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离开后,唐凤弈翻着批文,一笔一笔地仔细批阅着,不时拿过白纸来做草记,一旁的老管家唐丰默不做声地候着,只在二主人对其事务有问题时,才出言释之。
唐丰非是自外头招来的,他们一家自曾祖起,就在唐门为仆,辅助出了七代英主。早年还有谣传,说唐丰一家本是唐门旁系,因谋划夺权,被本家从族谱中除名,沦落到了为自家人奴的的下场。这些所谓的秘闻乍听下十分猎奇,实则根本站不住脚,也不想想依唐门的家风,岂会容得一个谋取本家权位的旁系安然?更别说是留在身边做亲侍了。
但江湖广大,人多嘴杂,难免毒了些,唐丰自是无所介怀,因为他信任老主人,老主人更信任他。放在年轻一辈里,他老来得一独子,依旧受到极好的培养和重用。是以闲言碎语,皆当过眼云烟。
“先前江州遇上大旱,江州分堂赈济灾民花了不少总库的银子,是以后来工堂为夜堂弟子盖新寝房时,工堂众人临时垫上了不少家私,待到扬州分堂的三家银号将例税交来时,记得及时去补清欠款。”
“是。”
“近日有战端再起的征兆,大宁的五英骑在河西估摸着有大动作,传信给雍州、凉州、甘州三处分堂,就说上半年对中土域外的生意,尽可不做,免受波及。”
“是。”
“江南天心剑湖的孟老爷子,快过八十大寿了吧?”
“下月初五,宴请江湖各方勋宿聚首,给唐门的请柬,应在路上了。”
“着余杭、嘉兴、苏州三处分堂各自准备贺礼,届时我亲往贺寿。”
“是。”
一件件事如流水般交办下去,一丝不苟,毫无错漏。
忽然一阵清风徐来,拂乱堂前百花娇容,唐玉凌踏着近乎无声的脚步走进,躬身行了一礼:“小侄问姑母安好。”长袖轻动,溢散的灵华之力带起呼呼风声。险些把唐丰刮倒。多承唐凤弈出手扶了一把。
唐凤弈放下手里卷宗,抬眸看着这风华正茂的侄子,往旁边信手一指道:“坐下说话。”
唐玉凌应了一声,正要落座,却讶然发现自己根本抬不起脚,奇怪的是,为什么他全身并未感到任何灵压?他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唐凤弈那似笑非笑的眸子,心里亮如明镜的同时,还为少妇那深不可测的境界感到震撼。
他整了整思绪,再行礼道:“侄儿知错。”
唐凤弈佯装诧异道:“我只是叫你落座而已,没头没尾的,你为何认起错来?”
唐玉凌动了动,发现双足仍是坚如磐石,简直比幼时习武扎马步还要难受,不由苦笑道:“姑母莫再揶揄小侄了。”
唐凤弈反问道:“你这身修为,从何处得来?”
唐玉凌答道:“八分是大哥临终时传予我,剩下两分,是闭关的这些日子修得。”
唐凤弈又问道:“若我没估错,你现在已臻灵虚三境,是也不是?”
“是。”
“那也就是说,你现在还不能将天地间的灵华取为己用,若是过度消耗,就只能用精气温养灵海,等它自己缓慢地生复灵华,是不是?”
“是。”
唐凤弈双目眯了起来:“那你有什么资本在这里浪费?”
唐玉凌凄惨地求道:“姑母,我错了,我这就将灵华导回去,你先将法术解了,好吗?”
唐凤弈露出一副天然无害的神情,微笑道:“导气回元又用不着动脚,解什么?”
唐玉凌颓然地拖长声音:“是,小侄明白了。”说着并起两指,飞速地点了几个穴道,再运功,不到半刻钟就完成,道:“姑母,这下可好了?”
唐凤弈问道:“从哪些经脉导回的?”
唐玉凌愣了愣,谨慎道:“手三阳筋。”
唐凤弈淡淡道:“下次可试试自手三阴筋导出,对你修炼应有好处。”
唐玉凌喜道:“谢姑母指点。”
唐凤弈瞥了他一眼,道:“坐下说话。”这是第二次,却是真的。待唐玉凌落座长呼一口气后,她才又道:“大宁朝廷前些日子三顾茅庐,先来一个礼部侍郎,后来是尚书,最后一次连宰辅大人都亲自登门,只为商谈你与扶风公主的婚事。你作何感想?”
唐玉凌刚端起茶盏的手又放了下去,皱眉道:“此事我不是早在闭关时就否决了?这群人怎么像跗骨之蛆一般烦人?”
唐凤弈笑道:“谁叫你二十岁就修成了灵虚三境呢,莫说皇室,现在整个江湖都在谋算着怎么抢你这块香饽饽。”她停了停,又道:“或是毁了你。”
唐玉凌冷笑道:“唐玉凌纵然木秀于林,也要看看哪阵不怕死的风敢来摧之,”他转头看向唐凤弈,“姑母不会答应了吧?”
唐凤弈道:“你当姑母是那种迂腐的人吗?你自己的婚事,自己操心去,我才懒得来管你。”她拂了一下发丝,又道:“要论起婚事,我反倒更关心你表妹的。”
“知可小妹?”唐玉凌不由得弯起了嘴角,“算算年岁,那魇岚的小皇子也该行过成年礼了吧?”
少妇扶额叹道:“是啊,连求亲的队伍也到了呢。”
唐玉凌讶异道:“到了?我出来大半天了都没见到阿莱叔人呢。”
唐凤弈道:“我若是他,也没这个脸出来见人呢。”
唐玉凌察觉事情有异,问道:“出什么事了?”
......
云阳府在唐门东北方八百余里处,城一面靠着潭山,一面临着通宥江,有前后两正门,城墙用特殊的铁片加固,可防水淹火烧,临江一面开一侧门,平时少有人过,因而看守不多。
大宁云国公傅寒秋,年逾花甲,带着一家将门定居镇守云阳城,已有三十余载。
此时的云国公府,可带着平日里少有的热闹,因为唐门的家主,就在府中做客。
一身酒气但仍旧神智清明、声如虎啸的老国公爷正津津有味地侃着他三十四岁时第四十九次打退邪族的战绩,讲到激动处,身上膘肉就跟着一颤一颤的。
“那时候的邪族还是半人半魔,浑没有如今的纯魔种那么难缠,我命啸字营拿火牛犁这么一顶,他们就吓得满地叫爹喊娘的,痛快得不行!后来有了你唐门的偃铠,就更了不得了......”
唐觉则儒雅随和得多,只是笑着应和,不时举杯小抿一口。
门外传来勒马声,一人急匆匆地走进堂内,轻轻跪坐在唐觉身边,将一张信纸递给他:“老爷,本家来的信,加了金封。”
金封,唐门的独家的标识,意味着紧急之事。
唐觉不动声色地将信展开,甫看了几行,便“刷”地合上,眼中带着震惊之色。随即,他神色恢复平静,缓缓地把信收回怀中,站起身微笑着向傅寒秋抱拳道:“傅兄,这两日承蒙款待,小弟如今有些家事,不得不回去打理,就此告辞了。”
傅寒秋仿佛如梦初醒般:“这就要走?太急了吧,那待我吩咐下去,设宴为你送行!”
唐觉失笑道:“傅兄,你这一宴还未散,何以再设一宴?听兄弟一句话,少饮些酒,多养养身体吧,你可不是用膘打仗的。”言罢大笑离去。
老国公爷愣了半晌,方才觉得意兴阑珊,挥挥手道:“散了,散了,都散了吧。”其余宾客也识相,知道自己只是陪客,便也告辞。
被下人扶着的老国公爷“呼哧呼哧”地挪进卧房,嘴里还不断吐着脏字。然而,当下人将门关上的一瞬间,他的眼神就突然间锐利了起来。
如同觅食的猛虎。
他吐着酒气,带着浑厚的声音:“跟上去,把信的内容探清楚。”
“是。”
窗外一道黑影闪过,消失在黄昏中。
令一下完,他就又变回了那个半糊涂的傅寒秋,将靴子脱下随地一扔,也不脱衣服,就往床上“嘭”地一趟,他带着满意的喘息声,慵懒地自语道:“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个冷面怪如此惊讶呢,老儿我好奇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