑马射箭,萧恒还夸她是名师出高徒。只是当萧恒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就后悔了,他看见了她看他的眼神,也看到了在她看不到的时候,秦赫眼中的恨意和戾气。
萧恒开始有意让陆安林和秦赫疏远,他带着陆安林去骑射,可是陆安林却坚持要找自己的师傅来教,他说女孩子不要学太精绝的骑射,却让陆安林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当时的陆安林满心满眼都是秦赫,如何能容得下其他,萧恒被陆安林气的不轻,可每每想到秦赫那个可怕的眼神,又放不下不管,只好日日都去东宫,日日跟着一起去演武场。
哪怕如此,还是没能阻止这一场悲剧。
萧恒还记得那一天,那天,陆安林满心欢喜的将亲手做好的护膝送给秦赫,那对护膝是洛如帝后教陆安林做的。她说在她的家乡,女子将自己亲手做的东西送给一个男子,若是男子接受了,两家就算定亲了。秦赫父母双亡,若是接受了这对护膝,她就奏请帝君,由帝君赐婚,大办婚礼给逝去的秦将军父母一个安慰。
可是……当秦赫看到那对精致的护膝,那对陆安林用被针扎了十指的双手用心做出来的护膝的时候,他没有接受,他在东宫所有人的面前,将护膝丢掉。陆安林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却发现他眼中唯剩狠毒,他步步紧逼,将她逼至墙边,一字一句皆是怨毒。
“若非云轩帝姬出生,苍炎将军夫妇如何会亡故?陆安林,你今日所受的一切,都是你欠我的。”
跌坐在地上的时候,衣物会层层叠叠的交错在一起,玉珏也落在地上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陆安林眼中模糊一片,她有些分不清谁是谁,嗓子里好像有什么堵住一样,陆安林看着秦赫推开所有人不屑一顾的离开,在他的背影还没有消失在视线里之前,那口塞住了心口的鲜血吐在了莹白的玉珏上。殷红染入玉珏,粹白与鲜红交织,这便是那些年,他们人生的底色。
陆安林病了,大病一场,长眠不起,如同一片落叶飘零,几番飞扬落在地上,萧瑟决绝。帝君和帝后找了无数个太医,甚至连民间大夫都找来许多给陆安林治病,陆安胥和陆安淮每天都守在床边看着她,祈祷着这一劫她能安稳度过。
最后,她果然度过了,在那天萧恒来寻她,谴退了旁人,关上门,与沉睡的她说了好些话之后。没人知道祁连二公子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之后,云轩帝姬就醒了。民间百姓都在传说,云轩帝姬是天神转世,为渡劫而来,这一病就是她的劫,祁连二公子,是解开这个劫的良药。云轩帝姬是奕朝的福星,祁连二公子是云轩帝姬的福星。
可是只有萧恒和陆安林知道,至少在当年的陆安林心里,萧恒从来都不是良药,这一劫,她安稳度过,却留下了无穷的后遗症,他生气她的痴傻,却也心疼她的苦痛。年少时历经这一场情劫,她本就唯唯诺诺洒脱不开,如今一场更是难展笑颜,他太清楚陆安林的情有多深,也就更清楚自己的情有多难。后来,萧恒告诉陆安林,如若后来没有她没有释然,或许这辈子,他们真的就这样纠缠下去,纠缠至死。
那天,萧恒在殿里对陆安林说,“安儿,我知你不愿面对这一切,但我盼你知道我永远都在,无论何时何地,凡你需要,我永远在你身后。所以这一次,给我一个机会,给你自己一个机会,醒过来。只要面对了这一次,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负你。”
我愿护你终生,化作毕方鸟,守护你生生世世。
后来,陆安林看着满眼的红烛椒墙,对萧恒说,“阿恒,我们回家吧。”
种因得果,有因皆有果,不求姻缘天定佳偶天成,只求岁岁年年常相伴,只一眼,就足以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