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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阻击后的阻击

史少平被敌人恶狠狠地捣了一枪托子,从岩石上翻下去之后,就昏迷过去了。这不仅仅是由于沉重的打击和跌撞,主要是他在砍杀中把所有力气都用尽了。

北山坡上越来越激烈的枪声,使他慢慢恢复了知觉,记忆起刚才那场恶战的情景,但他不明白现在的枪声为什么这样激烈。他记起杨继五和周枫林,心想:难道他们还在继续战斗着?这枪声是打他们的吗?不像。那么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郝大队长又带着队伍回来了?不可能。……他思索着,听着激烈的枪声。

史少平用力握了握拳头,觉得还有力气,便试着翻转身体,用双手撑着身子,居然坐了起来,只觉得全身疼得像火烧刀割一般。他想摸摸背后的伤处,但僵直酸疼的胳臂弯不到背后去。他分辨不清是热还是冷,只觉得焦渴得难以忍受。

史少平坐了一会儿,头脑渐渐清醒。后山的枪声还是那样的激烈,虽然他还搞不清真正的原因,但他相信绝不是自己的队伍。因为他曾经计算过,当他们和敌人进行最后的决斗时,部队至少也走到十五里之外了。他也渐渐搞清了自己的处境——他躺在匪兵的尸体之中,看着敌人已转到后山去了。这时晨曦的微光投射在他沾满血迹的身上,他看见自己的军装已成了血洗过的碎片,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就从匪兵的尸体上脱下了一件稍微干净一点的军装,穿在自己身上,又在不远处拾起一支半新的汉阳兵工厂造的步枪。

这时山后的枪声停止了。匪兵们纷纷拥上山顶。他从敌人的吵嚷和怒骂中,知道了枪响的原因,心中暗自高兴。他知道,敌人就要打扫战场了,便不顾全身的疼痛,拖着步枪钻进茂密的丛林中去了。

史少平嚼了几口带着水珠的野菜,权且填一填饥饿的肠胃,又在石洼里掬饮了几口雨水,润一润焦渴的喉咙,洗净了满是泥土和血迹的脸。他四下搜索着,想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山洞,但是,他找了几块地方都不合意,只好倚在一块石崖上,喘息一会儿。这时他听到传来搜山的喊声。

“快出来吧,我看到你啦!”

“不出来我就开枪啦!”

喊声越来越近。史少平已经看见几把闪光的刺刀和几个晃动的脑袋了。

史少平屏住呼吸,紧贴在崖壁上一动不动。但只有几丛茅草遮掩着他,是很容易被发现的。他正要推上子弹,作好和敌人拼杀的准备。这时一个提匣枪的军官带着四五个匪兵径直地向他走了过来。史少平自知已被发现了,便索性举起枪来,准备对准白匪军官射击。

但这时白匪军官却向他喊道:“他娘的,你还不快搜,在那里磨蹭什么?”

少平感到茫然了,但他立即醒悟到白匪军官认错了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穿上了白匪的军装。他把举了一半的枪重又放下来,顺口答道:“我,我在解手!”

“赶快搜山!”

于是史少平便提起步枪跟在白匪后边,学着匪兵们的腔调,边搜边喊:“快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就开枪啦!”

他一边喊,一边机警地观察着,寻找一切机会脱逃。

白匪们的搜山,给峡谷中的几个山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到处是鸡飞、狗跳、抢劫、打骂和啼哭的声音。

在山村边的一所孤零零的茅屋里,住着母女两个人。她们从小小的窗口,看见几个匪兵向她们的茅屋走来。

母亲大约有四十五岁左右,她慌乱地对女儿说:“景妮,快到灶膛里抓把灰抹到脸上,这些野兽们没有心肝!”

女儿果然用战栗的手从灶膛里抓出两把灰,捂到脸上,又把头发扯了几把,搞得乱蓬蓬的,就胆战心惊地偎依在母亲身边,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灾祸。

母亲担心地看看女儿涂黑的脸,忧愁地叹了口气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该把你早嫁出去,那就省心了。”

“不要说了!”女儿紧张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幸亏景元不在家,说不定又要抓丁呢!”母亲还是絮絮叨叨地讲着,仿佛这样会减少一些恐惧,“唉,老百姓可怎么过啊!这些死不完的国民党啊,老天爷为什么不打个霹雳把他们全都轰死啊!”

景妮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提心吊胆地倾听着门外渐渐迫近的吆喝声。

单薄的柴门,“吱嘎”地叫了一声就噗通倒下了。两个白匪踏过脚下的柴门,闯进屋里来,对着母女两个喊道:“藏着共产党没有?交出来!”刺刀在景妮眼前晃动了一下。

她们母女二人,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愤怒地瞪着两个恶棍,谁也没有说话。

“跑到你们家里来的红军呢?藏到哪里了?”其中一个匪兵,大概是个班长吧,他命令另一个腮上长着鸡蛋大肉瘤的匪兵说,“瘤子,给我搜!”

两个匪兵,瞪着饿狼似的眼睛向四周搜索了一遍,用刺刀向床下戳了几下。叫“瘤子”的匪兵一刺刀撬开了床头上的木箱:“班长!你看里边……”

然而班长贪婪的目光却落在景妮身上,忽然像发现了奇迹似的,跑过去抹了抹景妮的脸,淫邪地嘿嘿地笑着说:“好个漂亮的姑娘,你当脸上抹上灰我就看不出来?你那脖子还雪白呢!哈……哈……哈。”

的确,景妮在慌乱中没有把脖子抹黑,在黑脸的反衬下反而显得更白更嫩了。当匪兵一步步向她逼近,并把手伸到她脸上去的时候,她鼓起勇气,奋力把匪兵推了一把,然后就扑到母亲的怀里去了。

愤恨使母亲增添了勇气和力量,她猛然站起来,把女儿挡在自己背后。她全身在怒火的燃烧中颤抖着,随时准备扑过去和匪兵拼命!

“老总,你们不要造孽吧!”

“瘤子!别翻他妈的箱子啦,把这个老东西给我拖开!”

“是,班长!”于是瘤子向怀里掖了几件衣服,就跳下床来,抓住母亲的一条胳膊往门外拖。

母女俩知道悲惨的横祸就要发生了,她们一面拼命地反抗着,一面高声喊叫着:

“救命啊!救命啊!”

“天啊!杀人了!”

史少平提着步枪跟在几个白匪后面,假装跌了一个跟斗,把脚脖子扭了,一瘸一拐地走着。到了村头,几个白匪只顾跑进村去抢劫,就远远地把他丢在后边。他向四下看了一眼,便决定先走进茅屋去躲一躲。

当他走近茅屋时,听到了女人的呼救声。不难想象,匪兵们正在残害老百姓,史少平不由得怒火中烧,想躲藏的念头突然消失了,他一阵旋风似的扑进茅屋里。

他一眼就看出将要发生的事情,便用枪指着两个匪兵愤怒地吼道:“住手!你们这两个混蛋!”

两个白匪正把母女两个拉开。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怔住了,他们猛然跳起来摸起自己的武器,以抵御这意外的袭击。他们见史少平只有一个人,便狞笑道:“你真他妈的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老子寻开心,哪个管得着?!”

“瘤子”也凶狠起来:“就是你的姐姐妹妹,老子也不管!”

“这就是我的家!”连史少平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这样说,“看哪个再敢动我妈妈和妹妹一指头?!”他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咔啦”一声推上了子弹,怒视着两个匪兵。

匪兵一听这真是他的家,先自软了三分,但是还嘴硬地说:“好小子,你真要动武啊!”

史少平一声不响地怒视着他们,这更使两个匪兵看出他要拼命的决心。母女俩也从惊愕中醒悟过来,顺手摸过了柴刀和铁锹,准备投入拼杀。

两个匪兵惶恐地踌躇着,不知是留还是走好。

这时外面响起了集合军号,不一会儿,就听到外面匪兵们奔跑的脚步声,并有人喊着:

“快集合!谷团长命令停止搜山!”

“快,我们要回谷家寨去了!”

两个匪兵听到集合号声,便互相丢了个眼色跑出去了!

母女俩望着素不相识的史少平,又惊诧又奇怪。母亲终于定了定神,深深感激地说:“老总,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想不到国民党兵里还有你这样的好人!”

史少平认为已经脱出险境,便不再隐瞒自己身份了。他说:“我不是白匪,我是红军啊!”

“红军?”母女俩疑惑地重又打量着史少平,“你怎么和他们一起搜山呢?还穿着……”当然,她们一下是很难弄清楚史少平的来历的。

当史少平简单地告诉她们自己战斗、脱险的经过后,老妈妈眼里充满泪水,把史少平拉到面前,亲切地说:“孩子啊,你真的是红军吗?”

“是的!我是红军。老妈妈,你听说过红军吗?”

“咳呀,那可真是一家人啦!”老妈妈深情地说,“我娘家的弟弟就是红军啊!听你的口音,好像是九里十八坪人,对吗?”母女俩全都笑吟吟的,好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老妈妈又说,“我娘家就是九里十八坪的黄家湾啊,我弟弟叫赵铁牛,听说他跟着郝大成……”

“哎呀!”史少平忍不住打断老妈妈的话,激动地说,“真是越说越近啦,我叫史少平啊,我年纪小你也许不认识,你认识史太昌吧?”

“认识,认识。”

“我就是他的儿子啊!”

“你可认识我兄弟?”

“怎么不认识?铁牛同志昨天晚上和大部队一齐冲出去啦!”

“谢天谢地,只要红军灭不了,咱穷人就有救啊!”

景妮听他们说着,心被幸福的暖流灌满了,可是她终于想起来了,以责备的口吻对她妈妈说:“妈,看你一高兴就说起来没个完。史同志一准还没有吃饭呢,还不快烧火!”

“对,你快把床底下的鸡蛋拿出来。史同志,你快洗洗脸,先坐下歇一歇。”

母女两个手忙脚乱地做起饭来。

史少平洗了洗脸,为今天的奇遇激动着。他看见墙上挂着一件蓝色的对襟上衣,不由得问道:“大妈,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景妮抢在她妈妈前面回答说:“我还有个哥哥,叫林景元,他上山挖药材去啦。妈还说呢,若是红军到这边来,也要叫他当红军去!”

景妮母女俩,把仅有的一斤半面全都烙成了饼,把仅有的八个鸡蛋全都煮上,让史少平吃完后,把剩下的全都让他带着好在路上吃。不管史少平费多少唇舌推托,还是未能拗过满腔真情的母女俩。史少平最后还是带上了吃剩下的面饼、鸡蛋,脱掉了匪兵军装,换上了林景元的衣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景妮母女,沿着流沙河,向着北方去寻找自己的部队。

史少平的精力还没有恢复,被枪托子捣伤的腰部还在疼痛。他走得很慢,第二天拂晓,来到了一个荒山脚下,流沙河在这里绕过山角向南奔流。这座山形状十分奇特,像一个尖尖的馒头。山上古木参天,山下低矮的树丛茂密异常。山路虽然相当陡峭,因为杂树丛生,却很容易攀登。正是满山春浓的时节,青松、绿竹、嫩草、红花散发着扑鼻的清香。

史少平因为带着一支步枪,白天不敢走大路,昨夜走了半宿,有些累了,想找个树丛,钻进去瞌睡一会儿再走。刚刚躺下就听见一个小伙子唱着山歌向山上走来。

……

牛角山哟藏珍宝,

五倍子哟龙胆草,

土茯苓哟金鸡爪,

还有那,起死回生的灵芝草嗳。

……

史少平坐起来,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向他躺着的地方走过来,手里提着一把残缺而又明亮的铁镐,腰里还别着一把柴刀,背着一个竹篓子,东瞧瞧西看看地走上山来。他没有看见史少平,仍然欢乐自得地唱着自己编的山歌:

高山大岭我敢爬哟,

密林深谷我到处找哟。

药材店老板真蹊跷哟,

说我的药材是杂草哟。

我骂他眼瞎,

他气得胡子翘嗳。

……

史少平听了他的山歌,觉得这个小伙子很有趣,便站起来向他招招手说:“来,过来,我们谈谈!”

小伙子猛然看见一个拿枪的人喊他,吃惊地站住了。他一下子拿不定主意是走过去还是拔腿逃跑。

“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你问路吗?”小伙子怯生生地问,仍然站得远远的,并仔细地打量着史少平身上穿的衣服,虽说同样颜色的衣服是有的,但袖子上那块补丁却使他断定这个人穿的衣服确实是他的。这就更增加了他的疑虑,心想:“我的衣服怎么穿在他的身上?哼,还不是抢的!准不是个好人。”

“来,坐下谈谈!”史少平拍拍身旁的一块石头,亲切地邀请着对方。

“不,我还要挖药材呢!”小伙子找了个借口想溜走。

“你不要怕嘛,坐下好说话!”

史少平的和蔼友好的态度使小伙子减少了疑惧,同时他也感觉到硬走也是走不掉的,便怀着好奇和戒备的心情,坐到史少平指给他的石头上,手里紧握着铁镐,随时防备着对方。心里一直在嘀咕着:“他为什么穿着我的衣服?该不是抢的吧?”

史少平见到小伙子的表情,心想:“这是个挺机灵的青年人。”待小伙子坐定之后,他问小伙子说:“你家住在哪里?”

“不很远,就在白马山的峡谷里!”

好像什么东西把史少平触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茅屋里的景妮母女。仔细看看小伙子,脸相也和景妮很像,便贸然问道:“你叫林景元吧?”

小伙子全身震动了一下,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由于好奇,他又向少平身边凑了凑。

“我还知道你的外公叫赵星海,你的舅舅叫赵铁牛呢!”

林景元更加惊愕地看着史少平说:“我不认识你啊?”

“我们这不就认识了吗!”

当史少平把峡谷中发生的一切,简单而明了地告诉他以后,林景元紧紧地拉住史少平的手说:“你就是我日里想夜里盼的红军啊!开头,我还把你当成坏人了,你不这样说明白,我还以为你抢了我的衣服呢。”

史少平这才想起身上穿的是小伙子的衣服,抱歉地笑笑说:“这真不知道以后怎么还给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说什么还不还呢。”

史少平也不再和他说客气话了,问道:“你可听说红军部队到哪里去了?”

林景元摇摇头说:“不知道。”然后他又问道,“你不想回九里十八坪吗?听说那里也有红军呢!”

“你知道九里十八坪的情况吗?快和我说一说。”史少平这时重又燃起了对于家乡的思念。

“这里传言可多呢。”林景元说,“谷敬文这个大坏蛋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啊。他说,‘九里十八坪人要换人种,谷要换谷种,茅屋架火烧,石头也要砍三刀!’杀的人数也数不清啊。……”

“老百姓不会伸着脖子净等谷敬文杀的!”史少平恨恨地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报仇的!”

“对!谷敬文杀的人越多,老百姓的心里就越恨,好多匪保长和保安团的匪兵也都叫老百姓偷偷杀死了。到处都有红军的传单,上面写着:‘乡亲们!我们绝不能让敌人的疯狂屠杀吓倒!要坚持斗争!红军就要回来啦!革命的红旗是砍不倒的!对敌人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听说这都是史太昌领导的游击队干的!”

史少平听到爸爸的名字,心头强烈地震动了一下。他多么想见到他的爸爸、妈妈和九里十八坪的乡亲们啊!

突然山下传来了几声枪响。

史少平习惯地摸起身边的步枪,林景元却吃惊地跳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更不知如何办好。

“快伏下,不要暴露目标。”

史少平把林景元拉到自己身边,从树丛中向山下观察。开头他们看见有几个人头从山边上露出来,越来越多,接着就像山洞里爬出来的一条灰黄色的大蟒蛇,越拖越长。

“白匪!”林景元以药农特有的尖锐的眼睛首先认了出来,并脱口叫了一声。但他看见史少平十分镇静地观察着,心里也沉静些了,觉得打仗并不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景元,你快去找个山洞躲一躲!”史少平关照林景元说。

“你呢?”

“我?说不定要和他们干一下!”史少平把枪紧握在手里,考虑着应该怎么行动。

“你一个人和他们干?”林景元疑惑地问。

“你知道吗?这些白匪也许是去追踪我们的大部队呢!我要拖住他们的腿!”

史少平向林景元解释着,像对自己的战友解释一样。

“能拖得住?”林景元十分敬佩地看着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红军,虽然嘴里这样问,可是心里却想:“他说能拖住,准能拖得住!”

“就是拖他们一分钟也是好的!绝不能叫这些白狗子顺顺当当地去追踪咱们的部队!”

史少平决心已下,沉静地打开枪机,数着枪膛里的子弹,一共三颗,“三颗,可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咔啦一声顶上了子弹。把枪架在一块石头上,直瞪着山下蠕动着的漫长的灰黄色的白匪队伍。

一匹青色的花马,在山口里出现了,马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踬着向前跑。骑马的人挥动着马鞭子,向匪兵们威吓着,大概嫌他们走得太慢。

史少平的枪口,随着青马移动着。

“叭!”一声枪响,在山野里扩散开来。

骑马人摇晃了一下,马吃惊地蹦跳起来。骑马的白匪军官先是把手中的马鞭摔了出去,而后又四脚朝天地从马上倒撞下来。

行进的队形立刻纷乱了,就像被捣了一竿子的马蜂窝,闹哄哄地乱撞乱飞一阵。接着步枪响了,子弹呼啸着向山上飞来。先头部队也都停了下来,卧到路边上胡乱地射击着,他们以为遇到了埋伏。乱了一会儿,白匪们慢慢镇静下来,经过一番整顿,就像一条灰黄色的带子向牛角山缠绕起来,一阵阵弹雨洒落在树林里,敌人开始搜山了。

山下的匪军是三十二旅刘玉龙团的一个先头营——第一营。一营营长见团参谋长被打下马来,吓得冷汗直冒。如果团参谋长不是在他营里被打死的,就是死上十个八个他也不会动心。可是现在,团长怪罪下来,那真是嗓子眼里塞把胡椒面——够呛的。他在心里暗暗骂道:“他娘的,你在哪里不好死啊,单单死在我营里,给我找麻烦!”

一营长在一阵混乱之后,慢慢冷静下来,恐慌变成了疯狂,命令三个连停止前进,立即搜山。他指着三个连长说:“今天抓不住红军游击队,你们三个人都给参谋长抵命!”

一连连长宋三,撇了撇嘴,冷笑道:“我们死了谁给抵命?”

一营长向他的部下瞪了瞪眼,却没敢发作,他不敢触怒这个别有来历的连长。

一营长压住满腔怒火,对宋三赔笑脸道:“宋连长,话不能这么说,参谋长的死,我们大家都有责任。……为了抓住游击队,我们应当协力搜山。”

三个连队,对不太大的牛角山张开了罗网。虽然他们没有听到任何还击的枪声,但是仍然是心惊胆战,甚至觉得这种奇怪的沉寂比密集的枪声更可怕,他们的教训是太多了。几乎所有军官和匪兵都怀有这种看法:“红军是早不打,晚不打,等你靠近了,迎头给你一顿手榴弹。……”

刘玉龙给一营长下了死命令:“如果抓不到打死参谋长的红军游击队,提头来见。”一营长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他爬上一块高大的岩石,挥动着手枪督战,怒骂着像蜗牛在爬一样的部队:“一连,二连!给我快冲!”

这位营长挺着胸膛,俨然是一个无畏的勇士,他仿佛要让全营都能看到他们的营长,好以他作为勇敢的榜样。但是他的部队并没有因为他的行动而受到什么鼓舞。这使他更加恼怒:“抓到红军游击队有赏,抓不到,我要杀你们的……”他还没有把第二句话骂完,就随着一声枪响,翻滚下岩石,比他的参谋长翻身落马,表演得更为出色。

刘玉龙又增加了兵力,亲自指挥搜山。……

史少平打掉了匪营长,又把最后一颗子弹推上枪膛,对准了挥舞着短枪的宋三。一扣扳机,是一粒瞎火。

“没有子弹了?”林景元在他的身后问。

史少平好像才发现林景元还在他身边,有些着急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快找个地方躲一躲。”

“你呢?”

“我?”史少平并没有想到自己,林景元的提醒才使他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我和他们拼了!”但他立即又改变了主意,便问林景元道,“近处有山洞吗?”

“有,就是太浅了。”

“先藏进去再说,快!”

史少平和林景元在树丛的掩护下,向山洞跑去。史少平把枪插进一条石缝里,便和景元钻进了山洞。这山洞果然很浅,勉强能挤进两个人,林景元的竹篓子都挤瘪了。他们顺手把洞口外的几棵蓬蒿棵子拉过来,勉强遮住洞口,等待着严重时刻的到来。

对于史少平来说,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可怕,甚至他是用一种激动和兴奋的心情,来迎接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十分清楚,只要把敌人拖住,这就是他的最大胜利,就可以给突围的部队争取更长的时间。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去牺牲。死,并不可怕。在峡谷中的阻击,他已经经受过死的考验,但是,他不愿意作无谓的牺牲。对于战斗的渴望,对于敌人的刻骨仇恨,对于革命必然胜利的坚强信念,对于未来的美好的憧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激动着他的心。但是,他觉得林景元有些紧张。

“景元,你害怕吗?”

“有点害怕。”没有经过战斗锻炼的林景元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着。

“不要紧,多打两次仗就好了!”

“你开头也怕过?”

“开头总是有些紧张。”

林景元稍微有些安心了,又担心地问:“若是叫他们搜着怎么办?”

“我们就和他们拼!不能让他们抓活的!”仿佛表示自己的决心,史少平低声说,“你用铁镐,把柴刀给我!”

密集的枪声,使牛角山变得草木皆兵了。四面搜山的敌人,零乱地射击着,他们甚至把自己人的枪声也当成了“抵抗者”的枪声了。

史少平和林景元很快就听到了狂乱的喊叫声,这千篇一律的喊叫,史少平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我看见你啦!”

“再不出来我就开枪啦!”……

这时,一个提着短枪的白匪军官走近了洞口,他站得离洞口是那样的近,在洞里的史少平只要一探身子,就可以用柴刀劈到他。他们两个人的心就像拉紧了的弓弦,再有几秒钟就要绷断了。史少平用一只手捺着林景元,示意他:沉着。

但是这位白匪军官好似没有看见这个山洞,其实只要一扭头,他就会发现掩盖得不很严密的洞口,但他又好像故意同他们为难似的,老站在洞口不走。

“王排长!这里没有!”

“马贵!向山上搜!快,这里也没有!”站在洞口的排长向他的士兵们喊着,但他仍站在洞口不动。

“王排长,你的后边好像有个洞。”叫马贵的提醒说。

但是这位王排长好像没有听见,只是向士兵们喊着:“快,磨蹭什么?向山上搜!”

这可把洞里的林景元急坏了,心里恨恨地骂道:“这个该死的白匪,为什么看中了这块地方?”

“王排长!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搜?”远处一个白匪军官粗暴地喊着。

“宋连长,我排的弟兄们掉了队,我在督促他们向山上冲呢!”王排长回答着,但他仍然不动。这时,从他身边走过了别排的一些士兵。

当搜山的匪兵从洞口走过之后,喧嚷声也慢慢沉寂下来,这时王排长才离开洞口,并意味深长地喊了一声:“不管你们躲得多么严密,我王求正早晚总会找到你们的!”说完便飞也似的向前边搜山的部队追去。

史少平和林景元都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缩的心立刻松弛下来。

“好险啊!”林景元舒了一口气说。

“我倒觉得有点奇怪。”史少平思考着自言自语地说。

“奇怪?”林景元不懂他的意思。

“这个军官好像有意站在这里,挡住我们的洞口。”

“有意?”林景元更觉奇怪了。

“是的,我觉得他是发现我们了,可是他有意地把搜山的匪兵们都支走了。你还记得他临走时说的什么话吗?”

“记得。”林景元说,“他说,‘不管你们躲得多么严密,我王求正早晚总会找到你们的!’……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么说这个军官是个好人?”

“对!即使不是我们的人,他也是同情红军的。”史少平思忖着说,“在国共合作北伐的时候,北伐军里就有很多共产党员。国民党一叛变,抓的抓,杀的杀,死了多少革命者啊!”史少平慨叹着,“可是,革命者是杀不完的!”

“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林景元问。

“我要找部队去!见到你舅舅的时候,我对他说什么呢?”

“我早就想找舅舅去了,就怕家里没人照顾。你见到我舅舅的时候,就说我一定会当红军的。”

“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我先到药材店老板那里,把他欠我的钱要出来,回家跟妈妈妹妹商量商量,安排安排。可是,我以后向哪里去找你们呢?”

“我现在到哪里还不一定。”史少平还不清楚部队的去向,只是说,“将来我们大干起来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那时你就来找我们吧。那支藏在石缝里的枪我不带了,没有子弹,还不如根木棒好使,你把它藏好,将来会有用处的。”

他们像亲密的战友一样,依依难舍地分别了。这时搜山的匪兵正在山下集合。他们抓了五个樵夫,三个采药的老头子,算作搜山的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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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阖星云,独云一方,神植万象,吟语灵霜。三千楼宇,浩渺维度,八系战职应世生:灵师——血统高贵的最强者灵能师——最高科技的塑造者神文人——远古血脉的传承者高智人——极端智慧的无上者自然法则师——自然之力的掌控者梦音家——世间绝伦的艺术者御兽师——生灵万物的私语者异能者——应运而生的玄幻者在这个名为神乐的维度里,那一双瑰丽瞳孔璀璨如星河,拥有叶氏皇字的叶辰星,将会在神乐大陆上掀起怎样的滔滔浪潮,又将会有怎样最黑暗的美好和最光明的寂灭?治心疗人的他手持一柄镰刀,书写这个“神秘”世界的现实篇章。
  • 酷毙了先生

    酷毙了先生

    24岁的初见是惊鸿一瞥。上帝在我耳边说了句"在劫难逃"此后所有的相逢,都是始料不及。刚求婚就结婚?某男看着小红本笑成了个傻子"妤妤,你终于是我一个人的了"_世人皆说许清没有他爱她,可是只有他知道他家小妤儿为了他放弃了自己最想追求的东西。晚年他庆幸:所幸遇你从此山河旖旎都不及你。
  • 妖灵之陆

    妖灵之陆

    当你打开这本书,你将看到一位少女的修仙奇缘。奇幻的故事,浪漫的内容,精彩绝伦,就在此处
  • 许卿长梦

    许卿长梦

    红颜再若容时,是就白发双鬓墓?她为情所困,晚风之夜杀进了天下的负心人!他无心一句:“公子长的像一位姑娘,是在下已过门的妻子。”道出了心中忏悔,使她放下了手中的杀人念。一壶美酿,一琴曲,一人独自奏情郎……公子许梦黄粱,只为遇卿一面。江湖除了侠义气胆,更多的是爱恨情仇!她本是一介女流辈,为报家仇,被人利用,知事过晚,情自由心,佳人相伴,偷服毒药……
  • 霸道总裁绑错妻

    霸道总裁绑错妻

    江抑对着跪在地上的人说:“你爱过我吗?就算是一瞬间也好”林瑶脑子混混的说不出话:“……”江抑自顾自的说:“啧,你压根就没想过我吧,我不过就是你眼里的备胎而已,你以为你谁啊。你觉得你还是以前那个林家大小姐吗?”林瑶:“你有病啊,我他妈都不认识你,艹脑子怎么短路了”江抑冷笑一下说:“呵!装傻吗?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逃不了了”林瑶:“大哥,随便你怎么说,你先给我找个医生好不好,我好像发高烧了,热的慌”江抑:“我帮你好了…………”…………
  • 光辉下的神

    光辉下的神

    人类皆信仰真神,然而沐浴在神圣光辉下的神,真的是如人们歌颂的那般伟大吗。
  • 狼面杀手在都市

    狼面杀手在都市

    二十四年前一场道魔大战,以天魔教惨胜而告终。之后教主木天行疗完伤灭了六大武林世家之一雷家得到雷家刚出生的孙子,木天行给他起名雷岩收为义子。二十四年后雷岩成为一名冷血杀手并带上了狼头面具,考古学家李子峰得到一个铁盒有人传说里面有绝世武功,这个铁盒秘密被木天行得知立刻派出青龙朱雀带领大批人马前去抢夺未能成功,之后雷岩只身一人去南京抢夺铁盒并结识了龙家家主的女儿龙天羽和阴阳等人渐渐懂得了真爱认清了木天行的面目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最后雷岩带领众人灭掉天魔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