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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神秘的四岭山

部队又经过了一夜的艰苦行军,从白马山峡谷突围出来的第三天早晨,来到了一座耸入云霄的大山下面。这座山叫南屏山,悬崖陡壁,老林深草,形势很是险要。这座山的北面就是著名的四岭山区。因为郝大成听说四岭山区,有民团等反革命武装,政治军事情况复杂,不便贸然开进,便决定在反动势力薄弱的南屏山,暂且驻扎,争取一个较长的休整时间,进行调查研究,与上级党组织取得联系,然后再确定去向。

部队的到来,给沉静的荒山增添了生气。

郝大成让部队在临时的营地里埋锅造饭,他带着通信员王尚青去查看周围的地形。他们沿着荒凉的山坡向上面走着,越往上,景色就越加荒凉。

到了山顶,郝大成向四周纵目望去,只见四处岗峦起伏,无边无际。几只山鹰扇动着博大有力的翅膀,在蓝天白云下盘旋翱翔,随时准备俯冲下来,向它的捕获物发出致命的攻击!远处的密林中,有几缕炊烟缭绕升起。几个小山村,就掩映在墨绿色的松林里边。从南屏山向北望去,四岭山的峰峦更是巍峨雄伟。

在南屏山的西坡上,他们意外地看见一块平坦宽阔的林间空地,并有很多倒塌的房屋。他们走到近处一看,原是两座相连的庙宇:一处,从庙的规模来看,当年很是宏伟的,现在除了庙基之外,都已成了断壁残垣;而另一处,规模稍小一些,却还留存着一些建筑物。没有倒塌的大半边山门上,还能看出几个大字——静林庵。

郝大成和王尚青踏着丛草、瓦砾,走进正殿。大殿还算完好,只是神像都已经掉了脑袋,缺胳膊少腿,破烂不堪。在佛台两旁的漆柱上,还隐约地看出一副在寺庙里常见的对联:“金炉不断千年火,银盏长明万岁灯。”面对着这火断灯灭的残破景象,这副对联,却成了一个十分尖刻的讽刺。

郝大成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便决定把营地设在这里。按照他的命令,部队吃过饭后,就进驻了静林庵。

当部队挥锹抡镐伐木刈草,为设营而忙碌的时候,郝大成召开了支部会议。在战斗的环境里,一切会议都采取了简单的方式。

郝大成的工作作风,像军事行动一样,一向是明确干脆,从不拖泥带水。在支部会议上,郝大成首先说明了南屏山的情况和在南屏山驻扎的原因,他说:“根据上山前后的初步了解和查看地形的情况,我们决定在这里暂时驻扎。南屏山地形虽然险要,却是一座荒山,而不是由很多山连接成的大山区。打个比方说,它是一面墙而不是一座院,暂时驻扎可以,长期扎根困难。本想继续向北开进,进入四岭山区,但那里政治军事情况复杂,我们情况不明,力量不足,没有充分准备是难以进去的!这里的优点是反动势力薄弱,我们可以在这里落脚,争取一个较长的休整时间。……”为了节省时间,他提出了部队亟待解决的问题,并首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我们应该立刻办好这样几件事:

第一,派黄希才同志去和上级党取得联系,这次可以到豹子山一带去找。即使找不到县委,也要和史太昌同志领导的游击队取得联系。

第二,派黄四楞同志到茅山冈去看望吴可征同志,如果伤势好转,就可以转移到南屏山来。

第三,派陈大雷同志到白马山峡谷,去探听史少平他们三个同志的消息。

第四,眼下部队当然很需要休整,可是最需要的还是深入山村,发动群众,筹粮筹款,扩大我们的影响,壮大我们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要进行调查研究,选择适合于建立革命根据地的地方。

第五,因为二中队长史少平同志不在,我建议一、二中队合并,由罗雄同志负责,搞好部队的训练;部队的学习,宋少英同志也要抓紧;山上的全面工作,请黄国信同志负责。

第六,我带第三中队下山,明天凌晨就走。……看大家有什么意见?”

黄国信对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缺乏信心,对郝大成的意见并没有认真思考。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思路去考虑另外一种方案。但由于思想紊乱,一时又理不出个头绪来,同时对郝大成的意见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所以他在会议上,完全采取了一种消极应付的态度。

几个月来,由于夜以继日的战斗和操劳,郝大成的变化不小:从外形来看,他那丰满的方形大脸消瘦了很多,颧骨突出,风尘仆仆的脸上,又增加了一些皱纹,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些,猛然看上去,总在三十岁开外。他本来就很健壮的体格,现在锻炼得更加坚强耐劳了。但是,变化最大的还是他的性格和思想。险恶的环境,艰巨的斗争,使他性格变得更加深沉、稳重、刚毅、果断和坚韧不拔。吴可征离开部队,一方面给他肩头增加了沉重的压力;而另一方面,却使他那高尚的革命品质,在困难艰险的锤炼中,闪射出更加灿烂的光辉!

郝大成,获得了战士们最大的信任、爱戴和敬重,只有黄国信对他的评价与众不同。他看着郝大成那张威风凛凛、生气勃勃、豪情横溢的脸,心想:“这个人啊,革命热情有余,革命理论不足,只知蛮干,就是碰得粉身碎骨,他也不知道回头!……”

“我同意这样的安排,”宋少英的发言打断了黄国信的沉思,“我希望黄国信同志把部队的思想工作抓紧。部队安定下来,思想问题可能增多,有的同志家乡观念有所抬头,有的同志对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缺乏信心……这些问题不解决好,就会影响部队的战斗力。”

黄国信也颇有感触地说:“我同意老郝的意见。少英同志谈的部队思想情况是很重要的,虽然是个别同志的反映,却很有代表性,我也正在思考这些问题。我们一定要把部队思想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去!”……

郝大成等待着黄国信的下文,但黄国信却又像往常一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他的发言,并没有进一步解释他要把部队思想引导到什么样的正确道路上去。

郝大成很清楚,黄国信对于建立革命根据地是持消极和怀疑态度的,这种思想情绪必然给部队带来不良影响,吴可征又不在部队,这使他倍加不安。在下山之前,他又找到宋少英和罗雄,仔细交代了一些工作,提醒他们切实掌握好部队。

经半天一夜的休息,郝大成带领着恢复了精力的三中队十二名战士,下了南屏山。他们都换了山民的服装,扮成猎人、樵夫、药农、农民,分成小组到各山村活动,然后按规定的时间和联络方法,到崖头沟集中搜集活动情况。

郝大成和王尚青扮成打短工的山民,向南屏山下最大的山村——崖头沟走去。他们虽然知道这里受到过大革命的影响,但不了解目前的情况。郝大成边走边思考着进村的方法。中午时分,他们到了南屏山脚下。

在去崖头沟的路口上,他们看见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站在路旁的一棵板栗树下,身子半倚着树身。当他看见郝大成和王尚青向他走来,他就蹲下来唱起了讨饭歌。这歌声既不快活也不悲伤,好像纯粹是唱着玩的,一边唱一边用灵活的眼睛,打量着来人:

家中无米粮,

身上缺衣裳;

穷人家家饿断肠,

到处去逃荒。

东村到西村,

处处无人问;

财主恶狗比狼狠,

专门咬穷人。

……

进村之前,先接近个别群众摸清村里的情况,这是最好的办法。郝大成走近了这个孩子,孩子的歌声停止了。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这孩子穿着一条长裤撕去半截改成的裤衩,头发蓬乱,小脸又黑又瘦,但是十分灵活。脚边放着一条齿痕斑斑的木棍,棍边放着一只破碗,这是一个讨饭的孩子。他看看郝大成和王尚青,虽然他们穿着老百姓的衣裳,行动神态却不像老百姓,便把头扭向一边,旁若无人地继续唱着他的歌:

头晕腰又酸,

肚饥腿打战;

日落西山转回家,

走到二更天。

推开破柴门,

无米又无柴;

天寒地冻无被盖,

和衣靠墙歪。

……

“唱得不错,”孩子的歌声被郝大成亲昵的语音打断了,“你是哪个村的啊?”郝大成和王尚青也在树下坐下来。

小孩子怀着戒备的心理,以不信任的目光重又打量着他们,反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我们是打短工的!”郝大成笑笑说。

小孩子怀疑地摇摇头。

王尚青说:“你不信吗?我小时候也讨过饭呢,你唱的歌我也会唱。”

小孩子活跃起来,最初的敌意似乎消失了,好奇地说:“你唱给我听听。”

王尚青本来就是山歌能手,这种讨饭歌从小就是唱熟了的,便按照小孩子的曲调唱道:

穷人好伤心,

苦处说不尽;

世道黑暗不平等,

哪天得翻身?

这一节本来是歌词的终了,但王尚青却临时编了新词继续唱下去:

红军救穷人,

来把土地分;

打倒土豪和劣绅,

消灭白匪军。

天下受苦人,

齐心闹革命;

坚决跟着共产党,

革命定成功!

这段新词使小孩子大感兴趣,听到入迷处,忽然歌声停止了,他有些不满足地说:“你再向下唱啊!”

王尚青笑笑说:“唱到革命成功了嘛,还往哪儿唱啊?”

小孩子忽然眼睛一亮,似有所悟地说:“叔叔,你们是南屏山上下来的红军吧?”

“你怎么知道南屏山上有红军的?”郝大成很为他们来到南屏山的消息传得这样快感到惊异。

“我爷爷和纪松田叔叔……不,是我猜的。”小孩子感到说漏了嘴,涨红着脸急忙掩饰着。

郝大成亲切地说:“小家伙,还保密呢?你是崖头沟的吧?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就我爷爷……”

“噢,你爸爸妈妈呢?”

“叫大土豪周武逼死啦!”小孩子恨恨地说着,黑黑的小脸上呈现出成年人脸上才有的那种愤怒。

“你说的是哪个周武啊?”

“除了四岭山,哪里还有第二个周武!”

“四岭山”三个字引起了郝大成的注意:“那你是四岭山人了?怎么又到南屏山来了呢?”

“我爸爸造反,叫周武害死了。爷爷怕周武‘斩草除根不留苗’,就抱着我逃出了四岭山,在崖头沟落了户。”这些断断续续的话,显然是小孩子从大人嘴里听来的。

“抱着?”王尚青好奇地问。

“那时候我才一岁呢。”

“噢,以后呢?”郝大成问得很亲切,给好说话的孩子以很大的鼓励,小孩子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爷爷说,‘要记着这个冤仇,长大了向周武讨还血债!’还说,‘饿死也不给地主干活,上山打柴也能活命。’可是爷爷老了,我又小,打柴挣不出吃来,我就要了饭。”

“你知道红军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小孩子用成人那种自信的神气说道,“是打土豪的吧?爷爷和纪松田叔叔早就跟我说过了。”

“很对!”郝大成称赞地说,“红军一定把害死你爸爸妈妈的那个周武打倒,替你报仇。呃,你叫什么名字呢?”他喜爱地抚摸着小孩子的乱发。

“我叫铁柱!”

“好!这个名字好,铁柱子有多硬气啊!”

“原来我叫小丑子,可是爷爷说‘咱人穷志不穷,穷人骨头比铁硬’,就改成铁柱了。”

“我们找你爷爷去好吗?”郝大成微笑着说。

“我爷爷也正要找你们呢。今天我出来讨饭,爷爷就嘱咐我说,南屏山上来了红军了。你若是碰上红军啊,就领到咱家里来。刚才我看到你们,就猜到了八九分。……”

“那你为什么只顾唱讨饭歌,不理我们?”王尚青有意逗他说。

“这是爷爷教我的,他说红军都是受苦人,我唱个讨饭歌试试你们的心啊!要是土豪劣绅狗财主,他们才不会唱讨饭歌呢!”

“铁柱子真机灵,长大了到红军里来当个侦察员吧!”郝大成拍拍铁柱子的头,由衷地大笑起来。

铁柱子受到夸奖,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脸涨得红彤彤的,催促道:“咱们快走吧,嘿,爷爷见了你们准高兴!”

崖头沟大约有上百户人家,在大山区,这就算是比较大的村寨了。村寨周围有一道残缺不全的围墙,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虽然对防止散兵、游勇、土匪、强盗的抢劫,并不起什么作用,但它却给人们心理上带来一种安慰——住在围子里总比围子外安全些。

铁柱家和许多穷佃户一样,住在围子外边。这样却给郝大成以很大方便,他可以在大白天走进铁柱的家,而不被别人注意。住在围子外的人家,几乎全都是“家无隔夜粮”的穷苦人家。当地有这样一段民歌:

没铺没盖,

缺穿无戴,

住在围子外。

白匪来抢劫,

日出翻到日头歪,

只找到半篮苦野菜,

还有一双破草鞋!

铁柱家住的草棚子,已经东倒西歪,棚顶上的稻草数年没换,久经风吹雨淋,早已变成黑色。怕山风把它整个掀掉,用横三竖四的草绳拢着,用破砖碎石压着。

棚子里没有几件家具。破烂冰冷的锅灶,看来已经有好几天没动烟火了。一张用砖块垫着断腿的木床上,散堆着碎棉絮和破布片似的衣服。整个棚子里散发着浑浊的腐草气味。

铁柱爷爷郑万春坐在门口的阳光里编着草鞋。他刚满六十岁,却显得异常苍老,脸仿佛全是皱纹堆成的,在这数不清的皱纹里,深刻着数不清的苦难和仇恨。当看到铁柱带着郝大成和王尚青走近他的草棚的时候,他惊愕地站了起来,马上跑进屋里,用锅盖、破席、柴捆,迅速地掩盖好床下的东西。当郝大成走进屋里时,他已经完全镇静下来。

“老伯伯,你好!”郝大成向老人点点头和蔼可亲地说。

“你们是从哪里来?先生。”老人疑惑地看着郝大成,猜测着他们的身份和来意。

铁柱急忙攀住老人的膀子,凑到他的耳边兴奋地说:“爷爷,他们就是南屏山上来的红军!”

“真的?”老人愕然地看着满脸红光的小铁柱。

“是真的!”铁柱仍扳着爷爷的膀子,悄悄地说:“他们还会唱讨饭歌呢。”

“那就请坐吧!”老人不冷不热地说着四下里去找座位,可是找了半天也不知让他们坐在哪里好。他给郝大成找了个木墩子,王尚青就坐在木床上,木床似乎承受不了过大的重量,吱吱嘎嘎地响起来。

这时老人猛然打了个踉跄,一脚把个猪食盆子踩翻了。发着酸味的猪食溅满了一地,溅到了老人腿上,也溅到了郝大成的身上。

郝大成急忙抢过去,扶住了将要跌倒的老人,关切地说:“老伯伯,你这是怎么了?”

“没有什么,人老了,腿脚就不利落,你看,”老人表示抱歉地说,“我把你的衣裳弄脏了!”

郝大成诚挚地笑笑说:“这哪里能叫脏,我在地主的牛栏里睡了两年哩!”

这时候,王尚青已经把地打扫干净了,并抽下包头的手巾去擦老人腿上的猪食。……

郝大成和王尚青很快就使老人相信他们的确是工农红军。深广的阅历,使老人具有识别好人坏人的眼力,刚才有意做出来的行动,便是一次巧妙的试探。他深信郝大成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语,每一种表情都是真诚的。这一切不管多么狡猾、多么善于伪装的人都是做不出来的。他们的心一下就贴得很紧了。

老人先在铁柱耳边嘁喳了几句,铁柱欢快地跑出去了。然后老人向郝大成抱歉地笑笑说:“开头我还把你们当成外人了呢。不瞒你们说,刚才我向床下是藏了一袋子米和半碗盐,这都是穷兄弟们凑合起来的,正打算上南屏山给你们送呢!前天晚上,上山打柴的人就回来说,山上来了队伍,一讲穿戴的样子,纪松田就说:‘这准是红军。他们正在难处呢,我们不能让红军挨饿。’可是……”老人感情十分真挚地说,“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都缺米下锅,就凑了那么一点点,真是对不住你们啊!……”

郝大成被老人对红军的真挚感情所深深感动,他忍不住过去紧握住老人瘦骨嶙峋的双手,激动地说:“谢谢山区的穷苦乡亲们!粮食不必送上山了。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乡亲们更难。我们就是为了给山区穷苦老百姓解决困难才下山的。……你刚才说的这个纪松田是什么人啊?”

郑万春说:“说起来话长啦。一九二六年,咱们这里就有了共产党。在九里十八坪打土豪闹得正红火的时候,咱们这里也兴过秘密农会。咱们也想干,只是比九里十八坪晚了几个月,没等起事,国民党就叛变啦。这时我们党里出了叛徒,党组织叫敌人给破坏了。因为没有公开起事,很多党员和秘密农会的骨干都保存下来了。我和纪松田,就是隐藏下来的共产党员。今天见到红军,真是见到亲人了。这里的组织是散了,可是人心没有散。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揭不开锅的人家可多啦。我们听说南屏山上来了红军,又高兴又着急,心里就像着了火。大伙说,快上山给红军送粮食,请红军下山来帮助咱们打土豪!……”

这时铁柱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带着没有完成任务的遗憾神情向爷爷说:“纪松田叔叔不在家,听说到汤家楼去了,说不定到晚上才能回来呢。”说完就扑到郝大成怀里去了。

“噢,”郑万春继续着刚才的话头说:“他是为打土豪的事到那里去了。”

“汤家楼在哪里?离这里远吗?那里有土豪?”王尚青心急地问道。

王尚青问的也正是郑万春要讲的。他说:“汤家楼离这里有十五里山路,就在白云山的西端。这汤家楼有个大土豪,名叫汤万田,这家伙长得像个肉墩子,走路摇摇晃晃,就像鸭子凫水。有一次他的帽子被风吹到地上,他胖得没法弯腰,只好先把两腿弓着蹲下身子,才算把帽子拾到手里,结果没有站稳,在地上像滚西瓜一样翻了三个滚。……”

小铁柱听到这里先咯咯地笑起来。

郝大成和王尚青想象着汤万田在地上翻滚的样子,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老人似乎发现说走了题,就赶忙回到正题上来:“这家伙真是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坏透了。凭着他大哥在北洋军阀里当团长,手下又有二十多条枪,真是无恶不作,横行乡里,催租逼债,如狼似虎。他和九里十八坪的谷敬文也是常来常往。从谷敬文那里学来一肚子鬼主意,对穷人可狠毒啦,一提起他,老百姓个个恨得咬牙。他排行第三,背后人们都叫他汤三磙子。死在他手下的穷人不下二三十。有一段民谣这样唱道:

提起汤家楼,

穷人愁上愁;

租税交不上,

坐牢加砍头。”

“这家伙,有三座谷仓,五家粮店,布匹咸盐也很多。若是打了他,真够汤家乡穷苦人家过几个荒年!”

“大队长,快把这个土豪打掉,给老百姓除去这个祸害!”王尚青摩拳擦掌地说。

在郑万春介绍时,郝大成已经下定了打掉汤三磙子的决心。真可以说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打击对象。经过周密准备,汤三磙子的二十几条枪是不难解决的。这里的群众有大革命的影响,通过打汤三磙子,可以更加快速地发动群众,在政治上扩大红军的影响,在人力物力上壮大红军的力量。如果没有相当的力量,要建立根据地是困难的,即使建立了,也不容易站住脚。所以打掉汤三磙子,对于发动群众,壮大红军力量,为建立根据地作好人力物力的准备,有着重大的作用。于是郝大成肯定地说:

“对!我们应该打掉他!”接着他又对王尚青说,“待会儿,你到各村,通知各个小组,夜里到这里来集中。”

郑万春和小铁柱像招待最亲的亲人似的把所有存粮都拿出来,给郝大成和王尚青做了一餐净米饭。当郝大成竭力阻拦老人这样做的时候,老人生气了。他说:“你们来,这是山区穷苦人的大喜事,人们指望的就是你们啊。这顿白米饭虽说是我做给你们吃的,这可是全山区穷苦人的心意啊!你就让我们高兴高兴,就算庆祝打土豪,过一个新年吧!别担心我们就这一点粮食,穷人日子是苦惯了的,就是光靠葛根野菜也能活。再说,打了汤三磙子,穷兄弟们的日子就都好过了。……”

郝大成深知郑大伯的情谊,怕过分坚持反而违拗了老人的心意,只好随老人去安排了。

“这南屏山可是个荒山啊,你们长住在山上能行吗?”郑万春一边做饭一边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和殷切的期望,“要找块好地方扎下根啊。我听人说毛委员在井冈山建立了根据地,是真的吧?”

“是真的!”郝大成肯定地说。

“这太好啦!”郑万春说,“两个人打架,站不稳脚跟就会叫人摔倒,干革命是翻天覆地的大事,没有站脚的地方可不行啊。”

“郑大伯,你说得很好。我们正是要找个合适的地方扎下根,听铁柱说,你原来是四岭山人,你就说说四岭山吧。”

提到四岭山区,郑万春精神就振奋起来。他说:“这四岭山啊,可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好地方,说来话长啦,等吃了饭,我慢慢地跟你说。”

吃过午饭,王尚青带着小铁柱到各山村去,向各小组传达郝大成的通知。郝大成就静听郑万春介绍四岭山。老人是非常健谈的,而且四岭山区又具有神秘的传说色彩,以致郝大成赞叹不已。

“我们祖祖辈辈住在四岭山区的白云山下,我们家住的那个寨子叫兰田岗。嗨,”老人觉得开头讲得不顺,稍稍沉思了一下,说道,“我还是先从四岭山说起吧。为什么叫四岭山呢?这个山区,南面是白云山,北面是黑蛇岭,东面是青龙山,西面是伏虎岭,加起来就叫四岭山区。这个山区的地势可真怪,周围的大山就像方圆几百里的寨墙把这个地区围着,中间都是低矮的山丘平畈,稻、麦、茶、麻全有,是个很富的地方。”老人停了一下,问道,“这样说行吗?”

“很好。”聚精会神地听老人讲述的郝大成连忙说,“就这样讲吧。”随着老人的讲述,通过自己的想象,在他面前展现了一幅群峰起伏的雄伟的图景。

“就说白云山吧,从东到西就有五十里长,中间有个大山谷,是进四岭山的南大门,就叫南山口。开头,你觉得这个山谷很宽敞,可是越往里走就越窄,慢慢就变成羊肠小道了,一边是陡崖,一边是深涧,投下石子去,半天听不到响声。这里若是守上几个人,那就别想进山,真像古书上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

老人缓了一口气又继续说:“西面的伏虎岭就更险要了。登山一望,真像一条猛虎卧伏在那里。这条岭上也有一条通向山外的大山沟,暴雨一过,山洪暴发,这条山谷就像一条大河,流水又猛又急,磨盘大的石头冲得轱辘轱辘往下滚。山谷越冲越深,水声像打闷雷一样轰轰隆隆日夜不住。人们把这个山谷叫作洪雷谷。东面的青龙山,活像一条青龙横卧在那里,头接白云山东段,尾接黑蛇岭的蛇头。这座山是一座荒山,人口不多,杂树丛生,进去连条路也找不见。……”

“这四岭山区周围地势也很不寻常,西面有西屏山,南面有南屏山,北面有北荒山。为什么叫南屏山西屏山呢?这两座大山就是四岭山区的两面屏风嘛。向北,北荒山重重叠叠百多里,深山老林不见人烟。向东南方再远一些,就是豹子山和九里十八坪了。我把这四岭山区好有一比,周围的南屏山、西屏山和豹子山,就像绿叶,这四岭山区就是绿叶丛里的一朵花!红军若到四岭山区去扎根,真像是庄稼种在肥土上,准会旺盛起来。”郑万春讲到这里不由得喜笑颜开,他仿佛看到了他那久别的故乡已经成了劳苦人民的天下,以及穷苦的乡亲们庆祝翻身解放的欢腾景象。

郝大成聚精会神地听着,郑老头就像念一本读熟了的书一样,滔滔不绝地讲着。郝大成本来想劝老人休息一下,但他被这神秘的四岭山区迷住了,便不去打断老人的思路,很有兴致地听着,只是不时地发出“嗯,嗯”的声音,以此鼓励老人倾谈的热情。

“四岭山中间,虽然没有高山,可也是丘陵连着丘陵,平畈接着平畈,大小村寨好几十个。”老人停下来,思忖着如何说下去。

“这四岭山区有哪些势力啊?听说周武的民团很坏很凶呢。”郝大成提示着,“还听说周威有一个齐心会,他们是一样还是不一样啊?”

“不,民团和齐心会可是大不一样。我先说说齐心会吧,这得从根上说起。”老人的思路从四岭山的地势转向了四岭山的历史,“早年间,伏虎岭上有很多庙宇寺院,香火很盛。每逢二月初二大庙会,周围几十里以外也有很多人来进香,拜佛,看大戏。从那时候起,就年年添盖一些商号,饭店,酒馆,客寓,还有很多官宦人家盖了小洋楼,修了个寨子叫太平寨。……

“可是好景不长,大概在民国元年吧,这里来了一伙强盗,外号叫‘黑马’,强盗头子叫任炳元,把太平寨一占,就当起山大王来。到了民国六年,四岭山来了一个好汉,叫周威。他原来也是四岭山人,是个苦出身,为人耿直,好打抱不平,重感情,讲义气,当过义和团的小头目。他见太平寨的土匪害得老百姓日夜不安,就聚合了一些山民,成立了齐心会,跟土匪血战了半个月,把土匪打败了。他就领着齐心会住在太平寨。老百姓尊敬他,信服他。

“‘黑马’头子任炳元逃到了四岭山西面的西屏山,找到了他的堂兄任中元,这个任中元是西屏山的大土豪,他是任洪元的亲兄弟,有四百多人的民团。他们又纠集了一些土匪、流氓、逃兵,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从洪雷谷口摸进了四岭山,见人就杀,见好东西就抢,见房子就烧,口口声声要活捉周威报仇。

“当时,周威没有防备,叫任中元砍了一刀,幸亏正在太平寨打短工的田世杰把他救了!”

“什么?田世杰?”郝大成听到这个使他心灵感到震撼的名字,不胜惊愕,他清楚地记起,在十四岁那一年,爸爸在虎头崖上,曾对他说过那个多年失去音讯的田大叔。但他又恐怕不是,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他便忍不住打断郑万春的话头,急急地追问道,“他是四岭山人吗?”

“不,他是外乡人!”

“他是哪一年到四岭山的?”郝大成急切地盯视着郑万春,等待他的回答。

“噢,他来的那一年,”老人不理解郝大成为什么对田世杰这样关切,他回忆道,“对,那一年,铁柱他爸爸才两岁。算起来整整三十一年啦。”

“那一定是他!”郝大成自言自语地肯定着,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两眼闪出热情和喜悦的光芒。

“是谁?”老人惊奇地看着兴奋异常的郝大成,“你认识他?”

“不,不,”郝大成为了不打断老人的讲述,抱歉地笑笑,“你还是先讲齐心会吧!等会儿,你再仔细地讲讲田世杰这个人。”

“好,”老人又回到他的原来的思路上,“从那以后,周威就和任中元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发誓不报那一刀之仇,死不瞑目。……周威还发誓,一定要报田世杰救命的大恩。周威的齐心会越办越大,打的旗号是:防匪保家。伏虎岭和黑蛇岭全是他的地盘。……”

“我再说说周武吧。”老人脸上表现出一种愤恨的表情,“他是四岭山大土豪周祖鸣的儿子,有一个三百多人的民团,真是无恶不作。周祖鸣死了之后,他继承了周家的产业,霸占着白云山和青龙山。我那儿子和儿媳就是死在这个坏蛋手里的。怎么死的呢?这我得从田世杰到四岭山落户说起。

“三十一年前,那时田世杰才二十四岁,从外地逃荒来到四岭山,就住在我那个破草棚子里。开头给财主家打短工、当雇工,开荒山、烧木炭、砍柴、打猎他全都干。不管谁有什么难处,他就是再苦再难也去帮助。他自己生活再苦再难,也不低头,不叹气,不皱眉,可是一看到穷人的苦难,他就受不了。你冷了,他能把身上的衣裳脱给你;你饿了,他能把自己嘴里的口粮掏给你,就是自己饿肚子,他心里也觉得痛快。他敢作敢为,是白云山穷兄弟们的主心骨,虽说在山区里,人们总是讲宗论祖,按家谱排辈分,可是人们都不把他当做外乡人。

“在民国三年,四岭山五个月不下雨,麦子没吐穗就全干在地里了,稻田都干得裂了纹。周祖鸣那个老不死的一个劲地催租逼债,把老百姓逼反了。田世杰和我那孩子领头向周祖鸣借粮,硬是把周家的粮仓打开了。周祖鸣又疼、又恨、又气、又急,一头从门台上撞下来,就翘了小辫子。这个‘祸害’死了,周武比他老子还坏。他跑到九里十八坪的谷家寨,找到了他的大舅子谷敬文。谷敬文帮他出面勾来了军阀,又给他出主意成立了民团,立即抓了上千的老百姓,追查造反的领头人,若是不把领头人说出来,就要统统活埋。……

“田世杰正要站出去,我那孩子郑大年,却把他推到后面去了。他说:‘田大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不能连根叫周武给刨了。’接着他就站了出去,拍拍胸脯说,‘好汉做事好汉当,领头造反的就是我!’

“带头造反,祸灭九族,当场就把我那孩子和儿媳妇杀害了。接着又要杀害刚满周岁的小铁柱,他们向铡刀底下一放,正要开铡,这时从人群里猛虎般地扑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来,她就是我们兰田岗黄小六的老婆——黄六嫂。她骂那些团丁们说:‘你们这些遭雷打的,挨刀杀的,你们把孩子抱错啦,这孩子是我的!’她一把从铡刀口里抢出了小铁柱,冲出人群跑到了山里。以后她找到我说:‘大伯,快走吧,逃出四岭山这个虎狼窝,保住郑家这根独苗苗吧!’唉!”老人赞叹了一声继续说,“黄六嫂虽说是个女人,男子汉也比不上她,真是个女中豪杰啊。……就在当天夜里,我抱着小铁柱,逃出了四岭山,到这崖头沟来安了家。”

郝大成和老人全都沉浸在当时悲壮的情景里去了。他们没有叹息,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只有愤怒的烈火在心中燃烧!

“可惜啊,那个时候还没有共产党!”老人沉重地说。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清楚了。在南屏山兴共产党的时候,我也听说四岭山有了共产党了。田世杰在党不在党我不知道,可是听说他叫周武抓起来,要杀害他……”

“啊!”郝大成的心像被铁钩子抓了一下,一下子提到喉咙里,“他被周武杀害了?”

“没有。周威把他救出去了!”

“啊,是这样!”郝大成舒了一口气,心算落了地。

但是,周威怎么救的田世杰,田世杰后来又怎么样,郑万春就不清楚了。

“周威和周武是什么关系呢?你不说周威是石匠出身吗?听说他们是兄弟呢,对吗?”郝大成急切地问道。

“外人是这么说,其实他们并不是一家。周威的爸爸周祖坤和周武的爸爸周祖鸣,还有周祖荫都是叔伯兄弟。据说在他们上一辈的时候,财产都是差不多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周祖鸣暴发起来了,周祖坤破落了,周祖荫虽说没有破落,却也是靠着周祖鸣过日子。到了周威周武这一辈,就更不一样了,周威当了石匠,周武却成了大土豪的继承人。周祖坤早年就死了,周威十八岁就背着一把锤头一把錾子走南闯北,后来当了义和团。……”

“周祖坤是怎么破落的?”

“这是周家的一个秘密,也许周家的一个老雇农王心诚知道一点,可是他哪里敢向外说啊!”

郑万春这样一说,使郝大成陷入了沉思。社会现象是复杂的,揭开它的秘密是需要时间、机会和一定的过程的。

“王心诚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苦大仇深的人。”老人又不满地说,“这王心诚为人太老实,胆子又小,当了一辈子雇工佃户,可是心里还是糊里糊涂,信鬼信神……听说他儿子王大发还在周武的民团里呢。”

因为王心诚知道周家家族的秘密,所以郝大成深深地记下了“王心诚”这个名字,然后又问道:“这个地区没有驻过军阀和国民党吗?”

“没有。齐心会占着两岭,民团霸着两山,他们都不让外人进去。”

“不让外人进去?”郝大成对这个地区民团和齐心会的力量感到奇怪了。

郑万春却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出了解释:“那里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地势又险,国民党要打也不好打。再说,国民党何必去打呢,周武和国民党还不都是一个窝子里的狼?听说民国八年,有一个军阀要从四岭山路过,齐心会卡住洪雷谷口不让进,打了一天,还是打不进去,后来只好讲了和。军阀拿出二十条枪,齐心会总算给他让了一条路。……”

“这么说,齐心会不光打土匪,连军阀也打了?”郝大成一时摸不透齐心会的性质。

“他们什么人都打。另外,还有一件事,就在四年前,不,快五年了,”郑万春用手指掐算着,“有一伙从两广过来的惯匪,他们身上带满了金银财宝,人人身上都有两件家伙。他们路过四岭山,在南山口,叫周武民团拦住了。这伙惯匪很厉害,人人能爬山越岭,个个有飞檐走壁的本领,不怕死,枪打得又准,在南山口打了半天,民团就死了好几十。……

“这时,周武的大舅子谷敬文正在周武家里做客。这个老狐狸看看硬拼不行,替他想了一条计策——送信给惯匪的头目说,不让他们过路,是手下人干的,周武并不知情,是一场误会。周武本人还要和惯匪头目拜把子兄弟。

“惯匪头目信以为真,带着同伙进了沙河镇。周武大摆宴席热情招待。惯匪不知有诈,开怀畅饮,一个个醉得东倒西歪,然后被送到了住处,加上连日来跑路打仗,累得精疲力尽,一会儿就睡得人事不省了。

“当他们醒过来的时候,连不知害怕的惯匪们也惊呆了。他们的武器全都落在民团手里。惯匪头目大喊一声‘上当了,快跑!’可是,房门早已反锁了,窗口里伸进来无数枪口、长矛和大刀,这些赤手空拳的惯匪,有的拼死了,有的投了降!”

“这伙惯匪有多少人?”

“说法不一样,有的说三十,有的说二十。自打那个时候,周武的民团枪多了,人也多了,比以前更凶狠了!”

“啊,是这样的地方啊!”郝大成被这个复杂而又神秘的四岭山区吸引了,不由得发出感叹声。

“是个好地方啊!”郑万春兴致勃勃地说,“是个进能攻,退能守的用兵之地啊!”

夜已经深了。各村的工作组已经陆续到来,纪松田也从汤家楼回来了。他和郝大成热烈地相见之后,便连夜研究打汤三磙子的方案。

一声鸡鸣,惊破了山区黎明前的暗夜,接着一抹曙光从南屏山放射出来。黎明降临到南屏山下的大小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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