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战吐蕃从突厥到高丽,李治的政策是有效的,战果是辉煌的,但有个词叫顾此失彼,大唐疆域广,邻国多,没有精力四面出击,只能有重点地讨伐。在这个问题上,李治抓错了重点,出现了可怕的战略失误。六六三年,吐蕃进攻吐谷浑,吐谷浑国王向唐朝求助,李治仍在做着高丽美梦,把更多的兵力投向东部战场,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情去帮吐谷浑打吐蕃,放任吐蕃征服吐谷浑。吐谷浑在吐蕃与唐朝之间,是唐朝防备吐蕃的屏障,现在,屏障被攻破,吐蕃军能够长驱直入地骚扰唐朝边境。高丽国小人少却难打,在于它的地理优势,这一地理优势决定了高丽容易保持独立地位,却不容易对外扩张。吐蕃不同,本来就是个大国,文成公主入藏和亲后,中原文明迅速在吐蕃传播,吐蕃国内政局稳定,国力蒸蒸日上,与唐朝毗邻,更容易成为心腹之患。在吐谷浑求助的时候,李治晕了头才会舍吐蕃取高丽。高丽是鸡肋,是碗鸡肋迷魂汤。当年隋炀帝一而再再而三地远征高丽,他的想法很简单,“以隋朝的实力,会征服不了一个小小的高丽?”在这种妄自尊大的心理作用下,隋炀帝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到丢了大好江山。
隋炀帝的失败,使高丽迷魂汤的魅力更大,李世民表面上贬低隋炀帝,内心却总是想和杨广这个天才一较高下,隋炀帝亡了江山都无法灭掉的高丽倘若被自己消灭,这不更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何况,“以大唐的实力,会征服不了一个小小的高丽?”在这种“妄自尊大+攀比”的心理作用下,晚年的李世民终于摔了跟头。李世民的失败,使李治将所有心思都放在高丽迷魂汤上,如果老爹做不到的事自己能够做到,至少能证明他有不输给老爹的实力吧?何况,“以大唐现在的实力,会征服不了一个小小的高丽?”于是,吐谷浑求助的时候,李治没有冷静地审时度势,他干脆地扭过脸,继续专注于迷魂汤。六六八年,喝完鸡肋汤的李治终于清醒,开始正视西部边疆问题,才发现事情已经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六七○年,吐蕃趁机联合于阗攻陷龟兹,龟兹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地,李治发兵十万出击吐蕃,领军的正是在突厥、高丽战场立下汗马功劳的薛仁贵。行军中的薛仁贵对副将郭待封说:“乌海险远,军车行走不便,如果带着军械粮草行进,会坏了破敌的时机。
你留下两万人在大非岭修筑两个栅寨,我带着轻骑兵乘其不备,很快能够扑灭吐蕃。”薛仁贵擅长快攻,定下的计策既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又保留了唐军有生力量,可谓两全其美。可问题来了,副将郭待封是个眼高于顶的人,他认为薛仁贵一个农民,有什么资格指挥自己?等薛仁贵出发后,郭待封也带着军械粮草离开大非川,军队不习惯高原气候,只能缓慢行进。得到消息的薛仁贵慌了,他火速传令命郭待封尽快前进与他会合,郭待封接到命令后依然蜗牛似地爬行,快要到达乌海时,吐蕃二十万大军突然杀来,抢走了军械和粮草,薛仁贵和手下七万人没了粮草,只能返回大非川,这支失去后援和机动力的军队在大非川遇到了吐蕃的四十万大军,惨败收场。经此一战,唐朝不得不放弃安西都护府和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薛仁贵回朝后,李治知道处死薛仁贵和郭待封也无济于事,只将他们减死除名。李治对薛仁贵念念不忘,后来还命薛仁贵去讨伐突厥叛将,薛仁贵老当益壮,得胜而归,大非川一战,是常胜将军薛仁贵人生中最大的憾事。
薛仁贵的失败,暴露了唐朝军队面临的一个问题:中青壮年将领缺乏,主将虽然厉害,却找不到与之配合的能干副将。六七八年,唐高宗重新集结大军十八万人讨伐吐蕃,唐高宗属意刘仁轨为主将,当时刘仁轨年老,本身不适合出征,他推荐中书令李敬玄统军。李治从没听过李敬玄会打仗,而且,他知道刘仁轨和李敬玄一向不和,刘仁轨肯放下成见推荐的人还能有错?何况,刘仁轨以前也没打过战,不还是平定了百济?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佩服李治的天真。李敬玄可不天真,接到任命诏书的他差点跳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到李治面前,死活不肯接这个任务。李敬玄在高宗还是太子时,就已经在做官,文官,到六七八年已经做了大官,文官。一直在做文官的他知道兹事体大,十八万大军,对手是大唐强敌吐蕃,从未上过战场的他怎么能当统帅!高宗笑眯眯地对李敬玄说:“爱卿不必谦虚,刘仁轨说这件事非你不可,回家准备一下就出发吧,朕等着你的好消息。”天旋地转,李敬玄恨不得去找刘仁轨拼命。刘仁轨为什么一定要推荐李敬玄?这招是和李义府学的,当年李义府看刘仁轨不顺眼,让没带过兵的刘仁轨去百济。
现在,刘仁轨成了当年的李义府,他看李敬玄不顺眼,就推荐从未带过兵的李敬玄去对付吐蕃。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件事刘仁轨做得真不漂亮。被认命为洮河道大总管的李敬玄抱着一去不回的决心走上吐蕃战场,和他配合的是洮河道行军司马刘审礼,开战后,唐将张虔勖连胜,刘审礼带军追敌五百余里。前面说过,追击是个技术活,一不小心就会中敌人埋伏,刘审礼火候不够,贸然追击,陷入吐蕃包围,不过,刘审礼相信后面李敬玄带领的大军很快会来支援,他并不惊慌。谁知李敬玄看到凶猛的吐蕃兵,吓得脚都软了,哪里还敢支援,他骑着马在原地团团转,就是不肯下令出击。苦苦支撑的刘审礼绝望了,看来,他等不来救兵。刘审礼边打边骂,骂李敬玄是个废物,骂刘仁轨是个浑蛋,还没骂过瘾他就被吐蕃人抓获。刘审礼战败,李敬玄更害怕,他带着军队拔腿就退,被吐蕃军堵了个正着。现在该怎么办?李敬玄做出了更为大胆的决定:什么也不做,原地等死。还好,当年被刘仁轨收编的黑齿常之正在李敬玄军中,忠勇的黑齿常之眼见情况危险,带领五百人夜袭吐蕃大营,吐蕃将军被突来的黑齿常之打蒙了,以为唐军大军来临,连忙逃命。
靠着黑齿常之的奇袭,军事废物李敬玄终于带着还活着的九万唐军撤退,倒霉的刘审礼已经死在吐蕃。李敬玄原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回到中央后,李治只将他贬职了事。不迁怒,是李治作为君主的优点之一,李敬玄早就说过自己不能胜任,李治轻信刘仁轨,硬将李敬玄推上战场,这次战败,李治认为自己应该负更大责任。而且,这次失败也不是一无所得,至少李治发现了黑齿常之这个将领。此后,李治又派监察御史娄师德出兵,娄师德一手与吐蕃交战,一手与吐蕃和谈,唐蕃终于达成和解,双方休战。对于强大的吐蕃,唐朝再三失去遏制它的机会,只能休战。两方军队在边境屯田,时有摩擦。幸好有镇边大将黑齿常之一再挫败吐蕃的进攻,令吐蕃不敢进犯唐朝边境。任用异国将领是唐朝军方的一大特点,李世民就任用了不少这样的将领,黑齿常之就是被李治器重的异国将领之一,当时谁也不知道,李家君王的这个传统给大唐未来带来的隐患。无心插柳边疆战事不断,李世民曾定下基本国策:对周边小国以招抚为主,军事打击为辅。
李治没时间去想贯彻李世民的政策,他今天打东边,明天打西边,没有精力专门安抚西域的小国,本以为这些小国会联合起来起事,没想到它们老老实实,从不作乱。而且,这些小国还经常派使者跑到长安来朝拜大唐皇帝。这种情况引起了李治的注意,他问大臣是谁在管理大唐西域地区,大臣说:“是裴行俭。”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李治左思右想,大臣连忙提醒说:“就是以前的长安县令。”李治想起来了,当年他要立武则天为皇后,反对者众多,长安县令裴行俭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提了反对意见,很快就被自己贬为西州都督府长史,去了新疆。裴行俭是个牛人。作为将领,裴行俭和刘仁轨一样,不是军人出身,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他做的是文职工作。和刘仁轨不同的是,裴行俭学的东西杂,既有治国方略,又有奇门左道,二十岁那年,他还跟着苏定方学过兵法,被苏定方称为奇才。裴行俭还是个书法家,他的字在当时与褚遂良、虞世南齐名,书法家裴行俭觉得动动笔杆子发挥不了自己的价值,他要做大官。做了大官,裴行俭提醒自己要做个有责任感的官员,觉得高宗不应该立武则天为后,就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站在一起,结果,高宗一脚将他踢去了西州。
牛人到了哪里都能找到自己的价值,裴行俭来到吐鲁番盆地,吃着哈密瓜,摇着蒲扇,专心做着朝廷的长史,致力于边境安全和各民族友好这项伟大而艰巨的事业。裴行俭处事公正,尊重各个部落的习惯,从不恃强凌弱,西域各个小国仰慕他的品德,纷纷前来归附。贬官都能贬出人才,李治觉得自己是个天才!时过境迁,高宗早忘了当年裴行俭曾和自己作对,如此得力的人才怎么能一直放在吐鲁番?六六九年,高宗将裴行俭召回中央。回到中央后,裴行俭从事选官工作,他为军队输送了一批人才,程务挺、张虔勖、李多祚这些将领,将在未来历史中起到重要作用。无心插柳柳成荫,李治觉得自己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从此他看准了裴行俭是个人才,六七九年,突厥阿史德温傅谋反,李治派大军讨伐,裴行俭是将领之一。这场战争中,程务挺和张虔勖崭露头角,连连获胜,很是引人注目。裴行俭深知在战场上主帅不但要与敌人斗勇,更要斗智,他擒获了突厥重要将领阿史那伏念的妻儿老小,逼阿史那伏念生擒阿史德温博,并劝说二人投降,成功地解决了战事。等裴行俭将阿史那伏念和阿史德温博带回京城,原本的胜利却变了味。
裴行俭劝说阿史那伏念二人投降时,曾许诺饶二人不死,但是,朝廷上有位叫裴炎的大臣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两个人是被程、张二位将军打得失去后路才投降,怎么能不死?”裴行俭连忙说:“为臣已经应允二人免死,如果陛下杀死他们,今后谁还敢投降?”裴行俭据理力争,他知道这件事往小了说关系到他个人的诚信,往大了说关系到国家的未来。从前薛仁贵杀降,引起了不小的争论,裴行俭认为大国不重信誉,小国就不会心甘情愿地依附,早晚要反叛。可李治认为裴炎说得更有理,他一向不注意大唐的西域政策。李治只看到李世民善战的一面,却没有看到李世民最重视的并不是战场上的胜利,而是在西域各国打造大唐的形象,这种形象既包含强大的战力,也包括对小国相对宽容的政策。
打造大唐品牌形象这一政策,最初由李渊提倡,在隋末乱世,李渊的品牌战略使众多优秀将领和割据势力归附唐政权;李世民登基后,将这一策略推而广之,在进行外战时,一方面攻克强敌,一方面招抚小国归降。这种形象的实质,是一个强大国家的威慑力和包容力。李治没有意识到这个政策的重要,他没有追究薛仁贵杀降的责任,也没有听从裴行俭的劝说,阿史那伏念和阿史德温博还是被杀了。当帝王也需要天分,尽管李治很努力,他和李世民终究还是有差距。裴行俭默默地看向裴炎,裴炎是个正直清廉的官员,被很多朝廷大臣推崇,但是,正直不代表不会嫉妒,裴行俭知道裴炎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发言,他与裴炎是同族,长久以来,裴炎的官职不如自己,心生怨恨,裴炎抬高程务挺、张虔勖的功劳,就是为了打压自己。自家人在朝堂挤对自己,裴行俭愤怒又无奈。
裴行俭的一生像他写的字,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他学什么会什么,做什么成什么,就连被贬到西州,他也豪情不减地成为西域各国国王的好朋友。他慷慨大方,获得的赏赐全部分给部下,送给朋友,这样率性的人,从未想过自己一生会做什么亏心事。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晚年失信于人。虽然裴炎极力打压裴行俭,李治脑子却很清楚,依然给了裴行俭丰厚的奖赏。曾经想做高官的裴行俭却对这些封赏提不起兴趣,他和裴炎不同,裴炎重视地位和权力,他重视的是得到地位、权力后能做的事。裴行俭从此称病不再上朝,并在两年后逝世,李治惋惜这位出将入相的名臣,不但给裴行俭追赠了幽州都督这一官职,还特地派人去照顾裴行俭的四个未成年儿子。对为自己出生入死的将领,李治从来不曾亏待。在李治统治期间,唐朝疆域超过了贞观时代,他的人生有很多不如意,唯有外战这件事,能够给他一点安慰。李治的不如意,开始于公元六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