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在食堂遇到向连长,向连长问沈梦昔:“今天才初三,你回去吧,初十归队就行。”
沈梦昔摇摇头,她哪儿都不想去了,只想老老实实宅在宿舍里。
向连长看看沈梦昔脸色,知道她没睡好:“养了几天的狼崽子也舍不得,这要是养了几年的可咋整啊,人这辈子,各种各样的离别可多了去了,这么爱动感情可不行!”
沈梦昔倒是听进去了。“连长,谢谢您,我明白,任何事情,我只
难过三天,然后就放下包袱,向前走!”
“哈哈,希望你可以说到做到!”向连长大笑:“去吃饭吧,身体才是GM的本钱!”
范建国贱兮兮地端着饭盒过来,拉着沈梦昔坐下来,像伺候老佛爷似的,拿着她的空饭盒去给她打饭,回来还不要钱票,说是赔礼道歉。
沈梦昔看着饭盒里的一个粥,饭盒盖里一个炝菜一个馒头,“你赔礼道歉就用这破咸菜啊!”
范建国一看沈梦昔有心思骂她,就知道有活口了:“回头打个野鸡给你!”
“嗤!”沈梦昔才不信,她喝了口粥,叹口气。
“要不,我再给你要个小狗吧?”范建国试探地问。
“滚!”沈梦昔如雄狮怒吼,女中音发挥得淋漓尽致。吓得范建国一口粥呛了出来,喷了一桌子,包括沈梦昔的饭盒,沈梦昔火起,站起来一把掀翻饭盒,转身大步走了。
范建国哭丧着脸,坐在饭桌边,一大襟的大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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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昔滑了几天的冰,水平提高了不少,心情也纾解很多。
她把给太姥的东西从邮局邮寄到双县,随包裹附了一封信,要求关海涛念给太姥听。并把给姥姥的伍拾元钱也放到信封里。
又给罗翠兰寄了三斤红色毛线和两块香皂。罗翠兰现在回到双河村了,她以前的信里说,生产队来了四个知青,两个沪市的,两个齐市的,分别借住到四个人家,他们什么农活儿都不会做,连自己的口粮都挣不出来。两个女知青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抹得香喷喷的。沈梦昔就给她寄一些毛线,让她自己织一件毛衣,本来想再寄雪花膏,但是考虑冬天会冻得变质,就改成了香皂。
初七那天,很多知青都归队了。初八,第二批休假知青该回家了,沈梦昔拜托范建国去孟家说一声自己一切都好,也告诉小五一声,小狼回到妈妈身边了。
李家伦和贾世兰却没有如期归队,延迟的还有很多沪市苏浙的知青。向连长召开大会点名,发现第一批休假的知青有四成没有返回,南方的知青几乎全部都没有归队。他气得头顶冒烟,声称明年再也不放假了。
到了初十以后,陆续回来十多人,回来就到向连长家里送礼拜年,说买不到火车票,实在是没有办法,耽误了归队,实在是不应该。
向连长派人按照知青的联系地址,逐个给迟到未归的知青所在城市的街道发电报,让他们督促知青归队。过了正月十五,还是有人迟迟不归。场部派出干部,去知青家里抓人。
向连长开了个“收心会”,严厉批评那些还没有归队的知青,接下来一直加紧政治学习,要求每个知青都写两千字的思想汇报,特别是归队迟到的知青,必须写得深刻。
李家伦和贾世兰他们并不在乎,让写检讨就检讨,要扣工资就让扣,毫无怨言。仿佛只要在家里多待一天,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贾世兰听说了狼群骚扰连队的事情,很遗憾没有和小狼饭包告别,“我觉得,跟着人,它就会是忠诚的狗,跟着狼,它才会是狼。”
“嗯,你回家一趟,变得深沉了。”沈梦昔笑。
“环境和接触的人,对一个人变成好人和坏人,很重要,你承认吗?”
“又不是看电影,哪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好人,谁要是对不起他了,那就是坏人。”沈梦昔说:“但是你说的非常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唉,我这次回家过年,他们都说我变得土气了。”贾世兰哀怨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用手指着自己,“你的意思是我大东北的黑土地和我孟繁西影响了你这个京城大妞,让你变土气了呗!那你找沪市青年去啊,她们多洋气!”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笑闹着,拎着冰鞋去河边滑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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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要到了。
沈梦昔和几个知青相约去山上,采达达香,达达香又叫映山红,朝鲜人叫它金达莱。等到五月的时候,漫山遍野开遍达达香,整座山都是粉紫色的。
现在她们采了带着花苞的干枝回来,放到瓶子里,只需换换水,房间里的暖气一激,它就慢慢开花,为枯燥单调的冬天增添一抹生机。
回到宿舍,贾世兰的棉鞋已经灌包湿透了,沈梦昔穿着毡疙瘩,则完全没有问题。贾世兰穿着沈梦昔的拖鞋,把棉鞋放到炉灶边烘干。
“我还以为上山能遇到饭包呢。”贾世兰遗憾地说。
“遇到饭包它妈你就开心了。”
“你不想饭包吗?”
“你怎么老提饭包饭包,我这心里刚刚好一些!”
“呵,你拢共才养了几天啊,至于这么深情难忘吗?情深不寿你听过吗,人这一辈子得遇到多少事情,每次你都这么投入,都这么难过,还想不想活了?”贾世兰就是故意挑起话题的。
“我也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被一个二十岁的孩子教育了,沈梦昔非常不服。
“我奶奶教我,该抓住的时候死命抓住,该放手的时候潇洒放手。就是别磨叽!”
沈梦昔听了一默。
“你也是跟奶奶一起长大的?”
“算是吧。我爸是长子,奶奶跟着我们过。”
“我也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她去世了。她走后,我感觉自己像个孤儿。”沈梦昔艰难倾诉。
“那只是你的感觉而已,我觉得你家人对你挺好的,给你邮寄包裹、汇款,还有那么多亲戚朋友关心你,连团长都被你五叔打点好了。”
沈梦昔呆兮兮地看着贾世兰,不明白她的意思。
“很简单的事情,你家五个孩子,父母只有两个人,他们不可能事事都以你为先,你在你奶奶身边太久,习惯以自我为中心。别人但凡对你稍稍不公或者不如你意你就非常不满,甚至大发雷霆。”
沈梦昔完全呆住了,她活了六十个年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这个说法都是针对独生子女的,她从来没当过独生子女,她也从未自我发觉有这个毛病。她忽然有种被朋友否定的感觉。
”他们说,咱们属虎的,承认自己错了,是最痛苦的事情。“贾世兰笑着说:”我也从来不认错。我也不是说你错了,只是稍稍提醒一下你,你有可能没有理解你的父母,他们和我们的思想是不一样的。
“你和你的父母如何相处?”
“我不太会和他们相处,他们也几乎不和我聊天,每天忙着工作,只是让我们姐弟几个吃饱了就可以了。估计家家都是这样。我奶奶很有时间,她经常给我们讲故事,说一些道理。”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缺乏父爱母爱?”
“这个,这个我倒没想过。应该是缺的吧,我印象中,我妈没搂我睡觉过,我爸没有抱我在膝头过,这算不算缺乏?”贾世兰很认真地想了想说。
“很多家都是这样吧。”沈梦昔说。
“缺不缺又怎样呢,一辈子这么长,哪能事事如意,这个缺了还有别的补上呢。你缺母爱,你将来就做个好母亲呗。”任何事情到了贾世兰这里,就变得简单了。
沈梦昔笑了。揉揉她的头发。
“头发都乱了!”贾世兰抗议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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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耕的时候,一个知青被铁犁伤了跟腱,送到哈市手术接上,还是有些踮脚,定了个三等伤残,家里又托了人,他就回了杭州。
结果,接下来的一个月,连队以致整个兵团出现了近二十起伤残事故,钟团长大发雷霆,召集各连连长,开会宣布,今后无论何种伤残,团部都会养他到老,养他到死,总之就是不会放他回城!
对于有些人执着回城这件事,沈梦昔是不大理解的,当年韩文娟和沈青山,放弃东北的一切回了沪市,住到弄堂里二十平米没有厨房没有厕所的小房子里,冬天生了冻疮,夏天潮得起疹子,那也愿意。其实韩文娟的哥哥弟弟非常排斥他们,不喜他们回去瓜分父母的那套房子,也不愿意给沈梦昔的弟弟落户到他们家户口本上。但是他们仿佛看不懂别人的脸色,执着执拗地就是要回到沪市。
人的大脑是个神奇的程序,当你执着于一件事情的时候,它就给你自动屏蔽了其它,让你视而不见,闻而不听。
农场的伙食比大部分知青家里好,除了劳动方式是种地之外,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像沈梦昔贾世兰这些工作轻松的知青,仔细想明白了,都能安心下乡。
一心要回城的都是那些必须一手一脚去田间劳作的。
同样下乡,工种就有了差别。很多人抱怨不公。
这世界哪来的公平,即便是现在,全国各地区待遇也是不同,京沪的供应比较好,其它地区次之,干部分了23级工资,工人分了八级或者七级。
有时候必须得承认,能力和待遇是对等的。而智商、情商、运气、家世都是能力的一部分。
过了冬闲时节,工作忙碌起来,食堂的伙食也有所改善,今年食堂多养了一些猪,又养了几头羊,有时候赶上了,还能买到羊奶。
沈梦昔春节回来给了林姐二斤红肠,做为她送猪肉猪肝的谢礼,林姐也并不因为曾经被吕志刚批评了就一蹶不振,她还是给沈梦昔打菜多一点,还经常给她留一碗羊奶。
这天是周六,向连长带领干部和知青修了一天的滚水坝和河渠,累得精疲力尽。向连长饿得直迷糊,就在食堂打饭吃了。刚撂了筷子,吕志刚过来了,笑着跟连长说:“连长你这个月一共欠了一块二毛五分钱和六斤饭票了。啥时候补上啊!”
向连长一听脸色变了。这吕志刚并未察觉,仍说着,要不我跟嫂子要去?
向连长被四周的眼睛看得心浮气躁,冲着吕志刚说:“等着吧,我还能欠你这仨瓜俩枣?”起身怒气冲冲回家了。
吕志刚追了两步:“连长,这,这都是月底最后一天了,我这帐怎么整啊?”
“我在地里忙了一天,身上一分钱没带,我特么在自己的连队吃个饭,还得让你追着讨饭钱吗?”
“就因为你是连长,才能赊账的,别人我可一分不赊的!”
“你特么死脑筋啊!”
“我是一心一意做好本职工作,每个月我的账目都不会差一分钱的!”
“行,你行。我现在就回家给你取,行了吗?”向连长气得脸色发青。
“连长,还是我去你家取吧,就别让你再跑一趟了,这样正好我今天晚上把帐做出来。”吕志刚殷勤地说。
向连长气笑了,“那你就去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