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并未入梦。
少年韩林一周后拆线出院,沈梦昔没有再去见他。
看他跟着姑姑慢慢走出医院大门,沈梦昔默默地说,再见,韩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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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送来一个出车祸的年轻人,到达医院已经瞳孔放大,心跳停止,尽管一番紧急抢救,还是没有挽回年轻的生命。
年轻人的亲属匆匆赶来,扑在他的身体上大声痛哭。
参与抢救的沈梦昔和候淑梅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在自己手边就这样流逝,心中的难过无法形容。沈梦昔跟侯淑梅说,“我忽然特别不喜欢这个工作。”
侯淑梅摩挲着她的手背,也流下了眼泪。
这周轮到了中医科实习,一个头发全白的女医生,坐在桌子后面,桌上一个脉枕。
淡淡地说:“我姓周。这两周可以学多少,就看你们自己了。”
有人来看病,她就给病人望闻问切,没有病人的空档,就给沈梦昔他们讲什么是阴阳表里寒热虚实,讲经络分布,沈梦昔除了囫囵吞枣地记下,别无他法。
“有时间要学习心理学和哲学知识,做医生,即便是赤脚医生,也要学会控制情绪,学会让你的患者信任你。”下班前,周大夫以这句话结束一天的授课。
回到宿舍,沈梦昔整理着一天的笔记,侯淑梅神秘兮兮地说:“哎,孟繁西你知道吗,周大夫前两年被斗得老厉害了,就是那时候,她的头发全白了,其实她才50岁。”
“真的吗?”
“嗯,千真万确。市里有个领导家的孩子得病了,治了仨月不见起色,最后还是找她才几针就扎好了,这不今年年初她又回到了咱们医院。但是院里其他大夫都离她远远的。”
“你什么都知道,真厉害。”
“呵呵,我妈认识她,我回家一说,我妈就知道是她,说我小时候还让她治过病呢。”侯淑梅笑嘻嘻地说。
第二天再见周大夫,沈梦昔就留意起来,果然,她不和院里其他大夫来往,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独自坐到食堂角落里。
周大夫看病非常细致耐心,对待病患一视同仁,她的沉稳给了病人莫大信心,她最常说的一句就是,不要着急,没有大问题。
沈梦昔理解了她说的,医生要掌握心理知识的含义,情绪平稳对健康是极其重要的。
她记得曾经有个同事,体检查出肺部有肿瘤,当时就瘫在地上,后来家人送他到京城检查,确诊是肺癌,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就死在京城了。大家都说他是被吓死了。
俗话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设身处地,谁也不能体会个中滋味。轮到谁的头上,说不定还不如人家镇定。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情绪至关重要。那个同事体检前还可以打羽毛球,得知诊断结果,马上就连路都走不了了。
事情过了很多年,沈梦昔一直记得这个事情,她总是想,那个同事,当年心里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恐惧啊。
“没有大问题。“一句简单的话,对于饱受疾病折磨的患者无疑是冬日暖阳。
这天,周大夫给一个患者做针灸,过了饭点,沈梦昔吃饭回来见治疗还没有结束,就拿着她的饭盒去打了饭菜回来。
送走患者,周大夫洗手吃饭。
“谢谢你,孟繁西。”
“不客气老师,顺便的事。”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老是皱着眉头?”
“我有吗?”沈梦昔惊得伸手去摸眉心。
“伸手。”周大夫放下筷子,“我给你号号。”
“您先吃饭,吃完再号,我刚才吓着了,心怦怦跳呢,不准不准。”沈梦昔连连摆手,让周大夫赶紧吃饭。
周大夫吃完饭,拒绝了沈梦昔替她洗饭盒,自己去水龙头下洗干净饭盒,擦净手,搓了搓指尖,“来!”
沈梦昔把左手放到脉枕上,周大夫抬手将三指按上她的手腕。几分钟后,换了右手。
“底子不错。就是思虑过重。”
“我有吗?”沈梦昔并未自觉,疑惑地问。
“少欲知足,一切随缘。这些跟你一个年轻人说,是有些过早了,你先记下吧,或许你到了四十岁,可以理解这句话。”
“您是说,我过于强求了吗?”
“人不可能万事如意,对一件事一个人失望是很正常的,失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任何事情都不值得过于纠结。另外,过于重情、过于求全都是很痛苦的,求不得是人生最大的苦。”
“我回去会好好想一下的,最近是有些焦虑了。认识您是我的幸运。”
“刚才那个患者,是前年斗我最狠的人。”
“啊?”沈梦昔张大了嘴巴。以德报怨,她自问做不到这一点。
“我不是原谅他了,他也没有跟我正式道歉,只是,我必须放过我自己而已。”周大夫笑着说,“有些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我是生生白了一头黑发,才想通这些的,你今天白得了去,真是便宜你了。”
沈梦昔也笑,没有无缘无故的领悟,每一次都带着痛楚。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觉得我是病人吗?”
“不完全吧,首先我觉得投缘,知道说了你会懂,另外,你心理上的确需要我点一下。心病重于身病。不过不严重,不是什么问题。”
“听到‘不是什么问题’几个字,我怎么觉得好慌啊!”沈梦昔哈哈一笑。
“可惜了我有好些书都没了,要不可以给你看看。跟你相处,有时候会忘记你的年龄,恍惚觉得你是同龄人。你经历了什么?”
“还好啊。我就是想的比较多罢了。”
“我今天一定是疯了,你给我打了一份饭,就和20岁的丫头交浅言深。一定是太久没有朋友的缘故。”周大夫自嘲的说。
“我家邻居郭大夫,和您的情况相似,我们相处得非常好,她曾经救过我。这次,我本没有报名,但是阴差阳错的来到这里学习赤脚医生,认识了您,这都是缘分。”
周大夫笑笑,看看时间,“我去洗手间,一会儿患者该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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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沈梦昔正跟周大夫学习把脉,焦头烂额毫无头绪,就见诊室门口站了一个绿军装的身影。
“五叔!五叔你回来了!”沈梦昔兴奋得大叫。
孟庆严看着一身白大褂的侄女飞奔而来,也露出笑容,冲周大夫点点头,带着沈梦昔朝走廊走去。
孟庆严眉头锁着,即使是笑着,也无法解开。
沈梦昔左右看着他,“五叔,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说出来,我给你开解开解。”
“没有,我能有什么事。”
“你没有受伤吧?”沈梦昔忽然想起,拉着孟庆严在他胸前背后一通摸拍。
孟庆严无奈地按住她,“没有受伤。我现在调到省军区了。”
“啊!升官儿了?不错不错!”
“团长了。”
沈梦昔伸出拇指,“点赞!”
收起笑容又说,“五叔,你知道沈叔的事吧,到底怎么回事啊?”
孟庆严脸色一变,眉头锁的更紧。“你别问了,几句也说不清楚。”
“那红梅她们还好吗?”
“挺好的吧,我离开几个月了,不大清楚。”
得,跟没说一样。
孟庆严中午带沈梦昔到饭店吃了顿好的,又给沈梦昔留了地址电话就走了。
五叔平安凯旋,沈梦昔心里很开心。只是他已经回来几个月了,她居然不知道,不知孟庆仁他们是否知道,沈梦昔嘀咕了几句,又赶紧背诵去了。
三个月培训很快就过去了,沈梦昔记了满满两本的笔记,但是无比的心虚,她掌握的医学技能只局限于肌肉注射,静脉注射,简单的急救和表皮缝合,加上郭大夫的几种常见病的药方,如果硬要算的话,还有量体温,听心肺。号脉这种玄幻的技能,她表示毫无天赋。
侯淑梅悄悄地跟她说,场部给我们三个月时间学习,也就是让我们能应急打个针,开个药片,遇到大病急诊,还得送县医院去。
沈梦昔想想也是,是自己太求全责备了,难怪周大夫要劝她。
即将返回临江农场,知青们放了一天的假,大家准备去秋林公司和中央大街逛逛。还没出门,就见孟庆仁带着小北小五来了。
沈梦昔非常开心,要知道,孟庆仁不用车票,但是小北小五现在是需要起票的了,抠门的关秀琴居然能同意,这不能不说是份惊喜。
她抱着小五转了五六圈才停下,亲了两口。小五挣扎着下地,不许她亲:“唉,我都这么大了,你就别亲了!”
沈梦昔端详着小五,这孩子仿佛离开了她,一下就长大了。
侯淑梅跟孟庆仁他们问好,然后跟着其他知青上街了。沈梦昔带着他们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
孟庆仁拿出一罐头瓶的咸菜,说是关秀琴给她炒的。沈梦昔无奈地笑着接过,解开系在瓶口的绳子,掀开油纸闻闻味道,够咸够油,肉也不少,“嗯!真香!”
其实她的内心是崩溃的,先不说这大夏天的什么青菜都有,也不说咸菜能放几天,就说这带东西永远不换花样,永远是肉炒咸菜吧,沈梦昔就不禁捂脸,唉,无法理解一根筋人的世界。
“这是你妈给你做的布拉吉。”孟庆仁又拿出一条红裙子,沈梦昔接过裙子展开,中袖、过膝的连衣裙,做工精致,款式也挺好看,就是不知道在农场有没有机会穿。“谢谢谢谢,非常感谢!我很喜欢!”沈梦昔笑着连声道谢。
“哎,小北你好像长高了不少呢!”十六岁的小北有一米七十多了。
“一米七三了。”
“好样的!长到178没有问题。”话题就这样扯开了。
沈梦昔带他们去华梅西餐厅吃西餐,孟庆仁直叫太贵了不去,沈梦昔说,“我上班了,挣钱了什么都没给你们买过呢,到了哈市,怎么能不吃点好的呢,上次和小五我们只喝豆浆吃大果子了,太简单了,是吧,小五?”说完对小五挤了一下眼睛。
小五点头,也挤了一下眼睛。
小北疑惑地看着他们,质问道:“你们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没有!”沈梦昔和小五异口同声地说。
“走走,去吃好的!”沈梦昔张罗着。
路过邮局给孟庆严打电话,没有人接。再打,是别人接的,说团长去京城了。
“咱们自己吃!”
在具有浓郁异国风情的餐厅里,高窗壁炉,烛台音乐,他们吃了沙拉、牛排、香肠,又喝了罗宋汤。点了三杯红酒,又给小五点了饮料。沈梦昔教他们用刀叉,四口人吃得其乐融融。
这家餐厅的红肠味道尤其好吃,肥瘦相间,咸淡适中。沈梦昔特意又买了四根红肠打包让他们带回齐市。
这一餐花去沈梦昔一个月的工资,但是她毫不心疼,看着两个弟弟吃得开心,她比什么都高兴。
饭后又去逛秋林公司,买了一个大列巴。一人又买了一根马迭尔冰棍儿。心疼得孟庆仁直咧嘴。
小五含着冰棍嗦噜得索索响,沈梦昔瞪了他一眼,小五连忙改成小口咬,冲沈梦昔眯眼一笑。
在二楼沈梦昔挑了一双黑色浅口女式皮鞋,7元六角五分。
三公分的鞋跟,38码的,关秀琴的个子只有一米六,但是以前常年做纺织女工,每天不停地走来走去,脚都走大了。
孟庆仁说什么也不肯再逛了,拉着沈梦昔就下楼。
到江边坐了游船,又到太阳岛上看了看,太阳已经慢慢下山了。
沈梦昔要送她们去火车站,但是孟庆仁坚持送她回宿舍。
最后,三比一,沈梦昔投降了。
宿舍里,她们已经逛街回来了,在宿舍门口,孟庆仁给了沈梦昔一卷钱,估计最少得有一百。
沈梦昔不肯要,挣工资了还要家里钱,成什么样子。
孟庆仁皱着眉头压低声音说:“给你就赶紧拿着!这是你妈给的。你现在也知道挣钱辛苦了,不兴再大手大脚的了!”
”钱就是给人花的,人还能让钱控制了?“
”胡说!啥时候,得给自己留点过河钱,万一急用指着跟别人借钱吗?“
“是!首长!”沈梦昔接过钱,立正大声应是。
孟庆仁忍不住笑了,带着两个儿子,拎着女儿给买的一大包东西,美滋滋地去火车站了。
这次分别时小五没有哭,只是垂下眼皮,抱着沈梦昔的胳膊说:“三姐,你早点回家。”
他们走远,沈梦昔却发现自己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