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芸香,拜见夫人。”此时芸香见文氏歪在床上,倒头便拜。
双手捧着托盘,高举过头顶。
文氏十分受用。
先前的时候,芳华苑的丫头对她怀有深深的敌意。
即使不说,那眼睛里也能透出来。
可是此时跪在自己面前的芸香,恭恭敬敬,没有一丝越矩。
文氏端起架子,只低垂着头,装模作样地欣赏自己指甲上的寇丹。
她知道,芸香手中的布料,她势在必得。
既然有事求到这里,不管事情能不能办,这礼总得留下的。
何况,上次三殿下送的布料,卫府里就几位小姐得了。虽然文氏不缺衣裳,但宫里时新的花样她还真有些眼红。
芸香跪得膝盖生疼,也不见文氏叫她起来。
她倒也不急,跪得甚是直溜。
且那举着托盘的手,一刻都未曾松懈。
文氏偷偷瞧了一眼,心中大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锦儿为文氏奉上茶来。
“夫人请用茶!”锦儿轻声道。
文氏却头也不抬,装作没听见一般。
芸香心中暗笑,面不却不露分毫。
直到文氏把十个手指甲上的寇丹看了又看,锦儿的茶水都开始转凉了。
文氏终于抬起头来,接过锦儿手中的茶碗。
“大正月的,你想冻死我啊!”文氏没个好脸色,“去,换一盏来。”
锦儿忙不迭地从文氏手中接过茶碗,然后急匆匆退了下去。
此进芸香稍稍垂下了头,文氏细细打量。
就见这丫头面上有些胆怯。
文氏不发话,那高举的托盘,芸香也不敢放下。
她只觉得手臂都要僵硬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锦儿换了一盏茶来。
锦儿把茶碗递到文氏手里,然后讨好地说:“夫人,七分烫的,刚刚好。”
文氏方才漫不经心地接过,然后拿盖子撇去浮沫,却也不急着去尝。
锦儿此时在文氏身侧,给了芸香一个讥笑的眼神。
芸香却装作没看见,一心一意等着文氏说话。
文氏把一盏茶品完,仿佛方才想起前面还跪了个丫头。
“锦儿也是,芸香在这儿跪了这么久,你也不提醒我一下。”文氏阴阳怪气的,不明白的倒还真以为她是慈悲心肠。
锦儿连连赔罪:“夫人,是锦儿疏忽了。甘愿受罚。”
文氏轻轻一笑:“罢了,受罚就不必了。快把芸香扶起来。”
锦儿答应一声走上前去虚扶一把,芸香从地上站起来。
“什么料子,可别是你们挑剩下的,巴巴地送到我这儿来。”文氏别过头,轻蔑地说。
芸香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上次我家小姐得了三殿下的布料,便先留下了几块。剩下的,府里的几位小姐们分了。
“这块布料,便是我家小姐当时特意为夫人留下的。”
如果卫容若在这儿,也不得不佩服芸香的演技。
这几句话若是换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文氏断然不信。
可此时从芸香嘴中说出来,文氏竟然觉出一片赤诚,再挑不出刺来。
虽然文氏心里清楚,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可此时利令智昏,文氏不由地信了几分。
“我家小姐本想着,寻个合适的机会,给夫人送过来。”芸香接着说,“可是近来事忙,又出了那档子事儿。哎……
“我家小姐说,这块湖绿的料子,既不显轻挑,也不显老气。
“夫人穿上,少说也要年轻十岁。”
文氏此时微眯着眼点头。
听这话,倒真不像是从一个丫头嘴里说的出来的。
当然芸香心里明白。
她之所以说出如此有信服力的话,还得归功于卫容若昨晚给的手帕。
“锦儿,既然芸香姑娘说的这么好,那你便替我收下吧。”文氏脸上露出一个比较自然的微笑。
在芸香看来,就连她的脸,也没有平时看上去那么阴险了。
芸香把托盘双手递给锦儿,锦儿接过托盘,放在桌子上。
“锦儿,搬个小凳子来,请芸香姑娘坐。上茶。”
文氏和颜悦色地说。
锦儿答应一声,给芸香搬了个小凳子,放在文氏床前。
芸香再三推辞,文氏便让锦儿按着芸香。
她没法,只得侧着身子坐了,堪堪挨着凳子的边儿。
锦儿急急出去,为芸香奉上茶来。
芸香拗不过。
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去接锦儿手中的茶碗。
锦儿却突然把手一松,滚烫的茶水全都洒在芸香的胳膊上。
正月里衣裳穿得厚,胳膊处有衣裳挡着,未见烫着。只那手腕上立即便成了红红的一片,起了几个大水泡。
芸香连连摆手,文氏开始骂锦儿:“作死的丫头!连碗茶都端不稳,要你何用?”
一边骂,一边回过头来安慰芸香:“都是锦儿做事毛手毛脚的。回头我让大夫开了药,让锦儿亲自给你送去赔罪。”
芸香心里恨极了,右手腕上火辣辣地痛。
可是为了自家小姐,这点痛算得了什么。
“不怪锦儿姑娘。是奴婢自己不小心,没有接住茶碗。夫人好心留芸香吃茶,是芸香没福气。”
文氏看着芸香强忍痛苦的表情,心下大快,恨不能高歌一曲以抒胸怀。
芸香见时间也差不多了,再次对着文氏跪了下去:“求夫人开恩。准许奴婢去看看我家小姐吧!库房里又脏又冷,我家小姐最怕老鼠了。
“我家小姐说,之前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若此番夫人垂怜,我家小姐之后全听夫人差遣。”
文氏抬了抬手:“你回去等消息吧。等老爷下了朝,我同老爷商量一下。”
芸香心里冷笑一声:到最后,还是这模棱两可的一句话。
她不得不佩服:自家小姐简直料事如神!那帕子上分明就写着呢。
芸香再次向文氏磕头:“夫人大恩,奴婢与我家小姐谨记。”
“锦儿,送送。”文氏叫一声。
锦儿答应,然后装装样子把芸香送到门口。
芸香拿帕子遮着右手腕,然后从晚晴阁回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芸香刚刚进了晚晴阁的时候,秋君已经从原路回到了芳华苑。
红英带着他绕到后院,从角门出去,便直直朝后面的竹林去。
却说清珞在如意井边,衣服刚刚洗了一半,累得腰酸背痛。
似乎听得竹林里有人声。
这大清早的,谁会在这儿?
清珞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就听一人问:“夫人,你就不怕她们不帮着咱们吗?”
是个小丫头的声音。
清珞心中一动:这小丫头既然称夫人,眼下卫府里能当这个称呼的,便只有文氏了。
且听听她们背地里说些什么。
“怕她们?我有什么好怕的?宝璐自不必说,清珞那丫头嘛……”
果然是文氏的声音!说到这里,却故意停顿了下。
清珞矮着身子躲进一丛凤尾竹后面,竖起耳朵听。
“清珞这丫头也是个不安分了。否则,人在老祖宗那边,又怎么会听我的话?”
小丫头接着问:“夫人可有妙招?”
清珞便听文氏的声音哈哈大笑:“妙招谈不上。只是啊,这丫头命不好。城东有个余大夫,你可听过?”
“听过听过。奴婢听说,那个余大夫连着死了五房妻妾,眼下正准备续弦呢。且还听说,那五房妻妾先前进余家的时候,都好得很。
“可过不了一年半载,便从门楼里抬出一具尸体来。
“街坊邻居都说,余大夫的五房妻妾,都是被他给毒死的……”
清珞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听文氏的声音,把小丫头的话语打断。
“小声点儿,没得让人听了去。我已经托了刘金嘴,让她给余大夫和清珞牵个线。”
清珞听得这话,直感觉一颗心要跳出腔子。
差点惊叫出声,慌得拿手捂住嘴。
“也是。清珞嫁过去,虽是续弦,却也成了正经的主母。”小丫头接着道。
“谁说不是呢?我怎么听说,清珞平日就在老祖宗那边负责浆洗?想想,若有一天,不小心在如意井淹死了,岂不晦气?”
清珞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只感觉出气多进气少。
吓得眼睛都直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来。
再仔细一听,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早已去得远了。
清珞方才大口大口地喘气,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余大夫她是听说过的。
就在昨天的时候,老祖宗院儿里的小丫头还在议论着呢。
当时清珞还说了句:“这样的人,我即便一头撞死,也不嫁他!”
可是,不嫁他又如何?还有如意井在眼前等着呢!
却原来,文氏动的是这个心思!
清珞连连后退几步。
此时在她看来,如意井不是一泓清泉。
倒像是一个张着大嘴的怪兽,能把人吃的骨头渣渣都不剩。
清珞勉强把衣服被褥洗完,回到老祖宗的院子里,却沉沉病了。
芳华苑里,秋君早已脱掉小丫头的衣服,依旧挑着担子利落地出了卫府。
“你是没去。秋君那声音,活脱脱就是文氏!”红英猛灌了一大口水,对芸香说。
“那是,春喜班的头牌嘛。小姐说了,卫府的人向来自恃甚高,不屑与戏子优伶为伍。所以才不识秋君。
“我们小姐挑的人,能错的了?”芸香接口道。
“你也真是的,演戏也就罢了。没得把手腕烫了这么大几个水泡。
“等小姐出来,还不知道怎么心疼呢。”红英一边拿冷毛巾覆在芸香右手腕上,一边埋怨。
芸香却摇了摇头:“等小姐出来,你就说,我自己不小心烫的。
“依小姐那脾气,若是知道文姨娘使坏,指不定怎样呢。”
红英点了点头:“也是,小姐刚挪回来,凡事总得留一寸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