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到了天黑时,他们才找到了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坊。
这一路上只是在人家的冬眠地里偷了几个番薯填填肚子。青皮肚子饿得哇哇叫,这三人中就算他会喊,被蚂蚁咬了一口也会搞得像被老虎咬了一口似的,现在喊肚饿是喊给王丰收听的,因为王丰收怕被熟人撞见他与乞丐为伍丢了面子所以坚持要绕开集镇,结果这一绕开,就再也没有撞见个人影。
整整一个下午,青皮嚷个不停,阿水心里有气忍着,玉民冷眼盯着王丰收。
王丰收也觉得让他们饿肚子不好意思,看到有人家时将银子掼得叮咚响:“走,找户人家好酒好肉吃一顿。”
一直未开口的玉民迸出一句话来。
“要吃要喝你自己去,我们享受不起。”
王丰收以为他们客气故意客套,将手中银子掼得更响了。
“今天让你们饿肚子了,我请你们吃一顿赔个礼。不过就请你们吃一餐,以后可不管你们了,要天天一起吃,哪怕吃得再差一顿起码四碗饭,那折腾不到京城几两银子都一命呜呼了,我娘说过,要留二两银子打点考官,所以其实这一路上我也没多少好用。”
青皮一听就来气。
这一夜,他们是挤在狭小的土地庙过的,本来王丰收也不想挤脏乎乎的土地庙。可半夜里天下起了雨,冷嗖嗖地打在脸上像把“刀子”,王丰收的脸皮脆得像“豆腐”,这“刀子”一割“豆腐”受不了。只得捂着脸皮往三个要饭的身边挤。
结果将三个要饭的挤醒了,他们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勉强睡着。为什么呢?首战失利,他们三个分头在十来户人家的小村里讨了一圈,时间倒花了不少,每户人家门前求爹求娘好话说一箩筐,可战绩太差,阿水只讨到二个“道光通宝”够睡一夜茅厕,青皮好一点讨到二个半馍馍,而玉民只搞到半碗锅巴饭。
王丰收好一点,花了五个“道光”,在一大户人家吃了一顿饱饭,后来那户人家知道他是上京赶考的秀才,又把五个“道光”还给了他。
当王丰收一边背着诗文找上蹲在人家屋檐下正二一添作五分馍分锅巴饭的三老乡,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这就是区别,这是富贵与贫贱的区别,也是文化人与下贱人的区别。
可他没想到,正是这种无形的区别将他与三要饭的之间画上了一条鸿沟,正是这条鸿沟三要饭的抱成一团睡在土地庙里,而他被排斥庙外。
第二天天大亮时,王丰收睁开眼第一眼看见阳光,而第二眼发现左右空荡荡的,三要饭的没影了,自己的包裹甩在土地庙外。
王丰收知道自己被甩了,这些吝啬鬼眼红昨晚自己吃了顿饱饭,指桑骂槐地骂了一夜,还是同乡!一点情义也没有。
王丰收摸摸身上的银子还在不由稍微松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背起包裹后才发现离了三要饭的真是寸步难行,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怎么去京城。王丰收这下真急了,起先还拼命地四下乱窜妄想追上阿水他们,可窜了一上午连影子也没发现,又累又饿止不住泪水往下流。
一过路的老汉看见了就过来问:
“娃儿,大过年的你哭啥?”
王丰收看着老汉挺热心,就说:
“我是上京考状元的,本来跟几个老乡一起去可他们今天一大早偷偷走了,丢下我一个人,我早饭也没吃呢。”
那老汉笑了:
“娃儿,考状元应该高兴,哭哭啼啼怎么考得上状元呢。”
“可我一个人去不了京城。”
老汉说:
“娃儿,京城是真龙天子住的地方,很好找,你只要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底就到了。”
王丰收把几本厚厚的书都扔了,只拣了几件轻便的衣服包了个小包裹,他听了老汉的话知道了去京城的道路好找,再也不担心了。反正自己身上有五两银子,只要有钱到哪儿也不怕,阿水说城里有牛头马脸,有魔鬼,那是他有病不去医,身子败了“毫光”没了,鬼不上身才怪,自己一有病就治,肚一饿就吃,人一累就睡,身子棒棒的,谁敢欺负咱。
想到“毫光”,王丰收特地跑到一块青草地旁,借着阳光一照,倒映在青草地上的影子上一大圈泛着银光的晕环罩在头部,足有米筛那么大。他娘说过,“毫光”有米筛那么大妖魔鬼怪见了就跑,“毫光”如只有“粉筛”那么大,妖魔鬼怪就会来骚扰,如果“毫光”没了那妖魔鬼怪就会对你下手了。
一连三天,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照“毫光”,只要“毫光”大他胆子就大,幸运的是,“毫光”非但没有小,反而似乎一天比一天大,这令王丰收十分兴奋。
第三天傍晚,他到了杭州城。
这杭州城大,他从西往东走,走到半夜也没走出,而且这里的东西也贵得没底,吃一碗阳春面要收二十个“道光”,还不许他争辩,他本来还想跟掌柜的算算一碗阳春面的成本,可没等他张口说第二句话,掌柜的就拍起了桌子:
“乡巴佬知道什么东西,这是杭州,不是乡下,吃了想赖账,小二,把他送官去。”
那小二一把就拎起了王丰收。
王丰收知道他们是人,自己“毫光”再大也没有用,只得认栽,极不情愿地付了二十个“道光”。
付了二十个“道光”,王丰收心里清楚这是把今晚的住宿和明天的吃饭都给报销了。他早算过了,按三个月的路程开销三两银子,这一天也就只能用十来个“道光”,这决不能超支若超计划挥霍今天用明天的钱不说到不了京城,弄不好也落个要饭的下场。
这样一来,今晚是睡不起客栈了,露宿街头就是乞丐,王丰收这一点也是清楚的,想到这一层就有些难过,若日后当了官给人家知道我王丰收在杭州躺大街,那面子可丢不起。
王丰收站在一座不知名的桥头上,走过来走过去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去找一家五个“道光”睡一晚的便宜客栈。沿着大街走,高头大院他是不敢进去问的,好不容易在临街的一条小岔路上找到一家屋檐很底的小客栈。
店老板倒也挺客气,微笑着望着王丰收。
王丰收心里踏实了:
“老板,住一晚要多少铜板?”
“很便宜的,要不了几个,先住下再说吧。”
王丰收说:
“那不行,得先说清楚,住下来就不好说了。”
店老板笑了:
“小哥,怕我宰你,放心,我们店小胆也小,不管外地本地的都一个样,我看你风尘仆仆,先洗把脸吧。”
“不洗,不洗,用过你的东西就不好说了。”王丰收吸取阳春面的教训,拒绝诱惑坚持原则。
店老板无奈,苦笑着拨打了一阵算盘:
“人家住二十个‘道光通宝’一晚,给你来个优惠打八折,十六个——噢,十五个算了。”
“太贵了。”王丰收摇摇头。
店老板瞪起了眼:
“你……这可是全杭州最便宜的价格了,再便宜我不如不收你钱。”
王丰收说:“不收钱我也不好意思住,要不折中我给五个‘道光’,六个也行给我住一夜。”
“你给我滚,小兔崽子……”
三更天了,王丰收冻得浑身发抖坐在人家屋檐下但越坐越冷。他站起来跺了跺脚,想想还是运动运动走走路暖和一些,但抬头一望天黑沉沉的压得街上黑灯瞎火的只是偶尔从东或西冒出一两串狗叫声和婴儿啼哭声。
王丰收禁不住一阵哆嗦,这哆嗦不仅仅是寒冷,除了寒冷更多的成分是对黑夜的恐惧。他从小就怕黑,十来岁时上茅房还得由娘陪着,晚上一个人睡觉时得一盏油点光。
王丰收胆战心惊地在大街上跑跑停停,一边又不停地东张西望企图找点灯火什么的壮壮胆,哪怕在有灯火的人家屋檐下蹲一宿心里总安稳踏实些。
毕竟是杭州城,没让王丰收失望,哪怕是后半夜找一两家有灯火的地方还不是挺难的。更让王丰收喜出望外的是他看到一条小巷里到处挂着红灯笼。他知道,在乡下,只有办喜事才挂红灯笼,他今天被宰了二十“道光”惹了霉气到这儿来沾点喜气冲冲不是好兆头吗。
“小哥,外面介冷快进来。”
王丰收扭头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位浓妆艳抹红袍加身的妇人。
“不不,不麻烦,我在门口坐会儿就行了。”
那妇人手中香萝一摇,嗲声嗲气地说:“看你,来都来了还害羞什么。”
那妇人说着便将弱小的王丰收一把拖了进去,慌得王丰收大声尖叫:“你……你是什么人,干吗拖我,我又没惹你……”
被人轰出“红灯街”,王丰收好不狼狈。
他心里很酸觉得想不通,在他们龙山村山狗和阿花青梅竹马从小相好,一次晚上在村道柳树下两人抱着被三叔公撞见,还被责罚上宗祠磕头请罪。这杭州城是怎么了再说也是大清国的皇土上,她们怎么连一点廉耻害臊的感觉都没有。
出了红灯街,刚好五更天了。
王丰收在大街的岔口处看到一位提着灯笼打更的老头。那老头一边打更一边高喊:
“当心火烛,防止偷盗……”
王丰收又看见灯火了,在黑漆漆的深夜里,在恐惧心里的促使下王丰收见亮如亲人。
他迎了上去问道:“老大爷,深更半夜你不睡觉还叫大家当心火烛小心偷盗你真是好人。”
打更老头停了下来用灯笼照了照王丰收说:
“小伙子,乡下逃荒来的吧?”
王丰收说:“不是逃荒,是上京赶考。”
打更老头愣了一下:
“噢!这么说是个读书人,怎么天没大亮就赶路。”
王丰收见大爷和善,鼻子一酸说:
“大爷,我只带了五两银子上京,这一路上要走好几个月,我算了下这一天也只能用十来个‘道光’,可昨晚在城里吃了碗阳春面被要了二十个‘道光’,把我明天的花销都搞光了,本来想花五个‘道光’住一晚,可店家小器不肯。没办法只能在街上转,刚才在那边挂红灯笼的地方,被一个女人拉进去说要跟我睡觉,睡觉我是想睡可我不想跟女人睡,她又不是我老婆怎么能同床共枕呢。”
打更老头点点头:
“到底是读书人,一身正气,小伙子你上京赶考怎么也不带个书僮什么的。”
王丰收说:“大爷你是好人,我也不说谎话,反正天亮分开谁也不认识谁。我家在龙山村,父亲早亡全靠我娘帮佣养了我,就是上京赶考的五两盘缠还是去年我在学馆当先生挣的,哪里养得起书僮。”
王丰收把阿水他们陪他上京的情节抹去了,因为太丢人,不过这足以博取打更老头的怜悯心,他摸摸王丰收的头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好样的有骨气,不过你小小年纪单身一人走路不安全呀。”
王丰收说:“那不怕,我‘毫光’大着呢。”
打更老头想了想说:“你一天走路要花费十来个‘道光’,那不如去乘船,从水路乘船快呀,还能省下很多道光呢。”
王丰收问:“船是什么?”
打更老头说:“是用木头做的,也有用铁的,在水上漂,人坐上去不用动就会去的,我大儿子过年从苏州回来就坐这玩意回来的,以前走路要走好几天,乘上船这玩意一天就到了。”
王丰收高兴了:“大爷,这玩意儿哪儿有?”
“从这往东走,不用转弯走半个时辰就到了,就是停船的地方,你问一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