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此时的宋哲元来说,守住北平,不仅缘于“王命在身”,责任所系,更在于它是29军在华北的精神堡垒。
这座堡垒如果尚在,大家不用说坚持三天,就是再多一些日子也有可能,而堡垒若有动摇,无论士气还是人心,都将随之崩溃。
蒋介石说过,三天,只要三天,不仅外交上会有办法,后续援军也将全部到位。
现在两天都快过去了,也就是说,北平只需再坚持一天多一点,战局就可能迎来转机。
事实也正是如此。当时中央军孙连仲、万福麟部已经开到保定以北,其先头部队距离北平只有60里路,一个强行军就能赶到。
宋哲元还有机会,29军还有机会。
就在这时,又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会场,他的到来,使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惊讶不已。
此人,就是一直未露面的张自忠。
宋哲元很恼火,你这尊神仙总算是现身了!
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竟然还待在北平,万一日军进攻天津怎么办?
可是张自忠关心的不是这个,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战还是和。
事到如今,你还要扯这个没用的犊子,宋哲元自然很不高兴,于是双方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
争吵过程中,张自忠的态度很坏,情绪激动,没有一点把领导当领导的样子,甚至于连随从副官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张自忠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对待过宋哲元,毕竟那是29军的大头儿,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
争到最后,张自忠下了断论:时局至此,战已无法,只能和,而要和,又只有我张某人才有办法!
他撂给宋哲元一句话:如果你暂时离开北平,大局仍有转圜的希望。
就是这句话,让宋哲元变得脸色煞白。
一刹那间,他仿佛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张自忠为什么隐伏在北平三天都不露一面,后者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而已。
现在,南苑惨败,战将折戟,日军即将兵临城下,29军处于内外交困之中,他认为那个时机到了。
曾经,宋哲元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兄弟能帮他守住天津,因此一让再让,对方却仍然在日本人设下的离间计中走不出来,还在想着“宋张相争”,甚至发展到要借机谋取权位的地步。
眼前这个人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他不再顾及手足之情,不再顾念在南苑和大红门的路上倒下的骨肉兄弟,他迷失了道路和方向,却还浑然不觉。
权利名位和毒品一样,都能使人变成魔。
香月处心积虑的阴谋果真得逞了:通过潘毓桂鼓动张自忠,使得29军的这根弹簧瞬间崩断!
说句实话,如果要争,宋哲元此时还是可以一争的,然而那样两军冲突,只会在29军中爆发一场惊天大内讧,亲者痛,仇者快,高兴的还是日本人。
赵登禹的死,已使宋哲元悲痛至极,难道还要自家兄弟再相互捅刀吗?
在完全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之后,宋哲元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也罢,你要的不就是权位吗,我可以给你。
他按照对方的要求,当着众人的面,提笔写下手谕,将政委会委员长连同北平市市长一职全部交由张自忠接替。
当天晚上,宋哲元便与秦德纯、冯治安等人匆匆赶赴保定,由于行色匆忙,他连天津的家人都来不及通知和带走。
如此慌乱,是因为宋哲元此时实已处于险境之中。张自忠虽然拿到了他要的那个手谕,但如果回去给他的那些把兄弟一撺掇,再回来要他的命怎么办。那样,想不火并也得火并了。
在宋哲元等人看来,此时的张自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什么事他会做不出来。
因此之故,得赶紧离开,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夜色茫茫中,宋哲元告别了北平城。
北平的夜,如此凄清,他不是在出征,而是在逃离,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东北枭雄,进城时纵有再多的骄傲和憧憬,离去时也只剩下了一地的失意和惆怅。
有一点,他们是共同的,那就是谁都没有想到过自己会一去不复返,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宋哲元还在做着回到北平的梦。
7月29日,张自忠“视事就职”。
在此之前,他排除了最后一个障碍。
宋哲元和冯治安虽然走了,但是冯治安的部队还在,军部还在,从南苑脱险的人马也还在,而这些都不是他张自忠能指挥得了的,哪怕你已经成了“委员长”。
就在宋哲元离开的那个深夜,他打电话把29军副参谋长张克侠叫了过去。
他告诉张克侠,宋哲元已决定全军撤离北平,你赶紧把能拉的都拉走吧。不然就迟了,明天早上日军就要进城。
张克侠听得此言急了起来,他在向冯治安报告后,立即召集部队,星夜出城,也去了保定。
宋哲元能撤出他的基本部队,还得多亏冯治安,再说开去,若没有当年萧振瀛留下的“锦囊”,就是想保得性命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是萧振瀛终究也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中间会发生这么多变故。
这些人一走,“张委员长”就可以大展拳脚了。
他在就职后,马上对政委会进行改组,把原来名单上的秦德纯、萧振瀛、戈定远统统划掉,换上了潘毓桂、张允荣等“把兄弟”。
与原来相比,改组后的政委会已经面目全非,重要席位皆由汉奸一手掌控。不但如此,潘毓桂这个奸贼还得以兼任北平市公安局局长,张允荣则出任平绥铁路局局长。
蒋介石在庐山谈话时,曾再三强调过,华北地方政权不容改变,官吏不能任意撤换。
张自忠未经南京政府同意,想变的都变了,想换的都换了,等于把日本人的目的都达到了,所作所为,着实令人痛心。
现在的水,已经不是到腰部,而是快到肩头了。
潘毓桂当上北平公安局局长后,立即下令禁止抗日宣传,同时全城搜捕蓝衣社和共产党。
张允荣的那个职务更微妙。
平绥铁路,是由北平直达绥远的。本来是冯治安和刘汝明相互配合的通道,现在可好,变成日军进攻察哈尔乃至绥远的捷径了。
北平的天空一下子乌云笼罩。
在此之前,北平抗日气氛浓厚,军民都已被发动了起来。
即使是南苑战败,佟、赵阵亡后,北平的士气也并没有被真正挫伤,大家虽然个个眼泪汪汪的,如丧考妣,但一门心思想着的,仍是要上阵杀敌报仇。
当时就有评论说,北平军民这种守城拒贼的热情,是大清建国三百年以来从未曾见过的。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只是一个晚上的工夫,全变了。
早上看到报纸,上面写着:29军退了,北平不守了。
真让人有天旋地转的感觉。
如果29军能够协力同心,全面对敌,纵使蒋介石的中央军不能及时援救,日军要想顺利拿下平津也是比较吃力的。
你不要看华北已有一师团、三旅团,可是只要一散开来,兵力马上就捉襟见肘了。
为此,香月还玩起了“诈术”。
当时有人看到从日军汽车上摔下来一个鬼子兵,开始还一喜,想着这帮浑蛋真该死,就该掉下一个摔死一个。没想到,那个“兵”却很有弹性,摔下来后竟然是一蹦一蹦的。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橡皮人。
又有一次,从车上掉下一个“弹药箱”。打开来,里面全是石子。
在国内师团还未上阵前,香月就用这种办法,整车整车地把橡皮人和石子往前线拉,虚张声势,以吓唬华北军民。
显然,人少,就需要集中。
在发起南苑之战时,香月几乎把所有能集中的兵力都集中到了这一战场,其中包括抽调原在天津附近的朝鲜军龙山师团参战。
因为在他看来,天津是最不用担心的,已经跟自己的后院差不多了。
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臆想中的“后院”却第一个起火了。
7月28日那一天,南苑在激战,天津卫同样枪声四起。
都是突袭,都是要先下手为强,只不过双方的位置更换了一下而已。
当时张自忠正在北平观察动静,与驻天津的第38师暂时失去了联系,后者便自动自发地向驻天津的日军发动了猛攻。
直到张自忠“视事”后再次发去急电,第38师才撤出天津。
天津这边的火还没扑灭,马上又有了“通县事件”。
通县是冀东伪政权所在地,该县的保安警察队队长张庆余原来是于学忠的部下,早在“七七事变”前,他就跟宋哲元暗中建立了联系,准备待机反正。
但是通县驻扎着步兵旅团萱岛联队,张庆余担心自己不是对手,因此迟迟不敢行动。
直到爆发南苑之战,香月帮他解开了这道难题——萱岛联队被调到大红门伏击赵登禹去了。
张庆余抓住机会发动起义,把通县残余的日军给灭了个一干二净。
在获悉通县有变后,香月想要调兵过去镇压,可是天津那边火也烧得正旺,两边都要灭火,手上又没这么多兵,一时间,弄得这位华北“驻屯军”司令官顾前难顾后,顾首难顾尾,若不是关键时候张自忠逼走宋哲元,华北形势完全有可能被翻转过来。
这两把火的损失,香月全都记到了张自忠的账上。
等他实际控制华北局势后,便过河拆桥,要踢开张自忠另开一席了。
7月30日,日军占领卢沟桥。当天,北平在政委会之外,又成立了“维持会”。
张自忠虽然一时利令智昏,但他并不笨,马上看出情况不妙。
两会并存,说明人家要准备把你抛掉了。
军人的资本就是枪杆子,现在张自忠在北平还有两把枪:阮玄武旅和石振纲旅,后者原为赵登禹的留平部队。
但是日本人既然想架空你,当然不会允许你再拥有枪杆子,何况还有天津之战的前鉴在那里,你这两个旅要是也不听使唤,再反戈一击怎么办。
一夜之间,阮玄武旅竟被日军围住缴械,整整6000官兵一弹未发,全部交出了手中的武器。
石振纲旅虽然还未被缴械,却也是人心惶惶,连旅长石振纲都感到,要是再不想办法,日本人同样会对自己下手。
于是,这个旅便悄悄地冲出城,去察哈尔投奔了刘汝明。
好了,张自忠现在真的是清汤寡水,没有一兵一卒了。
搞“政治”,他根本不是这块材料,连那些昔日的“把兄弟”,见他已经失势,也赶紧换了副嘴脸,对他再也不予理会。
他已经完全被架空,成了光杆司令,再也无法行使任何实质甚至是形式上的职权了。
8月6日,张自忠不得不在报上发表声明,即日辞去一切职务,随后避入东交民巷。
从主动“视事就职”,到自行辞职,满打满算,仅八天时间。当时就有一家媒体报道说,张某只是拘束地过了八天委员长瘾,就被日本人一脚踢开了。
其实对于张自忠本人来说,那意外的两把火,看似烧掉了他的“前程”,却使他从此拥有了灵魂被拯救的机会,倘若再晚一点,水已经快要没过脖子了。
一个月后,张自忠化装潜出北平。
他本意是想回老部队,也与部将联系上了,但是宋哲元明确告诉他,你必须去南京,不能回部队,这是政府的命令。
话虽然没有全部讲出来,但里面的意思,已经非常明了。
你还认为你有资格带兵吗,把问题讲清楚才是首要的。
只有南下。
动身之前,张自忠与家人作了最后一次告别。此时的他,已经是面黄肌瘦,形容憔悴,见到家人后,很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还说什么呢,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也许只是一念之差,一切却已难以改变。
最终,张自忠打破沉默:你们回去吧,以后家里的一切事情,再不要问我了。
他是戴罪之身,所以必须有上军事法庭的心理准备。此去,恐再不能归家矣。
胡适后来在见到蒋介石时,曾替张自忠辩护。他说张自忠不应被谴责,因为他保住了北平这座城市,避免了不必要的破坏。
此时的胡适还是“低调俱乐部”的骨干成员,同时他又是一个很纯粹的文化人,议论时事常常免不了书生之见。
他并不清楚29军高层的内幕,也不知道,当初如果宋、张团结对外的话,不仅北平有可能守住,华北局面也将完全不同。
张自忠一走,所谓政委会名存实亡,北平完全成了维持会的天下,而汉奸们也向主子争相献媚,一出出伸手乞讨官帽的丑剧如期上演。
有个叫冷家骥的汉奸,见张自忠不在,伪北平市市长一职空缺,便想自己坐上去,可是日本人不同意,还把他叫过去,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通。
归根结底,香肠要由主人给,愿不愿给,何时给,还得让他说了算,这是一条犬就能自己随便索要的吗?
《嗛斋日记》的作者李景铭当时也在现场,目睹了冷家骥的丑态和狼狈之状,就嘲讽他说,国家都到如此地步了,你竟然还在猎官,真是无耻之极。
其实李景铭本人也是个官迷,他本来在河南,听到“七七事变”爆发,就急急忙忙赶到北平,进了维持会,并且还从别人那里抢到了一个财政局局长的差使。
与冷家骥相比,两人真可谓是五十步笑百步。
8月8日,日军在北平举行入城式。
华北“驻屯军”司令官香月率领大队日军,趾高气扬地进入了这座中国的北方古城。
一位记者当时正在现场,他说他的心情,只有用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才能形容。
德国人打仗打赢了,法国的阿尔萨斯从此将归属德国。
老师于是对自己的学生说,知道吗,法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我们一定要经常讲,永远不要忘掉。
实际上,现实生活中的阿尔萨斯人本身讲的就是德语,小说家只是借此宣泄自己的爱国情绪罢了。
可是,北平不是阿尔萨斯。这里的人们一直说的是最标准的中国语言,它也许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却是最值得我们珍视的。
东北人民的苦难,如今开始轮到华北百姓来承受了。《嗛斋日记》记载,北平城里,虽然表面上还是由中国警察在维持秩序,但手里拿的不是枪,也不是警棍,而是钓鱼竿。
北平的最后一课,充满了悲凉和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