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张学良就是棋错一招,那沈阳“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东北军“兵甲也非不坚利也”,结果这位老兄却犹犹豫豫,迟迟舍不得拿主力出去和日本人拼,最后把家底都给弄光了。
大家都看到了,不用说无枝可栖的东北军,就说那些流亡到关内的东北学生吧,多可怜!
赵戴文的话弦外有音,山西城也高,池也深,还有自己的兵工厂,可不能走错一步。
阎锡山听得频频点头,山西一定要起而抗战,不能再犹豫。
按照民国历史学者黎东方先生的分析,家国理念既是中国人的缺点,也是优点所在,只看如何发挥。
我们很早就知道百善孝为先,先有对家的孝,然后有日后对国的忠,但自古及今,这个东方国度又实在太大,很多人对国家没有什么完整概念,他到老到死,知道和关心的还只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到了民国,所谓国家统一,至多也只是形式上的统一,实际仍是四分五裂,这一问题就显得更为严重。
汪精卫说过,中国实际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国防”,只有“省防”,或者是“数省联防”。不过话又说回来,“省防”也罢,“数省联防”也好,只要真正肯“防”,有时爆发出的防卫力量也是惊人的。
蒋百里因此认为,地方抗战,亦是阻击日军入侵的一道重要屏障。
到淞沪会战爆发,蒋介石屯师上海,重兵来不了北方,阎锡山被任命为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山西真的成了地方抗战的一座桥头堡。
对阎锡山来说,山西抗战,当务之急就是死守大同,所以准备组织大同会战。
算盘拿出来,又要算了。
结果算出了一个口袋阵。具体设想,就是要在大同这里做一个大口袋,由李服膺担当“诱饵”,把蒙疆兵团引入口袋之后,再由傅作义从外面把袋子扎起来,大家随后拎着棍子一齐上,嘁哩喀喳,准保能把东条的几根骨头都打个零碎。
倘若大同会战组织成功,不仅山西可以保住,阎锡山自己也必将继绥远抗战的傅作义之后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你就是把“七七事变”后的会战全部翻个底朝天,还是找不到“大同会战”在哪里。
不奇怪,因为这个传说中的会战根本就没能搞得起来,袋子还没扎,袋底就先破了。
“袋底”在大同东北的天镇,由李服膺据守,可是仅仅六天之后,他就不支撤军了。
时人评论,在晋军将领中,李服膺长于“外交”,喜欢拉关系,走门路,却“短于军事”,练兵重表面,作战讲私情,别说什么指挥艺术,就他自己的第61军里面,中级以下的官兵大多不认识,这点与中央军的汤恩伯、胡宗南相比,几有天壤之别。
前面的南口战役不提也罢,单就天镇之战而言,战前,李服膺连军事会议都没召开过,既不研究敌情,又无妥善方略,到战役打响时,他也始终坐镇后方,从没有到前线去了解过战斗实况,当然更不用说鼓舞士气了。
长官不动脑,当兵的只有白牺牲。对天镇,东条都没有发动步兵的正面冲锋,光机炮轰击,一个团就去了大半,这仗如何打法。
一线官兵焦急万分,前后18份紧急战况报告送到指挥部,可是李服膺始终拿不出任何良策,只是和一群参谋整天在防空洞里躲飞机,到最后,就索性在一片惊恐和混乱中传令撤兵。
撤令一下,前线杀红眼的将士无不顿足捶胸,甚至痛哭失声,迟迟不愿奉令撤离,因为连最基层的士兵都知道,这意味着前面的牺牲都付诸东流,大家白干了。
李服膺不管不顾地撤军,还连累了其他人。
汤恩伯的13军在南口之战中损失惨重,奉令撤入平汉线休整,但是阎锡山觉得汤恩伯比较能打,硬把他个人给截留下来,邀其参与指挥“大同会战”。
汤恩伯本不欲留,可是又不好意思拒绝,毕竟,在南口最危急的时候,人家老阎也很仗义地派陈长捷去帮过忙,欠的人情总是要还的。
那就留下来吧。
然而,还没等他进入状态,李服膺一撤,东条兵团轰的一声掩杀过来,从天镇方向冒出来的日军到处都是,汤恩伯顾此失彼,当头就吃了一闷棍。
南口失守,但好歹是打到不能打了,这才几天工夫,便落得这个惨样,汤恩伯着实经受不起,见到阎锡山后抱头痛哭,说我对不起我的官兵,一天之后,即辞别离开。
由于天镇失守,“大同会战”落得个鸡飞蛋打的结局。9月13日,大同失陷,之后没几天,整个晋北都丢得一干二净。闻此消息,全国舆论不是哗然,而是沸然了。
李服膺和晋军的无能,让东条捡了个大便宜。10月14日,他又趁傅作义参加太原会战,绥远防备空虚而一举占领了归绥(呼和浩特)和包头,从而控制了整个内蒙古。因为这一系列战功,他受到了参谋本部的嘉许,并被授予二级勋章,成为他后来晋升陆相,并亲自组阁的重要资本。
刘峙打了败仗,蒋介石可以让他下课,对阎锡山他却不能。
山西不归南京政府直辖,那是人家的地盘,蒋介石想来想去不放心,决定找个能说会道的去给阎老西敲敲边鼓。
找到的这个人是黄绍竑,时任军委会作战部部长。
9月20日,黄绍竑到达太原。
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阎锡山不在太原,已经上前线了。
前线者,雁门关是也。
雁门关离日军占领的大同不到300里,算是最前沿阵地了,可知军情之紧迫。
黄绍竑又急忙赶到雁门关,并见到了阎锡山。
阎锡山很清楚,倘若大同不丢,黄绍竑就不会以“作战部部长”之尊,这么风风火火地赶来山西前线。
果然,黄部长就是来传达老蒋的旨意的。
“蒋委员长”说了,山西山多,不比华北平原,此处易守难攻,而且晋绥军又一向以善守著称,相信你们一定能把山西给守住,不让日军轻易南下。
老阎竖着耳朵听得很仔细。
山西可守,晋军善守,我自己难道还不知道,能守会不守吗,到现在还要扯这些,所有症结不过还是一个大同。
听完旨意,老阎当着身边一干谋臣,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来了一句:大同的撤守,不是给日军打退的,那是战略需要,我自动放弃的!
对这一说法,黄绍竑倒是早有所料,但老阎下面的表态多少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老阎说,他要挥泪斩马谡,枪毙李服膺,这叫“非大赏不能奖有功,非大罚不能惩有罪”。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黄绍竑在这方面的能力素来很强,阎锡山能将自己的心腹大将斩首示众,也让他确定,山西抗战决心甚大!
决心是决心,现实是现实。山西本来还有一个晋北可为屏障,如今则只能退入内长城,以此为依托组织防守了。
除了东条之外,阎锡山这时又遇到了一个更危险的对手——板垣征四郎。
按照华北方面军的部署,板垣师团乃方面军直辖部队,其任务只是看守南口,而且因为组织保定会战,华北方面军进行了兵力大集中,板垣已经有一个旅团被抽往华北,所以他这时手里可控制的兵力其实只有半个师团。
可是板垣哪里肯安安静静地坐板凳,他要去进攻山西。
东条能拿下晋北,日本人已是津津乐道,说板垣要靠半个师团继续南下,去的地方还是最险的山西腹地,不光华北方面军,就连大本营都认为太过冒险,几乎等同于痴人说梦。
上头不同意,板垣就得想别的招。
早在“九一八”前后,他跟石原莞尔就成了一对好哥们儿,现在后者正在朝中做着大官,为什么不走这个路子?
板垣发了一份私人电报给石原,作战部部长便替他在参谋本部进行了一番鼓吹。
最后结果是:OK!
事实上,板垣对进攻太原可谓成竹在胸,而他的法宝还是跟南口战役时一样,即对当地地理非常熟悉。
天下人只知山西之险,却不知如何破险,某却知道。
多年前,板垣便假借到五台山进香的机会,勘察好了进攻路线,如今只不过是照着那个路线重走一次罢了。
这个路线,因一座长城关口而闻名,它叫平型关。
9月21日,板垣师团突然攻向平型关,对晋绥军侧背造成很大威胁。
阎锡山督阵雁门关,防的是正面的东条兵团,没想到旁边又闪出一条会咬人的毒蛇,不由手忙脚乱。
还得算啊。
虽然“大同会战”失败了,但老阎并不认可那种自己只会算军事账的说法。
蒋、冯、阎、李四巨头里面,若单比本本的话,自己这个绝对最亮——陆士第6期!
早在中原大战之前,我就领着晋绥军打过无数次仗,不然,如何能有今日之江湖地位,说山西人不会打仗,那真是扯淡。
当然,老阎也知道,人家说的不是以前,说的是现在,眼瞅着这几年晋军还真没打过什么漂亮仗,要是有,也都是由实际已分离出去的傅作义带着绥军干的。
剩下的确只有回忆。
老阎一个人托着腮帮子,盯着面前桌案上的地图,搜肠刮肚地回忆从前曾经打过的那些“漂亮仗”。
看到平型关,忽然就想到了。
十年前,第一次北伐。
那时正是北伐军风头正劲的时候,北洋的“常胜将军”吴佩孚垮了,孙传芳也跟着倒了大霉,老阎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在太原城头升起了青天白日旗。
北平的张作霖一看他投了国民党,马上派奉军入晋“讨伐”,前锋直逼平型关。好个老阎,不闪不躲,索性敞开平型关,放奉军进来,然后在关内予以重击。奉军进得来,却出不去,那个狼狈。
只可惜当时北伐军在徐州那里就退了下去,未能北上援助晋绥军,否则的话,也许二次北伐都不需要,第一次就可以把张作霖给赶到关外去了。
想到这里,老阎高兴了。
都是同一地点嘛,历史为什么不可以重演呢。
本来在大同就要布口袋阵,却让李服膺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给坏了事,可这并不说明我的整个口袋打法有问题,不妨换个地点,在平型关这里再扎一口袋。
阎锡山策划的平型关战役,起初就是要把板垣师团“诱”入平型关,放进口袋后,再将平型关口截断,然后按在里面狠打。
按照阎锡山的亲自部署,来参加会战的各路人马都忙乎开了,做饵的做饵,攒底的攒底,一切准备停当,口袋大致成型,就等板垣小朋友来上钩了。
应该说,老阎的这个思路不坏,很见陆士功底。
倘若板垣真的一头钻进这个口袋,自然要吃不了兜着走,可是谁都没想到,关键时候,老阎却又改变主意了。
阎锡山决心动摇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一个叫孙楚的谋士来献计了。
孙楚,外号人称“孙神经”,毕业于保定军校第1期。
虽说是保定首期的高材生,可孙楚并不比李服膺好多少,也属于老阎身边的乖孩子类型,“让干甚就干甚”,平时自己不会动脑,打仗更是乏善可陈。他能充帐下谋士,只是一张嘴巴特别能说会道而已。
为什么会被称作“孙神经”呢,就是他指挥作战时喜欢卖弄,强以不知为知,出招时花样翻新,华而不实,因此常给人举止恍惚、神经错乱之感。
阎锡山说要把板垣放进来关门打狗,孙军师却作跌足大呼状,曰大事坏矣。
为何?
雁门关,主战场也,平型关不过是次战场,现在把板垣放进关来,岂不正中对方分进合击之计。
如果是北伐那会儿,老阎打仗正打得热乎,没准还会坚持己见,可多年不握枪把子,手早就生了,相应地也越来越缺乏自信,听孙楚一说,不由得犹豫起来。
那依你之见呢?
孙楚胸脯一挺:照我看,晋军在平型关已集结了不下十六七个团,足以抵挡板垣,同时又有八路军抄于敌后,到时必能阻其于平型关外。
想到在大同的口袋阵不仅没布成,还把整个晋北都丢掉了,本想狠一点的老阎最终还是采纳了孙楚“坚守平型关”的方案。
老实说,坚守平型关的计策也不是不好,关键还是得看你能不能守住。
平型关一线,首先与板垣交上火的,是高桂滋第17军。
高桂滋不是晋绥军,属于来援助山西的客军,与板垣师团先头部队苦战三天之后,终将其阻于平型关外。
由于所部牺牲很大,高桂滋连发求援电报。
此时阎锡山另外又得到报告:八路军林彪115师越过五台山,已从平型关东侧潜出,并将秘密部署于日军后方公路两侧。
联系两方面的消息,老阎忽然又有了新的计算。
关门打狗过于冒险,坚守平型关看来又失于保守,那何不在平型关外决战呢——由平型关正面出击,再让八路军包抄其后路,岂不妙哉。
老阎激动起来,决定调动担任预备队的六个团出击,既可增援高桂滋,又可顺势出击。
出击时间:9月23日下午6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