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方淼驱车回家,一路上思绪万千。
她还记得,第一次在医院见到周宇时的情形,那时苏宁仅仅看着床上人的脸庞,就会露出轻易满足的微笑;
她还记得,苏宁同她讲述那些过往时,难以遮掩的害羞与眷恋;
她还记得,刘哲成对于那无以挽回的悲剧,流下忏悔的眼泪。
方淼空出一只手,用力揉了揉眉心,头很疼,耳边再次回响起那个男人濒于崩溃的声音……
“是我在旁怂恿,告诉阿宁孙威住在酒店,还告诉她要怎么做,可我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还会返回现场查看,甚至做那一切时,明知会惹上嫌疑,却还是留下自己的指纹。”
“如今,我终于明白,在她的心里,以这样的方式获得解脱,远比委身于我要好……
“方律师,是我错了吗?”
“我甚至都不敢告诉警察,是我主导了这场案件的开始!”
唯独没能料到结局……
刘哲成从沙发上滑落下来抱头痛哭,经历过风雨,哪怕是方淼,都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暴露出如此脆弱乃至崩溃的一面。
犹如一座钢筋混凝土形成的楼宇,在她的眼前,轰然倒塌!
可他又何尝无辜?
换个角度,假如当初有人愿意拉苏宁一把,那么是否不会是现在这样?
前方红灯,车子滑行到停止线前,方淼撑着下巴看窗外,目光有点儿伤感。
离开检察院后,由于一些规定,她直到今年才着手刑事案件,不同于民商事,她可以理性地解决。
相对于刑事,无论是“吴勒案”、“白杨案”,亦或是眼下的“苏宁案”,看似是普通的人命案,实则掩盖在重重迷雾下的“人性”,才更难让人决断。
铃声在此刻响起,方淼瞥了眼来电显示,沉重的眉宇方才舒展开来。
——
严铮提着食材回到家里,就看到半个小时前还和自己讲电话的人,已经到家了。
斜斜的夕阳穿过树梢,布满整间屋子。
方淼斜倚着落地窗,精神不好的侧过头,望着窗外摇曳的树木出神,整个人沐浴在红艳艳的阳光下。
严铮走到她身旁,双手抄兜,不染纤尘的样子。
“在想明天的庭审?”
“嗯。”
严铮稍稍眨眼,浓眉之下,那双清澈墨黑的眼睛盯住方淼:“即使没有刘哲成给她支招,她也会动手。”
“什么意思?”方淼微撼。
“恶念的形成势必有一颗种子,假如她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又怎么会被别人的三言两语轻易挑动?”这句话,严铮不带一丝半点情感。
方淼听言,稍稍走神,片刻后,在心里为自己的多愁善感感到可笑。
第二日,一审准时开庭。
苏宁今天的精神还算不错,乖乖待在被告席,拿着她的画板写写画画。
法官入席,全体起立,走完例行流程,庭审正式开始。
一切还算顺利,案件没有太大疑点,首先由公诉方陈述案件细节。
“辩护律师有什么问题吗?”法官例行询问。
方淼垂着眼,签字笔在她手里上下翻转:“没有。”
公诉方继续,接下来几次提问,她通通都是“没有”。
一来二回,旁听席免不了窃窃私语,方淼置若罔闻,精神看似分散。
在法官敲了敲法槌后,场面肃静下来。
中间环节是证人上庭。
第一位是酒店当晚负责给孙威送饮品的工作人员。
“电路恢复后,我上楼送饮品,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回应,我又等了一会儿,应该有3分钟,我以为是孙先生休息了,所以就离开了。”
证词无异,检察官例行盘问后,第二位轮到刘哲成。
“淼淼。”孟朝歌在耳边小声提醒,眼神示意她看证人席。
笔杆落桌,方淼抬首,眼神轻飘飘的。
相比昨天一见,刘哲成今天打扮的很正式,西装笔挺丝毫不见沧桑狼狈。
“你与被告的关系是……”
“恋人。”他不紧不慢。
简单的两个字落地,方淼下意识瞥一眼被告席,只见苏宁没再作画,反而像个满心怀疑的孩子,看着证人席上的人。
再看刘哲成,双手交叉摩挲,始终不曾看这边。
“案发当晚酒店忽然停电,请问当时你在哪里?”检察官步步引导。
“我在电路室。”
“请问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得知孙威叫了酒店服务,又联系了当时还在房间里的被告,为了帮她掩护脱身,我暂时关了总电闸。”没有任何迟疑的回答。
“也就是说,你知道被告当晚要做什么?”
刘哲成迟疑一瞬,点头。
“那既然你知道被告的计划,又是否有过制止行为?”
看似无足轻重的问题,却是从源头出发。
闻声,方淼唇角勾起一道很小的弧度,眼睛眯成一条缝,突然很感兴趣,这个口口声声说很爱苏宁的男人,究竟会如何作答。
刘哲成心在颤,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手也有些发抖。
“证人,请正面回答公诉人的问题。”法官严肃催促。
刘哲成吞了吞喉,“我当然劝过她,可她根本听不进去,为了让她不受伤害,我决定帮她打掩护。”
方淼从证人席收回视线,轻蔑嘲讽地发笑,无声却骇人。
真是回答的天衣无缝,无形中不仅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还以“劝解”一词,消减了自己作为“帮凶”的罪责。
盘问完证人,庭审其实已经进入尾声,就在这时,方淼起身陈述。
她走到被告席前,先看眼画板上的素描画,然后才转眸看向一脸不明的苏宁。
——
半小时后,一群人从法院正门出来,孟朝歌跟在方淼身后,不发一言,脸色颇为沉重。
今日的结束,其实已经有了定局。
就在二十分钟前,在场上从不打感情牌的方律师,第一次用讲故事地口吻,讲述了五年前的事。
事出皆有因,若不是当年种下的因,何来今日的恶果?
“被牵涉进这件案子里的人,没有人该被原谅,更没有人不值得获得救赎!执法要有力度,但更要有温度!”方淼全程镇定,只有这最后一句说得响亮,震慑人心。
直到她回到辩护席,全场寂静得都像是入了秋空旷的原野,没有一丝动静。
“淼淼,你今天那么冷静,说实话,坐在你旁边,我都觉得怕呢。”孟朝歌回忆起刚才,感叹道。
方淼脚下不停,强颜欢笑:“怕?为什么?”
“这不像你啊,以前你上庭总是有股无形的气场。”
“可打柔情牌不就是这样吗?”
孟朝歌叹气,还想说什么,就被不远处传来的声音打断。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那人已经追了上来。
是刘哲成。
孟朝歌从来都是直来直往,不喜欢一个人会毫不掩饰地表现在脸上。
“刘先生还有事吗?”方淼算不上冷硬,可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感觉出来她的疏远不耐烦。
“我……”自知理亏,刘哲成自然没有底气:“我就是想知道,阿宁最差的结果会是什么?”
“这话你不应该来问我。”说罢,方淼抬脚就走。
刘哲成情急,冲上来拦住她的去路。
“方律师,我是害怕,如果我什么都承认了,我就不止是帮凶了……我……”
听到他所谓的“苦衷”,方淼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咸不淡地“哦”了声。
一个人越是心里不平,就越是急于向身边人解释,妄图得到旁人的理解,借此平衡自己,从而不那么痛苦。
此刻的刘哲成便是如此。
他试探着开口:“方律师你能明白我吗?”
方淼皮笑肉不笑,目光有些冷:“当然能理解。”
就见刘哲成如获大赦般笑了,然而她接下来的话,才真真叫人魂飞魄散!
“不就是自私吗?”方淼缓缓开口,不激动不动怒,似乎于她只是件不相干的事:“昨天我以为你是在忏悔,原来再给你一次陈述的机会,就例如今天,你还是会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我也是迫不得已,家里需要我,我不能背上污点。”刘哲成急于解释,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在颤抖。
“呵!”方淼轻笑一声,漠然道:“树倒猢狲散,真是一点都没错,不过在你身上,我还发现,一个人不仅能把他‘爱’的人推进火坑,还能毫不犹豫地再踩她一脚!”
“没有……我”
“你什么?”方淼声音冷了,彻底面无表情:“你的爱,也不过如此。我们走!”
后半句,是对孟朝歌说的。
而这次,刘哲成没再追上来。
回到律所,方淼径直走进办公室,也没和其他人打招呼。
这场官司没有输赢,她也仅仅是对于某些发生在眼前的事,寒了心。
由于苏家的小女儿今天发烧,苏母脱不开身,没能去法庭,傍晚又给方淼打电话,希望她能来家里详说。
下班后,方淼开车过去,按门铃后,开门的是个小女孩,不用想,是苏宁的妹妹。
“是律师姐姐吗?”小女孩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有一丝防范。
方淼弯下身,摸摸她的头顶,“对啊,你妈妈呢?”
“妈妈出去了。”小女孩边说边拽着方淼往屋里去。
她的手心温度很高,熨得方淼心尖都在发颤发烫。
假如当初没有周宇,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是否就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假如没有那场意外,苏宁是否会继续她平淡的生活?
“律师姐姐,你在想什么啊?”小女孩摇摇方淼的手臂,眼中满满是不谙世事的纯真。
方淼四下看看,“我想参观一下你姐姐的卧室,小可爱能帮我带路吗?”
“就是那间。”
方淼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你在这等姐姐,好不好?”
随着小女孩点头,方淼抬脚走向苏宁的房间。
房间布置的很简单,白色的墙壁上只挂着一张镶在相框中的素描画,整体一眼看不出是女孩的卧室。
方淼梭巡一圈,视线最终停留在写字桌上。
她走近,拿起摆在正中间的牛皮笔记本。
上面的日记是从五年前开始的,记录了苏宁和周宇从相知到心心相印的历程,而这些与她所了解的并没有出入。
方淼耐着性子翻了十几页,就在她习惯性地再往后翻时,注意力便被眼前的一行内容夺去了。
我们已经领证了,以家属的身份,我想申请检察机关上诉,可是……
为什么要利用我?
方淼手下一松,笔记本落回到桌上,她惊得睁大眼睛,被未知的恐惧攫住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