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早上,孟繁松赶着马爬犁,拉着孟庆仁和小南,还有孟庆信和林青芝去了镇里。
沈梦昔已经弄清了,这个从来没人提起过的呢子大衣女人,是孟庆信现在的妻子,她叫林青芝。
一直叫二大娘的其实是前二大娘。孟庆信赶了个时髦,刚建国那两年,很多人都离婚了,那时候只要一方提出,就可以离婚。他觉得和二大娘是包办婚姻,没有共同语言,就提出离婚,那时候爷爷还在世,气得要晕过去,但离婚手续都办好了,也没办法。最终孟庆信在北京再次成家,找的就是这个林青芝,她比二大爷小八岁,娘家是胡同里的普通人家,婚后生了两个孩子,大的八岁,叫孟繁治,小的六岁,叫孟繁洁。
二大娘叫刘三妮,面容普通,性格温和。当年他们结婚不久,不顾刘三妮刚刚怀孕,孟庆信就出去闹革命打鬼子了,一直天南海北的跑,他有点文化,虽没有什么大成就,但是一直还挺顺利,受了两次轻伤,解放后就留在北京工作,却一直没有接刘三妮和孩子过去。
刘三妮的父母兄弟被日本人杀害,再无亲人,这个一直把婆家实实在在当作自己家的女人,离婚后无处可去,哭着跪在院子里不肯离开,爷爷奶奶劝她再往前走一步,找个人家好好嫁了,无奈她坚决不从,只能让他们母子住在西院,算是离婚不离家。对待她和其他儿媳也一视同仁,并且有志一同,平时谈话都不提及孟庆信及他的再婚妻子和孩子。
二堂哥孟繁江长到十八岁,一共也没见过父亲几面。这次回来,孟庆信也没有单独和他说话,对二大娘更是看一眼都没有。
孟繁江似乎也不在乎他父亲的态度,该叫爹的时候就叫,叫了不理他他也不见怪。
沈梦昔和二大娘在灶边做饭,她这些天晚上一直和二大娘住一起,家里人多被子不够,她和二大娘盖一床被,二大娘将沈梦昔搂得紧紧的,在她将睡未睡之际,亲她的额头,叫她闺女。
沈梦昔心里酸酸的。
一个女人,得不到男人的欣赏和爱,如同离开花枝的花朵,迅速枯萎凋零。沈梦昔并不认为女人一定非要得到男人的欣赏和爱,但女人起码要懂得孤芳自赏,无人爱我,我还爱我。
但是,如果一个女人心里有伤,不肯愈合,那么别人无能为力。
孟庆信从不认为自己伤害了刘三妮。而刘三妮,以夫为天,再不肯走出这一片天地,固执地画地为牢。
“小西在家吗?”门外有个声音在喊。
二大娘打开门:“是罗翠兰啊!进来吧,西在家呢。”
进来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姑娘,适应了一下屋子里的昏暗,找到灶边的沈梦昔。“小西你回来了!”
沈梦昔愣愣地看着她,“你来了,快进里屋坐。”
“不用,你出来,我替你烧火,你啥时候会烧火了,再燎了头发。”小姑娘一把拉起沈梦昔,坐在她刚才坐的小板凳上。“二大娘,大火小火你吱声就是了。”
二大娘说行。
沈梦昔呆呆地蹲在旁边,这个小姑娘是孟繁西的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对她特别好,像个大姐姐一样处处照顾她,其实她们是同年生人,只不过比孟繁西大四十多天而已。
“你咋不说一声就走了呢,我来找你玩,你大娘说孟奶送你回你爸妈家了,再也不回来了,我当时都急哭了。我觉得不是真的,你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你的书包也没拿走,开学前你肯定得回来。前几天我没敢来,你别生气啊,我不是怕你奶,是我妈说不让我掺和,帮了忙你家还得供饭,就不让我来。今天我妈说可以来了,我就来了。今年你来我家过年吧,我爸我妈我哥都同意。”小姑娘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听得沈梦昔眼睛潮了。
她摸摸罗翠兰的头发,干巴巴的微黄的头发,稀疏的扎着两个小刷子,罗翠兰有些不适应这样的亲近,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我奶走了,我以后就回齐市了。”
“啊?你别走不行吗,留在双河多好啊!”
“我留下跟着谁啊,我爸妈都在齐市,我只能回他们家去。”
“你留我家啊,你留我家!”罗翠兰冲口而出。沈梦昔看着这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她不理解罗翠兰为什么这么喜欢孟繁西,也忘记了自己十岁的时候,是否曾经这样诚心诚意的喜欢过好朋友。
“不要紧,我住在哪里,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沈梦昔握住罗翠兰的手,那个手心粗糙,手背皲裂的小手。
“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罗翠兰热诚的回握,并用力的摇了摇。
看着孟家要开饭了,罗翠兰及时的告别回家了。依依不舍的说,明天再来找她。
下午大堂哥孟繁松回来了,接回了四叔孟庆勇和一个小男孩孟繁安。
孟庆勇带着眼镜,身材瘦削,一眼看上去,更像个标准的南方人。
一进屋,他的眼镜就上了一层雾,他摘了眼镜低头细细地擦,戴上眼镜顺势擦了一下眼角,就要求去坟地祭拜,大娘说要不等两天烧头七一起吧,孟庆勇不肯,让大娘给他和男孩在右臂带上黑布,催着孟繁江带他去上坟,孟繁松卸了行李,追上去,背起小男孩一起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回来了,小男孩已经冻得脸色发青,他虽穿着呢子大衣,小皮靴,带着棉帽棉手套,但是南方的孩子哪里经受过西北风的摧残,嘴唇发紫哆嗦着哭都哭不出来。
小东用雪给他搓着耳朵和手指脚趾,他高一声低一声地哀叫着,一颗圆圆的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沈梦昔看着不禁摸了摸他的头。
二大娘把他们的鞋子拿到炉台上烘着,回来端了两碗热水。
“大嫂二嫂,我在车站碰到大松去送二哥三哥了,正好坐大松的爬犁回来了,可惜没赶上出殡。”孟庆勇坐在炕头,一边低头搓着儿子的脚,一边跟两个嫂子说话:“小宋怀了孩子,再有三个月就出生了,我没让她和宁宁回来。”孟庆勇抬头看着大嫂:“我娘怎么走得那么突然?是得的什么急病吗?怎么不去北京上海看病?”
“娘不是得的急病,是身子早就垮了,这些年就是在熬心血。她也想你们,知道你们都有正事,再想也没让你们回来过。”大娘说着就擦了擦眼角。
孟庆勇一手摘了眼镜,一手捂着眼睛,身子颤抖。
“这些年,村里人都说你们有出息,都出外闯出了名堂,可咱娘她苦哇,你们一个个都不在身边,她挨着个的惦记,想得夜里哭。”
孟庆勇哭得像个孩子,小男孩有些害怕,挨在他的身边将头抵在他的胳膊上。孟庆勇回身抱着儿子大哭:“娘!我对不起你啊……”
“爸爸……”安安跟着也哭起来。
孟庆勇自幼聪慧好学,在山东老家时,学堂里的老师最是喜爱他,十里八乡都知道老孟家有个聪明的老四,长个好用的脑子,几乎过目不忘。
抗战的八年,颠沛流离,孟庆勇中断了学业,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告别父母参加了抗战,抗战胜利,举家迁往黑龙江,他却独自在外闯荡,得到同济大学宋临风教授的赏识,记在名下,并获得进入大学读书的机会,毕业后留校任教,后来娶了老师的女儿,生了两个孩子,现在第三个孩子也将落地。
“老四快擦擦眼泪,你也是为了工作,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娘体谅你们兄弟,从来没有怨言,就是临了没有见到四弟家这俩孩子,闭不上眼啊。”大娘拿着一块冒着热毛巾递给孟庆勇。
“咱家这下要多三个孩子呢!”二大娘忽然开口。“你家,你三哥家,还有小松家。”
“真的吗!”孟庆勇惊喜地说,“那可太好了!”
他回手抓过安安的手,要给他擦拭。安安缩回手,看着毛巾摇摇头。
孟庆勇尴尬地支吾了两声,在炕梢的行李里翻出毛巾,甩给安安。
又拿出一条大生产香烟,两包点心,一盒麦乳精,一卷钞票放到面前的炕桌上,“我没有太多的全国粮票,钱也不多。这些吃的本来是想给娘补身子的,我真的以为娘就是生个病,怎么也没想到,呜呜,我以为,我以为我娘还有好多年……”
二大娘苦笑了一下。幸好孟庆勇及时止住了哭声,搓搓脸,重新戴好眼镜,吸了一下鼻子。“这些钱票你们留着用吧。”
“我们够用了,你还是带回去吧,小宋怀了孩子呢。”大娘把钱票点心都推回去。
孟庆勇又推回来,诚挚地看着大娘:“我们好歹是每月都有供应,再怎么着也有吃有喝,你们不一样,大嫂,你还是收下吧。”
大娘为难地掖了掖头发,啧了一声,“那行,那大嫂就收下了,你二哥三哥也都拿回了钱粮,要不昨天出殡的席还真开不呢。”
孟庆勇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