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赶到乌家兄妹所说的今弥县,因着人生地不熟,是以找了个在官窑做苦力的活计,一面挣生活,一面打探县令的消息,从当地百姓的怨言里,我能听得出,这人杀了不冤。终于有一天,那老儿自州府回到县衙时被我看了个正着。夜里,我找到他的私宅,避过守卫,翻墙入内,找到那狗官的房间,不由他开口说话,就一剑结果了他。”
他说完,默默地垂下头,低声说道:“我都没想到自己杀人竟然这么顺手。”
唐玉歌忙道:“你杀的是坏人啊,不是有古言,说‘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你这就是侠者行径,不要怀疑自己。”
唐凤弈眼中带着笑意,调侃道:“半瓶醋的学问,拿来安慰人倒是真不错。”
少女露出娇憨的笑容。
唐凤弈又道:“那你如何伤成这样?”
顾燕继续道:“我收回剑,刚要离开。不成想,他倒下时撞翻了灯,点着了屋子,我因此暴露,被守卫追杀了两三里,带着一身伤流浪到此,本想走出那片林就找个药铺抓几方补养气血的药,却遇见了狼群。本来靠着剑的威能,未尝不能全身而退,谁承想,身体里忽然出现你所说的两股真气,撞得我五脏六腑时时刻刻都在抽搐,是以被狼群拖了很久,拖得心力交瘁。最后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就遇见了你们。”
唐凤弈沉吟了一番,忽而展颜道:“不论如何,你如今身体已无大恙,安心养着就是。至于你剑上刻着的这个唐字,会否与我唐门有关,过段时间,待我兄长回府,我会去问他。”言罢起身道了一礼后离开。
顾燕思索了一会,想着想着,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身影,他总觉得那是个真实存在,或是存在过的——人?并且他很熟悉,简直熟悉到了要与他融为一体的程度。
一如庄生蝶梦。
再往深处探寻,想得他头疼,他强行打断思路。转过头看着还未离去的唐玉歌,少女一脸好奇地盯着他,却也一直都没有出言干扰他,他只好问道:“还有事?”
唐玉歌摇了摇头,道:“我看你一脸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顾燕长叹了口气,道:“只是突然觉得,报完大仇,天地间孑然一身,再无期盼,觉得有些茫然罢了。
唐玉歌喜道:“那你可以留在唐门啊。”
顾燕道:“我并没有给唐门做什么事,反倒是一见面就卸了你家护卫的剑,你家里人会让我留下吗?”
唐玉歌摆了摆手,道:“你现在有了灵海,就有了修仙的资质,那可是平日里可遇不可求的人才,别说是卸兵器,就是卸甲,”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自语道“幸好没被别人听到,否则爹爹又要朝我发脾气了。”
顾燕没有听见她的低语,也没心情追问,转头目向窗外。
天色正好,阳光正晴。
......
相见楼是唐凤弈的所负责的事务办理处所,亦是她私宅的所在地,唐门本家各堂以及各地分舵的账务管理,财政出入,都在这里办理。平日里相见楼里皆有弟子在此处常驻,因此她这个楼主也无需时时刻刻都在,譬如此次,外出亲查账目,肃清几个分舵的贪墨之人,就离开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当然,即便有人代办,她这个楼主也已离开了够多的时间,杂务仍然是堆了不少。
然而,唐门弟子送她一个“女庞士元”的称号绝非虚名,仅耗两个时辰,一月的杂务就理清办完。正当她将那支名贵的绒鬃狼毫笔信手一投,准备午休时,下人就来通报,三爷来访。
三爷,即唐凤弈的三弟,唐家的三主人,唐青。
唐青生得八尺有余,身材魁梧,面如刀削般尖利,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眉毛淡且长,举手投足间规矩严谨,不似江湖人般恣意,倒像是个退了伍的军汉。一开口声如雷震:“二姐你脸带倦意。”
唐凤弈抬手理了理发丝,道:“不妨谈事,你尽说无妨。”
唐青道:“魇岚的老辅佐,刚才到了。”
唐凤弈闻言不禁嘴角一钩,略带疲态的双眼也有了笑意,悠悠道:“那敏月皇子,哦,现在应改称熙英王了,他给可儿准备的聘礼是什么?”
唐青用一种从未在他脸上出现的小眼神瞥了眼唐凤弈,缓缓道:“人是到了,不过就一个,至于什么聘礼,屁都没见着。”
少妇的笑容顿时收起,,一字字道:“怎么回事?”
唐青咳了咳,示意她放松,却见二姐刚才还流转的眼波已经凝在了自己身上,没来由地起了一阵恶寒,急忙道:“你别忙生气,据那老辅佐的原话,熙英王这回是很有诚意的,不仅亲自过问,按中土的礼节采办聘礼,连求亲的文书都没有假借文官之手,是他亲笔书写。”说罢递上一个红皮外罩的文书。
唐青继续道:“可是,就在途经阳关边军检索时,明明通关手令俱全,却硬是被守军“私运禁品”的借口给扣了下来,问是什么禁品,也不说。他们与那些守军理论,谁承想,却理论来了更大的官。你猜谁?”
唐凤弈捏起手诀,装作厉声道:“再卖关子我赏你一记悲鸣针。”
袖管看似空荡荡的,谁知道里面还有要人命的东西?
唐青嘿嘿笑道:“大宁朝廷的兵部左侍郎,余方修。”
唐凤弈诧异地抬起头,道:“如果是他到了,那就不止扣东西这么简单了。”
唐青道:“如你所料,人也都被扣下了。”
唐凤弈冷笑道:“只放一个老辅佐来,明示让唐门去保人,这左侍郎大人厉害是厉害,可就是眼界太低了些。”
她停了停,问道:“传信给大哥了吗?”
唐青摇头:“没有,大哥回府也就这两日的事,我认为也不必传信了。”
唐凤弈点点头,道:“那就好好安顿一下那老辅佐,再怎么说也是多年生意的牵线人,好不容易有次无关生意,纯做好事,还被无端的斗争给波及到了。”
唐青哈哈大笑:“这犯贱的世道,已经连月老都不让人好好做了。”
他止住笑声,想起一事,问道:“那个救回来的少年,怎样?”
唐凤弈道:“醒来后将养了两天,恢复得还不错。”
唐青问道:“据说他体内有些古怪?”
唐凤弈闻言,凤目射出精光:“我说我为唐门捡了个宝,你信吗?”
......
在顾燕的反复要求下,唐玉歌总算答应放他出房门散步。
“你的身体,真没问题么?”少女小心翼翼地跟在身旁,仿若身边之人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般,几步一问。
顾燕头疼道:“我说了七遍了,我真的没事。”
少女嘟起嘴,一脸不相信:“都是爱逞强的人。”
顾燕无奈道:“唐姑娘,能否问你件事。”
少女快速地点头道:“你问啊,只要我知道,只要你想知道。”
顾燕道:“我们相识才三天不到,你为何总跟我粘在一起?”
少女闻言,一张俏脸变得极为紧张,小心翼翼地问:“你嫌我烦吗?”
顾燕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是”还是“不是”,只得换句话来讲:“不是嫌不嫌你的问题,只是,我看你,似乎没有什么玩伴?”
这话题岔开得太没水准了,顾燕心想。
唐玉歌委屈道:“曾经有啊,只是,唐门这一代小辈,数我最没用,武功武功练不好,暗器暗器也使不会,机关术就更复杂了,我一看就想睡觉,所以当大家都各有司职、各自忙碌的时候,只有我还赋闲,平时也就只能在家读书,慢慢地,可不就成了一个人吗?”
顾燕心里五味杂陈,他忽然觉得,这姑娘除了有时比较聒噪,也无甚大毛病,实在不至于避而远之,于是说道:“你若不嫌弃,拿我当个朋友,可好?”
少女欣喜道:“好啊好啊,我早就拿你当朋友了。”
两人争着,笑着,从厢房一路走到了后院。
恰在这时,边门“吱呀”一声,拖着沉重的尾音朝两边敞开,如一头凶兽,现出了其最利最尖的獠牙。
“哎呀,我都忘了,今天是二哥出关的日子呢。”唐玉歌一拍脑袋道。
二十来个身着练功服的少年少女自门中大步迈出,园中已站满了来迎接的内家子弟,头前走上五人,递上水盆,手巾等盥洗用具,五人洗过后,换具换水,供后面人再洗。
随后上来五人,盘上端着精美的华服,并侍候他们穿戴,同样,换了几轮。
“宝玉斋的缎、倾城阁的丝,杨家老铺的帛,再配上幽兰裁的手艺加工,可以说是全蜀中最奢侈华丽的了。”唐玉歌说道。
顾燕闻言,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想着,再好也没有乌杏教自己的手艺裁出来的衣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