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昔背着行李卷,带着脸盆饭盒这些家伙事儿,去哈市培训了。
现在场部有车有油,出动了四辆大解放把他们连人带行李都拉到哈市,120个知青,集中住在一个停课的中专宿舍。
沈梦昔他们20个学习赤脚医生的知青,在哈市第一人民医院学习,粮食关系也转到了医院,未来三个月,一日三餐都在医院食堂吃。
市一院的伙食以粗粮为主,不如农场好。好在食材天然,沈梦昔倒不觉得多么难吃,这些年,武陵空间里商场的寿司馒头包子早吃光了,沟帮子和八珍熟食也一点点掺在炒菜里吃光了,超市里的袋装食品,她没怎么动,过了困难时期,家里可以吃饱了,她基本就不怎么动武陵空间了,一是谨慎,再就是六十年代的食物更加有食物本身的滋味,鸡蛋有鸡蛋的味儿,西红柿有西红柿的味道,猪肉也特别香,吃过了再去吃空间超市的青菜鸡蛋肉类,索然无味。
一同来学习的20人有12个女生,8个男生。
两个上海的,两个北京的,还有一个浙江的,一个广东的,其他都是本省的,也有几个齐市其他中学的。
培训期间,所有人不得外宿,包括家住哈市的知青,周日请假,白天可以回家,晚上必须归寝,擅自外出离开,就取消赤脚医生资格。跟随他们来哈市学习的有一男一女两个农场干部,每天的任务就是点名查岗。
这让沈梦昔打算趁机去佛山的想法破灭了,只得先给小北和沈红梅写了信,告诉了他们新地址。
他们先是在医院的一个会议室里集中学习医学基础理论知识,没有教材,讲课的是市一院的大夫,他们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在黑板上写什么,沈梦昔他们就记录什么,一个字都不敢落。
沈梦昔这几天在武陵空间的书店只找到一套《求医不如求己》和《家庭医学大全》这类非专业书籍,无人时翻看一下。心中不断地哀叹,人家医学生学习五年,俺们三个月就上岗了,这是草菅人命的节奏啊。
一晃两周时间就过去了,理论课结束了,沈梦昔慢慢和同寝一个哈市的知青候淑梅熟悉起来,上个周日,她还带沈梦昔坐大辫子11路去了她家,她家住在学府路黑大附近,候淑梅的妈妈一手好厨艺,席间频频给沈梦昔夹菜,自己什么也不吃,只是看着候淑梅吃。
候淑梅有个弟弟,跟小北差不多大,看着他沈梦昔又开始想念两个弟弟。晚上她们得回到中专宿舍,侯妈妈非常不舍,一个劲儿跟沈梦昔说你们一定要互相照顾、互相帮助。
这才是一个正常的母亲该有的反应,沈梦昔愿意让侯妈妈更放心一些,对她说:“阿姨,你放心,以后三个月我们都在一起,我会帮你照顾候淑梅,回到农场我们不在一个连队,但还是会一直联系的。”侯妈妈感激地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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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寝室的广播员每天都吊嗓子,嘿嘿哈哈地练声,沈梦昔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她去不成歌舞团,连广播员也做不成,看来是真的跟这一行无缘。她现在连哼歌都不敢,生怕无意中哼出来一段靡靡之音。
算了,她对自己说,凡事不强求。
他们现在练习静脉注射,沈梦昔心够稳,敢下手,成绩还算不错。之后他们将陆续到内科外科儿科妇科去实习,算一下时间,每个科室实习的时间都实在有限,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感觉。
她和候淑梅一起背诵理论知识,互相提问,配合对方听诊、注射、检查,倒是一对好伙伴。她们把内科诊室的人体结构图给临摹下来了,沈梦昔以前乱涂乱画的功底终于有了一点用处。又见缝插针地临摹了骨骼图。
这天在外科实习,跟着医生查房,听到病房里大呼小叫的,跟着医生进去,就见一个少年紧紧地捂着病号服的裤子,仿佛受到非礼一般满面通红,一个护士无奈地站在一边。
“怎么回事?”一声严肃地喝问。
“金大夫,24床不肯备皮。”护士委屈地说。
大家一听都笑了。那个少年气愤地说,“笑什么笑?”
站在病床边的一个中年妇女抱歉地说:“对不起了大夫,我再劝劝他。”
“韩林,你必须得做手术了,你阑尾犯了几次了?等你下乡去,想找我手术我也管不了你了!”金大夫转身就走。
沈梦昔如遭雷击,看着那少年,韩林,他是韩林?他在哈市?他不是在滨城吗?不及细看,被候淑梅拉出了病房,跟上了金大夫。
吃过晚饭,沈梦昔让候淑梅先回宿舍,一个人悄悄来到外科病房,那个少年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夕阳。那个中年妇女不在病房。
沈梦昔走进去,23床的大叔居然认得她:“小大夫,你来了!”
“嗯,你能吃饭了?”
“能吃了,不是说放屁了就可以喝粥了吗?”大叔笑呵呵的说。
“那你好好休息。”沈梦昔朝24床走去。
是的,越看越像韩林,还真是小鲜肉,沈梦昔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她认识韩林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只觉得他是一个踏实的大叔,姗姗一直说她有恋父情结,所以才会和大她16岁的韩林结婚。沈梦昔也一直没有反驳,在她认识韩林之前的岁月里,她有父亲却没有父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即便再要强,她依然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奶奶心底深处的危机感。以致她也连带着始终没有安全感。而韩林无论从外形到内心,都给她亦父亦兄的感觉,婚后十年,她觉得安定与安全。
现在,这个沐浴在黄昏斜阳中的少年,跟那个铁汉柔情的韩林,判若两人。
韩林右下腹有个疤痕,如果没有差错的话,这个就是妥妥的韩林了。
“你有什么事?”韩林显然听到刚才的对话,知道她是大夫,戒备地看着她,“备皮做完了!”
沈梦昔笑了,这个时候韩林16岁,和小北一样大。
在他床头扫了一眼,果然16岁。
“你是滨城人。”
“你怎么知道?我说话有口音?”
“有一点,不明显。”
“你有事吗?”
“你认识李姗姗吗?”
“不认识。她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她也是滨城人。”
“不认识,我在最近两年都在哈市。”
“那,祝你明天手术顺利!”
“明天是你给我手术吗?”
“不是。”
“那太好了,幸亏不是你。”
沈梦昔一哽,这是什么熊孩子!
沈梦昔无限怀念地透过这张还嫌稚嫩的脸,看到韩林有着花白胡茬的脸,眨眨眼睛,憋回眼泪。点点头,走了。
“哎!”韩林看她眼圈发红,以为是自己话说重了,想喊住她,又不知道喊住了说什么,只是在喉咙里轻轻发了个音,又止住了。
沈梦昔回到宿舍,放下笔记本,跟候淑梅打了个招呼,就到操场上绕圈。一圈又一圈。
她曾经有三段感情,第一段是她在中师的同学,她现在已经忘了那男孩的长相,只记得分手时,那男孩痛哭流涕,之前他们最亲密的程度就是拉手,那天,沈梦昔拥抱了他,两人抱头痛哭,如同世界末日。那男孩家是佳市的,他们家已经为他和沈梦昔联系好了学校,两人同在一起。但是奶奶坚决不同意,坚持要沈梦昔回到伊市。
无奈的分手。
工作三年,沈梦昔一直没有谈对象,后来听同学说那男孩谈朋友了,结婚了。
第二段就是她的第一次婚姻,奶奶为她千挑万选的,他叫齐向东,他们也曾经有过几年美好的日子,直到她不慎流产,失去生育能力开始,来自婆家的各种压力纷纷而至,最初几年,齐向东处处维护她,后来慢慢冷淡。第六年的时候,齐向东有了外遇,有一天她遇到他陪着一个凸肚的女人去孕检,看着平静的齐向东,她点点头,说离婚吧。齐向东净身出户,七年婚姻走到终点。
31岁的沈梦昔那段时间形销骨立,双目无神。
有一天,她在商场看到齐向东抱着一个小男孩,长得像极了他,他们在买生日蛋糕。
第三段是韩林,那时候她到滨城半年多,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办公室做内勤。抛弃了教师的铁饭碗,一个人来到举目无亲的滨城,她有些害怕,还有些觉得刺激,三十几岁的人,像个十五岁的少女青春期一样,坚持要为自己做主一次,不计后果。
其实那时候,她更想去沪市,但是韩文娟没有邀请她,她于是很自觉地没有去。尽管她无比渴望能和她住在一起。
他们好像是在政府某个办公室遇见的,她去替公司办销售许可证,正焦头烂额的挨个办公室签字盖章。他好像是替她说了句话,让她少跑了不少路。
相识两年多后,他们结婚了。婚后十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平淡温馨,岁月静好。只是在韩林心梗那天戛然而止。
若问沈梦昔最怕什么,那一定是离别。
每一次离别都痛彻心扉,两次生离,两次死别。
尤其是和奶奶的离别。尽管她万般埋怨奶奶的霸道专制,但是那种深入骨髓的亲情更胜几分,没有道理,无需理由。
奶奶的离世,让她觉得孤独,常常整夜不眠,反复听一首《白度母心咒》。
她去了西藏旅行,颠着搓板路,到达珠峰大本营,嘴唇发紫头疼欲裂地在经幡间合十祈祷,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在一个玛尼堆上添福。
后来,她离开了伊市。后来,她和韩林结婚了。
她的失眠症奇迹的不药而愈。
韩林去世,她又一次陷入痛苦,韩林一次都没有入梦。
她辞去工作,一个人去旅行。
那段时间,她明白,其实孤独,才是一个人生存的常态,那些在酒桌上觥筹交错,呼朋唤友的人,何尝不是一种孤独。一个人独坐灯下,也许内心异常富足。
她以为自己想通了一切,但是来到六十年代,她遇到年轻时的奶奶李慧贤,忽然变得不复安宁。
关于身世,关于母爱,耿耿于怀。
今天,遇到了韩林。
但对于沈梦昔来说,这根本不是韩林,这是一个可以做自己孙子的少年。
走到天黑,候淑梅喊她回去,沈梦昔抹了一把脸,朝她走去。边走边想:韩林,今晚请入我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