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的前灯在黑暗中刺破泽西岛的晨雾。
泽西岛以前隶属皇室，现今已被开发成为度假别墅群，在天气最好的时候据说可以远眺法国。这条沿海公路环岛而行，靠右每隔百米便会生出岔道，通向密林幽深内的度假别墅。
天空逐渐开始明亮，车道左边落差极大，底部是一片未被开发的原始海滩，沙砾被星光照射在黑暗当中依旧可以分辨，但当中丛生的礁石就只能在雾气中看到他们黑灰色的模糊轮廓。
李灵枫打开车窗，去听海浪清晰的哗哗声，湿润的水汽里有来自大海咸味。
她唯一的朋友计妙，就住在这里。
两天前的拍卖会上，她与包楚楚定好计策——她先高调参与竞争，然后又故意引起注意当众离开，给现场认识她的人释放烟雾弹，然后由一位没在公共场合露过面的同事在下半场成功拍下面具，所用不过五千英镑。
托运手续办好以后，昨天晚上包楚楚便与其他同事先行飞回广南，她从机场出来后便直接打车到泽西岛与计妙见面。
“像您这样美丽的女士也会发愁吗？”
“什么？”
李灵枫一时间没有听懂司机的意思，的士司机是个脸庞硬朗的中年男人，身材并不高大而且有些走形，嘴上蓄着厚实的黄色胡须，他一路都没有说话，可能是因为快到目的地所以才轻松起来。
“我是说，您这么看着天空，是因为心里有什么愁事吗？我只有在屋顶喝酒的时候才会像你一样。”
“伦敦晚上能看到星星？”
“有时候可以看到。”司机清了清嗓子打开了电台，音乐在车厢响起，他旋小声音，确保不会干扰两个人的谈话。
“你是来旅游的吗？”
“不是，我有个朋友住在这里。”
“啊，原来是这样，这里非常之好，夏天我要是能来这里住上一个月，我想我会永远都会记得，我刚看你一直看着外面，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等等……让我猜猜。”
她笑出声来，由着这位友善的伦敦司机在驾驶室冥思苦想。
“是因为某个男人吗？”
“很遗憾，你猜错了，我只是在思考未来。”
“我年轻的时候也思考过，那时候我刚从大学毕业，总觉得自己跟富裕的生活只有一步之遥，社会一定会接纳我这样的有志青年。”
“然后呢？”
“然后我就成一个出租车司机。”他摊了摊手，马上握住了方向盘。
汽车开始驶进弯道，左边的海岸悄然消失被逐渐隆起的山坡遮挡，黑暗当中仍然能看到上面那些别墅的轮廓。
计妙的家快到了。
“我们有一句老话——选择越多就越难抉择，希望你能想清楚你的未来，不要像我一样一错再错，做出一些不太理智的选择。”
“那你后悔吗？”
他得意的笑了笑：“并不后悔，我知道自己是快乐的，每一天我都舍不得它就这么结束，我享受与家人在一起吃的每一顿晚饭，上帝眷顾着我，我觉得我很幸福。”
“跟您比起来，我的生活可能就是地狱。”
“别这么说女士，上帝能看到所有人，他也会眷顾你的。”
他放缓速度按指示牌滑进岔道，在计妙房子门口的空地停好车后，他下车为她拉开车门。
红日初升，光芒从山坡背后绽放，那后面是广袤的海洋，太阳便是从那里升起，计妙门口的草坪挂满露珠，在金色的光里闪闪发亮，两层的砖红色别墅旁边，是一圈刷了白漆的篱笆，远远就能看到里面种满了蔬菜。
计妙带着两个孩子站在门口等她，孩子们看到她后发出惊喜的笑声，计妙披着红色绸面的刺绣斗篷站在他们身后。
“不是说不用等我，我到了自己会按门铃吗？”
“门铃刚好坏了，我又不会修理，就只能在这里等你了。”计妙眨了眨眼。
司机打开后备箱帮她取出行李，拿完小费之后原地掉头离开了。
李灵枫走过去蹲在两个小家伙面前，好好蹂躏了他们一番，两个小家伙衣服穿得很厚，很难在她的手下逃脱，只能咯吱咯吱大笑。
“冻到你没事，这两个小可爱感冒了可怎么办。”女孩球球刚刚两岁，还不怎么会说话，李灵枫摸了摸她的手，幸好手掌很暖，不过手心有一点点出汗。
计妙笑着看她和孩子们打闹，细长的眼睛弯成两条细缝，可能是海风的原因，肤色比上次见面时要深一些。
她是典型的东方面孔，脸颊瘦长，丹凤眼，薄嘴唇，在美国时她们被分到一个宿舍，她被另外两个黑皮肤的留学生排挤，但她并不在意，反而用犀利的话语斗得她们哑口无言，一个学期她们就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计妙攻读历史并非出自她的兴趣，她是西安人，父亲在当地的博物馆工作，有个肥缺早已被他相中，只需等计妙顺利毕业便可入职担任。
但她有一个弟弟，高中的时候有家人管着并不出格，但考到外地以后便暴露本性，才刚刚大一便不再上课，后来又在校外的网吧结识了一群机车青年，千方百计找计妙拿钱买摩托车，后来又搞大了兄弟女朋友的肚子，实在混不下去以后便辍了学，但人没有回到西安。
父母交代计妙，肥缺工作仍然许诺给她，但若是弟弟以后无法生活，她要承担起姐姐的责任，不仅要负责他每月的开销，还要帮他在西安买下房产结婚生子。
她一气之下跑到罗马，只为花光自己靠奖学金攒下来的一点积蓄，在旅行的途中认识了安德森——一位英国医生，两个人在酒店火速敲定婚姻大事，她父母以为她攀上高枝自然欢喜，只是没有想到等她顺利长住英国，她便与他们断了来往，每个月只汇回去少量外币。
计妙告诉过李灵枫，家族里有很多人都在骂她，觉得她忘恩忘本，每次说起她来无不是咬牙切齿。
她最初也是伤心欲绝，但心里也清楚这是逃离宿命的最好办法，久而久之便也麻木，只是在这异域他乡养成了收集中式器物的爱好，也算是受了李灵枫的影响。
“你来的机会实在太好，他出诊看病，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计妙牵着孩子们迈过小门，平常出入都是走大门之上的这道小门。
“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真的是机会难得。”
计妙笑出声来：“安德森虽然有些古板，但其实忍耐度很高，我最近在教他吃四川火锅，你猜他怎么说？”计妙学起安德森的语气：“天呐，这简直就是魔鬼的食物，你知道你的口腔和食道有多危险吗？”
两个小鬼只能听懂这句，知道妈妈在学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虽然他是这么说，但也陪着我一起把东西吃完了，他也承认味道确实很棒。”
“你也太为难安德森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
进屋以后，李灵枫先上二楼的客房放好行李，她此前来过，所以不需要计妙指引自己就能找到客房。
两个好奇宝宝一直后面跟着她，直到她从箱子里拿出两个在机场买的毛绒玩具，哥哥说了声谢谢，欢快的拿着礼物跑下了楼，妹妹追不上他，举着礼物在后面边跑边哭，她听到计妙在楼下骂了哥哥几句，女孩的哭声马上消失了。
她下楼来到客厅，厨房是开放式的，她站在橱柜外面把礼物递给计妙。“给你的。”
“什么东西？”计妙笑着把手擦干接过盒子，打开之后惊叹道：“真漂亮，很贵重吧？”
“没你想的那么贵。”李灵枫满意的笑了笑，那是一双清末的镶玉银筷，筷身刻有牡丹花，顶头镶嵌着纯白的羊脂玉，看起来确实富贵逼人。
“这双筷子来历清楚，我让人清洁过了，你要乐意的话，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就能用。”
计妙把盒子小心的放进客厅的陈列柜里，看起来非常开心。
“我可舍不得用这么好看的筷子，再看一段时间吧，这时候正是喜欢得紧的时候。”
“随你怎么样，不过我要先坐会儿，我坐了好久的车，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你是要休息会儿，哪里有人直接从伦敦打车过来，就不能等白天了坐火车过来么。”
客厅中间有一张厚实的原木餐桌，餐桌的正对面有一个壁炉，那里摆着两张单人沙发，她坐了过去，火光温暖袭人，被冷风吹出来的头痛好像都缓解了一些。
计妙在厨房里忙碌，这段时间，她可以好好的休息一下，两个小鬼在靠楼梯的房间打开了电视，不会过来打搅她……，她这般想着，不知不觉间便已经深陷梦魇，她感觉自己非常疲惫只能梦境当中随波逐流。
“醒醒……”她被人拉起手臂，意识迅速从梦境中醒来，计妙看她睡眼朦胧便哄着她说：“起来吃饭，吃完了再上楼好好休息。”
“不用，已经不怎么困了。”她摇了摇头，身上还没有力气，“我睡了多长时间？”
“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我在厨房跟你说话，发现你没声音了才知道你睡着了。”
“先吃饭吧，饿到那两个小宝贝就不好了。”
计妙招呼两个孩子吃饭，哥哥懂事的帮妹妹搬来儿童座椅，自己则坐到李灵枫身边，他在学习使用筷子，实在搞不定的东西才被允许使用勺子。
“这里除了牛排跟酸奶，其他的东西都是我自己种出来的，这个南瓜派你一定要尝尝，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种出那样大的一个南瓜。”
计妙很是得意的用手在空中比出南瓜的大小，差不多有汽车轮胎那么大，看得出来她很喜欢房子旁边的那块菜地，或许是因为她在这里没有朋友，只能靠孩子跟土地打发时间。
李灵枫尝了一口，南瓜香气非常浓郁，计妙用的是淡糖做法，甜度恰到好处，舌尖能感觉得到南瓜的甘爽味道。
“好吃吧？”计妙眨了眨眼，在口味上她们在以前就有着共同语言。
“非常不错，比牛排好吃。”
“那是自然，我不太擅长西餐。”
球球喝光了酸奶，在儿童椅子上举着小杯子申请续杯，计妙放下刀叉给她倒了满满一杯，然后装作严厉的样子对她说：“你已经喝得够多了，这杯喝完不许再喝了。”
李灵枫觉得好笑，又怕被球球看见破坏计妙的计划，赶紧低头切起牛排。
“你父亲和那个人你找到了吗？”计妙给球球擦嘴时问道。
“我没找到我父亲，但他找到了我，上个月给我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没事，但是现在还没有办法回来。”
“平安无事最好，你老爸不是一般人，你不能以常理看待。”
“他怎么就不是一般人了？我怎么觉得他跟其他的老头没什么区别。”
计妙扑哧一笑：“我可没见着其他老头能有三个老婆，而且按现在的话讲还个个都是精品，你也太小看你家老爷子了，这个先不去谈，我问你，那个人你找到了吗？”
“没有，家里的基金会已经湖南找了好久，没有任何发现，我怀疑有人抢先一步已经抹去了那件事情的痕迹。”
“那么也就是说，当年的那件事其实并不是偶然，只是那个人在误打误撞当中成了你的救星，破坏了别人的计划。”
“不排除这种可能。”李灵枫放下刀叉，牛排煎的并不好，她也已经吃得足够多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现在跟男人相处还紧张吗？”
“紧张，还是特别紧张，虽然可以克服这种情绪，但是让我和某个男人进行感情上的交流我就完全没有办法做到了，我其实已经准备好了，就这样孤独一人也很好，省得额外操心。”
“此言差矣。”计妙笑着给她倒了一杯暖茶，“人人都会拥有爱情，你也不会例外，有的人错拿其他东西当作爱情，所以为此痛苦烦恼，只有真正获得爱情的人才知道它是一件多么甜蜜的事情。”
“我和安德森认识的时候，我站在许愿池前面想往波塞冬的手里扔上一枚硬币，我自己的二十枚都扔完了但还是没成功，这个时候安德森过来给了我一把硬币以后就站在旁边看我，等我好不容易成功，他才长舒一口气息，问我接下来想去哪儿？”
“后来呢？”
“后来他陪我找了一下午的中国菜，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我们自己去买了材料在酒店好歹吃了顿饱饭，然后他提出了结婚，我也同意了，很多人都在心里诅咒我，认为我绝对不会成功，绝对不会收获到一份真挚的感情，但我清楚我自己的判断，一个爱你的人，他浑身上下都会因为担心你而纷纷打开。”
壁炉里的木头“啪啦”一响，点点火星顺着烟道上升。
“所以，如果你觉得你必须要找到那个人问个清楚，你才能接受恋爱，那么你就继续去找吧，或许等你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结婚生子，又或者他碌碌无为一分不值，但在这之前，你仍然要相信爱情，它并不恐怖也并不苦涩，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拥有它，而不是看着你在最好时间里独自凋零。”
计妙站起来开始收拾餐桌，她想帮忙但被计妙拒绝，壁炉里火光跳跃，男孩杰克陪着她一起看着火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