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尾村街口外,沿着芒河,有一片松林,树间空地很多,上有枝叶遮盖,形成一片天然的棚子。这就是历来附近村庄赶集的地方,云南话称为赶街子。七天两头赶,隔五天赶一次。到了集期,各村的人提筐挑担都到这里。有卖的,有买的,有不买不卖只逛的。粮食以米和豆子的种类最多,肉类则牛马猪羊俱全,禽蛋蔬菜,水果干果,还有一担担木柴、一挂挂松毛、一堆堆焦炭,以及针头线脑、小梳子、小镜子,各种生活日用品摆满了松林。当时物价在涨,但还不到飞涨的地步。有敌机来,人们抬头看看,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心里恨一句:谁能挡得住我们过日子!
大学的人已有好几家在集上出现。几个人在买松毛、木柴和炭,炭堆一块块一层层整齐地摆着,好像不是燃料,而是什么艺术品。若说艺术品,也有两三个摊子,席地摆着几块石头,旧盆旧碗,也有粗糙的小件玉器。在这“文物”摊前站着一对青年夫妇,在低声讨论什么,正是钱明经和郑惠枌。
钱明经拿着一个铜板大的玉环,说要送给惠枌。
惠枌冷冷地说:“要添项目还得谈判。”明经讪讪地放回去。
原来他们来赶集,是明经刻意安排的,好让人知道他们没有大矛盾。他知道惠枌识大体,能替他遮掩,心里有些感激,想讨好,也为了让人看着是一对和美夫妻拿着玉环讨论。他反正随时准备碰钉子,并不在意。
不远处李涟一家人走到青菜挑子前站住。李家人出动时,总是金士珍牵了两个孩子走在前面,李涟勉强地跟着,倒也不太落后。这是一挑芥菜,又肥大又水灵,北方罕见。金士珍蹲下挑拣,李涟抬头看着各种摊子,挑子后面松林边有几只蝴蝶在飞舞。
惠枌故意走近,在士珍耳边说话。士珍站起来盯着钱明经看。
明经忙奉承说:“李太太仙术,村里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有许多人来求看病?”
士珍摆手不答,将惠枌拉到一边低声说话。士珍的悄悄话是这样的:“头上的妖气没有了,想是收心了,给你道喜呀!男人有点花花肠子,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们这一位,”她朝李涟看,“你当怎么着?也不是省油灯!”一口地道的北平腔,让惠枌很觉亲切。至于收不收心,她并不信。
这边李涟和钱明经说话,怕挡住别人买菜,一同走到松林边。几只蝴蝶飞远了。
明经见李涟看着蝴蝶,不知蝴蝶引起他思女之情,发议论说:“云南的蝴蝶很好看。我觉得这东西很不可爱,我总要看穿了它,看出它毛虫的样子。‘庄生晓梦迷蝴蝶’,为什么庄生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为什么不变成别的什么,有人考证过吗?”
李涟道:“喜欢蝴蝶也就是因为它好看,小孩子哪管那许多。”明经不懂。
两人互相看看,说起学校最近酝酿的考核,有两个教授名额,要在中文系和历史系各提升一人,他们两人都提出了申请。
李涟问中文系提出几个人,明经道:“提了三个人在研究,比较起来我是最年轻的,可是著作最多,讲课最受欢迎。”
“那还用说。我们也提了三个人,我年纪最大,资格最老,著作也不算少,但是讲课总不对学生的胃口。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在课堂上讲神怪之事,也算是知过必改。我的希望不大,我无所谓。”
“听说孟先生最近有一篇批评朱元璋的文章,很有趣。是你老兄帮着写的?”
李涟道:“哪里是我帮着写的!我不过查查资料,有时一起谈谈,引出他一些见解。孟先生一定要署上我的名字,本来是不敢当的。”
“批评些什么?杀功臣吗?”
“批评的是朱元璋立储不当。如果传位给朱棣,可以少一次战争,对老百姓有好处。建文帝年轻,生长深宫,缺乏各方面经验,又不愿冒杀叔之名。成祖虽是次子,一样是子,不是别的什么,宋朝还有兄终弟及的例。更因他封藩北平,势成已久,传位朱允炆,就是一个战争的局面了。”
钱明经问:“不过,要说的究竟是什么?”
李涟想了一想,说:“从历史得出教训,要审时度势,因势利导,能避免战争最好。当然,这说的不是外侮。这一篇文章是孟先生一系列论文的一篇,还有好几个题目呢,都是宋史方面的。”
钱明经见他知道这么多,心里有些不舒服。本来自己和孟先生是很熟的,因和惠枌闹别扭,不大好意思登门,消息不灵通了。转过话题道:“江先生有一篇关于神话的文章发表了,读到没有?”
“听说有新见。你近来诗写得不少,有集子吗?借来看看。”他一直奇怪像钱明经这样左右逢源的人,如何能写诗,故此要看。
钱明经大喜,说:“有,有。自己订的,可能有书局要印刷。我的甲骨文研究文章,也要印的,有人出钱。我要请孟先生作序。”
“怎么不请白礼文?他是正宗啊。”
李涟说的这位白礼文,是古文字学专家,明经自然很熟。但他为人怪诞,让他写序,说不定狠狠把作者冷嘲热讽一通,故此明经不愿惹他。
这时之荃跑过来,依在李涟膝旁,把手里的扑克牌拨过来拨过去,一下一下地吸鼻涕,很有节奏。
李涟为儿子拭了鼻涕,吞吞吐吐地说:“现在大家生活都困难,也就是你还差不多。如今滇缅路通了,你更是如鱼得水了。”言下甚是羡慕。他抚摸着之荃的头,看着之荃手里的纸牌,那是孩子们唯一的玩具。
明经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他经营的这些,照他看都是鉴赏活动。尤其一想到玉器,便想到和玉器有关且令他能够出书的那个人,不觉有些飘然。他讨厌这拖鼻涕的孩子,想往惠枌身边去。这时一阵蹄声嘚嘚,一人骑马从芒河边缓辔徐行,后面还跟着一匹马,驮着两只煤油箱,到集市边勒缰站住,跳下马来。
这人一身短打扮,黑紧身衣裤,有些像江湖侠客,腰间插着手枪,面色倒是温和。
他走近李、钱二人,颇有礼貌地问:“请问你家,可晓得白礼文教授住哪点?”见二人迟疑,忙说:“我是大土司派来送东西的,要见白先生。”他一指马背上的东西,又说了土司的地名。
钱明经打量来人,沉吟了一下,料得不会给白先生惹麻烦,便告诉了进村路径。那人称谢,上马而去。
惠枌和士珍说了一阵话,这时走过来问是什么人。集上已有村民在指点,说像是远地瓦里土司家来人了。土司如同土皇帝,大家有这样一点模糊印象,不去深究,各自回家。
似要证实金士珍的话,接着几天,钱明经安稳在家,没有出去活动。他只用两周时间,写出五篇唐诗短论,又写了几首新诗,自己颇为得意,拿给惠枌看。
惠枌本不想看,经不住他苦苦哀求,勉强拿在手中,看了几行,不由得一口气看完,随口说:“关于王维的这点意思,很让人——”
未说完停住了,目光停在一首新诗上。题目是“小村夜月”,最后两行是:“只一盏摇曳的灯,照着我孤零的身影。”惠枌不觉抬头看他。
“惠枌,我知道你想什么。”钱明经道,“你想的是,钱明经孤零?笑话!他拈花惹草热闹着呢。是不是?”
“你错了,我想你确是孤零的,因为你只爱你自己。”惠枌放下稿子,仍旧补袜子。
钱明经有些诧异,随即一笑说:“这就是知夫莫如妻了。这稿子还有别的用处,你能想象?”
“没有兴趣。”
“那我出去了。天黑回来,不会让你只有一盏孤灯。”他的口气很有讽刺意味。
惠枌并不在意,心想,真的,其实谁不孤零?谁心底不是冷的,需要人来焐热?谁心底不是渴的,需要滋润?一针扎在手指上,忙用纸拭去血滴,怕弄脏袜子。
钱明经拿着稿子走出门来,他要为升教授去打探消息,目标是江昉和白礼文家。顺路先到李涟家,送诗集。诗都写在草纸上,还是惠枌手订的。李涟家在宝台山脚,猪圈鸡窝都是以山脚为墙搭出来的。两扇白木门虚掩,明经正要推门进去,忽听见一阵诵经之声,又有香烛和酸菜混合的气味,知是李太太在聚会。踌躇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见有四五位妇女坐在院子里,李太太也在其中,低眉合目,发出高高低低的声音。据说她们念的是密宗的一种经,明经却一直怀疑密宗是否承认她们。当时李涟正在敞间看书,房东在腌菜,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扰。
“文涟!”明经叫了一声。
李涟抬头,忙迎了出来,苦笑着向院中扫了一眼,说:“外头坐,外头坐。”
明经交了书,说:“多提意见。你忙你的,一会儿还要做饭,是不是?”
李涟道:“自从没有了之芹,这可不是就是我的活!凭良心讲,太太是个能干人,只是——”说着苦笑。
明经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江昉家。一路思忖几个被提名人的情况,自觉很有优势。江昉的房间在楼上,十分狭小,一扇窗对着宝台山,不多的书籍分门别类,摆得整齐。
此时江先生正伏在煤油箱搭的书桌上工作,满案纸张和摊开的书。钱明经鞠了一躬,坐在对面,拿出一盒骆驼牌香烟献上。
江昉眼睛发亮,接过了,说:“你可真有本事!”忙不迭划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江昉很瘦,脸上纹路深而阔,眉毛很浓,几乎遮住眼睛。他正在写一篇关于《九歌》的文章,是他的《中国上古文学史》的一部分。
明经看着桌上的文稿很诚恳地说:“关于《九歌》的作者,各家意见不一,我看江先生的说法最为可信。”
江先生享受着久违的好烟,似听非听。过了一会儿,把烟戳灭,放在一个瓦碟上,存着等会儿再用,怕说话间烧着浪费了。
“有什么消息?”问了一句,不等明经回答,自己先说道:“南昌失守后,我军反攻,说是收复了飞机场、火车站,到底怎样了?现在报上消息有点难以捉摸,得学会看报。”
明经敏捷地说:“看报看字里行间,这是中国老传统了。”他不想多讨论时事,把几篇文稿递上。“暑假里偶然兴之所至,您看看有意思没有。”
江昉接过,随手翻着。他喜欢聪明人,很欣赏钱明经,认为他很有才气。有才气又不懒惰,就很难得。不过明经揽的事也太多了,可不揽这些事,哪儿来的骆驼烟呢。
“你关于宋玉的研究,很站得住的。系里要推荐你,孟先生是赞成的。只是关于甲骨文方面要有人推荐,当然是白先生最权威。系里讨论时希望他不反对。”
这位白先生是一位奇人,钱明经浑身解数使用不完,唯独每次和白先生打交道,心中总有些嘀咕。
“不管怎样,要去看看白先生。”明经自忖。口中却说:“有文章在,随他怎么说。”
“估计不会有不同意见。”江昉看看瓦碟,拿起那半支烟。“现在研究古文字不容易,材料太少。”
明经说:“我到云南后就没有摸过骨片,还是写出了文章。”又说了几句闲话,随即告辞。
江先生抬起头,目送明经离开。忽然间,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口中连呼:“真好,真好!”
明经以为是说他的文章,不觉大喜。
谁料江昉两步跨到窗前,指着宝台山说:“真好,真好!多绿!多么绿!”
他是让宝台山的绿感动了。阳光照亮了深沉的绿色,大片绿色中有几处鲜红的线路,那是云南的红土地,衬得绿色格外的绿。
明经站在楼梯口,顺着江先生的思路说:“这一带地名大都和龙有关,应该有关于龙的传说故事。”
“是呀,是呀。就是呢!”江昉满脸的得意,几乎有些顽皮,说:“我近来听到龙的传说了,还讲给别人听。等到再传到我这里已经完整了许多,你还没有听说吗?”
明经笑道:“我落后了。”
“那传说是这样,有一条龙没有及时行雨,受到处罚。它的身子化为龙江,须须爪爪就是那些小河了。江水河水滋养着这一带的土地,说是九万年以后,它可以离开人间。”江昉的目光又落在窗外的山上,“这一山的绿简直是我这小破屋的屏风呢。屏风上画着龙,画着各种鸟和花,画着神话和诗。”
江先生顾不得抽烟了,拿起笔来,接着写。他这学者兼诗人的气质是人所共知的。
明经蹑手蹑脚下楼去,刚到敞间,又听见楼上大叫:“钱明经!”便连忙转身上楼,在门口探头问:“您叫我?”
江昉点头,说:“前天在城里听了一次庄卣辰的时事讲座,这个搞物理的书呆子讲得头头是道,有分析,有见解。他说德国占领捷克几个月了,希特勒不会满足的,欧战要起了。”
明经笑说:“根据什么定律推算的吗?”
江先生思路又转,说:“你说自杀是不是值得佩服?”
明经一时摸不准江先生的想法,略有迟疑。江先生等不及,自己说:“当然值得佩服!觉得生之无益,决然一死,需要勇气。屈原是这样的。不过更值得佩服的是拜伦,战死在疆场上!这比寿终正寝好多了。生命的火焰燃烧到最灼热的时候陡然熄灭,在撞击中熄灭!多么壮丽!你记得《哀希腊》中的句子吗?”
他用英文背诵,发音准确,音调铿锵。背了一段,停下来仰天长叹,又问:“钱明经,你知道我叹息什么吗?”
明经仍探着头,说:“我猜您也想上疆场。”
江先生大笑,说:“你猜对了一半。”挥手让明经退去。
明经走出来,马上把江先生撇在脑后,心里打点怎样和白先生说话,决意一定得掌握谈话主动权,说明自己的愿望。
白礼文家又是一番景象。敞间靠墙挂着几只火腿,下面扔着木箱和麻袋,明经马上猜到火腿的来源。屋里炭火上坐着砂锅,噗噗地冒热气和香气,那是白先生最喜爱的云南火腿炖鲜肉。云腿是他四大爱好之一。
听差老金坐着打盹儿,明经咳了一声,老金猛一激灵,揉揉眼睛:“哦,是你。”
白礼文的父亲是成都大地主,这老金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先跟着到北平,然后跟着逃难。
“白先生起来了?”这是下午四点多钟。
“看一下嘛。”老金往敞间后面去了一转,出来说:“叫你呢。”他对谁都是这个口气。
钱明经走进去。这间房比一般房间大,堆满了书和杂物。有人形容白礼文的住处发出的气味,像存着几十只死老鼠,其实还要复杂得多。墙上和破箱子上贴了几张书法,倒是龙飞蛇舞。写字本也是钱明经的爱好,抗战以来少有这种心思了。在杂物和书中间,占据主要位置的是一张床。
白礼文此时正躺在床上吸鸦片烟,看见明经进来,说道:“吸一口?”欠身递过烟枪来。
明经鞠躬不迭,退到墙边跌坐在一堆破烂上。
“好的,就坐在那边。”白礼文自管吞云吐雾。这是他的另一大爱好,是在四川家里当公子哥儿养成的习惯,一直受到大学同仁的强烈反对。在北平时戒了一阵,到昆明以后故态复萌。他振振有词地还击各种批评:“难道怪我吗?只怪云南的烟太好!”
这时他已差不多过足瘾,放下烟枪坐起来,精神百倍。
精神足时,便要演习第三大爱好,那就是骂人。白礼文骂人不分时间地点,不论场合听众,想说便说。有时一句话说了一半,想停便停。课堂上也是他的骂人阵地,学校当局对他简直没有办法。
秦巽衡、孟樾等人主张学校要兼容并包,不拘一格网罗人才,白礼文的古文字知识无人能及,也就对他睁一只眼合一只眼。
谁也不知道他的知识从何而来,他不像别的先生们进过中外名牌大学,他常说文凭对他没有用,他凭的是真才实学。他从四川出来时年纪还轻,到明仑任教以前,在一个考古队工作,用他的话说就是干那挖人家祖坟的勾当。
在一次发掘中挖出些瓦片,上有怪字,都被一位特聘的古文字学家给解了。当时有一个淘气学生,捡了村野间一块普通瓦片故意考那位专家。专家沉吟半晌,不敢说那些纹路是什么。白礼文却在旁喝了一声:“休要鱼目混珠!”吓得那学生说出真相。以后又有类似的事,证明白礼文才学不同一般。
他进明仑以后,发表了不少专著,都有独到之处,只是几大爱好令人难忍。孟樾等有时议论说,独行异节,也不能太离谱。也有人说他解决问题是碰巧,其实他看见了学生捡瓦片,才解决了瓦片问题。这就不得而知了。
钱明经准备在白礼文说话之前先发制人说出来意,不然就很难插嘴。
“白先生,我来找您有要紧事——”
一句话未完,白先生一阵咳嗽把话打断了,等咳嗽过后,马上抢先说话:“昨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日本王八蛋拿机枪扫射,我前头站的是蒋委员长,他转身挥手让大家逃。光头里有啥子主意?就是逃嘛,躲起嘛,藏起嘛!如今逃到马厩猪圈边,还要讲课,做学问。孟弗之他们精神好,精神总动员了呀。莫要看老孟他一本一本出书,沙子堆山,成不了事哟。江昉更是小儿科,什么不失赤子之心,童心未泯,就是没有长大,不成熟嘛。钱明经搞甲骨文好有一比,坐着飞机看蚂蚁,你看见啥子?”
这些类似的话他常说,同事们并不介意,但是下面的话就让人不得不反对了。“抗战!抗战!抗战就是了,咱们这弯弯曲曲当不得机枪大炮,教给学生有啥子用场?”同仁们对他这种论调时常驳斥。孟樾多次在公开演讲中说:“保卫疆土,当然重要,保存以至继续发扬中华民族的文化同样重要,我们的精神家园只能丰富扩展,万不可失。”这些话对他如同耳旁风,他仍是怪话不断。其实他很爱他的古文字研究,如果真让他放弃所学,他是决不肯的。
白礼文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敞间传来一阵响声,很像警报。他赶忙下床找鞋:“鞋呢?鞋呢?”一面说一面用脚在地上划拉。
钱明经也帮着找,很快找到,白礼文趿拉着鞋往外走。
“这是上哪儿?”明经问。
“跑警报!”有促狭人说这是白先生的第四大爱好。
白礼文直往外冲,和老金撞个满怀。老金说:“是水壶响。上回闹过一次了,这壶有点子怪,老爷不记得了?”
白礼文定定神,看见敞间炭火上坐着水壶,火腿砂锅已拿下,放在一旁。于是恍然大悟,用头从左至右画一个圈,深深吸气,说:“香气跑走了,可惜呀可惜。”仍趿拉着鞋回到床上坐下。
明经不等他坐定,直截了当说明来意。白先生闭着眼睛,又用头画了一个圈,说:“你是要当教授?哈哈,教授有啥子好当?我看你还是跑跑滇缅路,赚几个钱。这钱好赚呀,是个人就行!”
钱明经大声说:“听说白先生热爱古文字研究,怎么叫我去跑滇缅路?莫非是怕我抢了你的饭碗?!”
白礼文一愣,大睁了两眼,冷笑道:“我是怕丢饭碗的人吗!两担红米有什么抢头!至于学问中的奥妙,那些弯弯曲曲,你想抢还抢不去呢。”
“白先生的学问谁敢抢!像我们不过在门口看一看,怕连门都找不着呢。就拿女子的女字来说,本来样子像一个人坐着,被绳子捆住。有人偏要抬杠!我看白先生的见解了不起!”
白礼文听说,精神大振,用手指蘸了唾液在桌上画着,让明经看。虽说仍掺杂着骂人,却主要说的是学问。
明经心里说总算说到正题了,便就白先生所谈,也发表意见。
白礼文很高兴,说:“无怪乎都说你是聪明人。”
明经趁机提出请白先生写出对他评教授的意见。白先生点头,算是答应了。
这时老金进来擦桌子,端上砂锅,明经连忙告退。
白礼文早就盯住那砂锅,口中喃喃有词,说的是:“今日煮的香稻米,云南特产,可吃过?瓦里大土司送的。他约我给他家老太太写墓志铭,一趟趟送东西,算是定钱。可他老太太还硬实着呢——能多得点定钱才好。你留下嘛,用一碗?”
白先生表示留人吃饭,真是破天荒。明经连声说不必不必,心想谁还没有吃过香稻米!
赶忙走出院门,他那聪明脑袋也觉混乱。
“跑滇缅路!笑话!”他想,“别看我各样的能耐有一点,这古文字和诗的研究我是不会放弃的,这教授的板凳也一定要坐,哪怕冰冷铁硬!”
明经走出小巷,不想回家,沿着芒河缓步而行,暗自思忖:“说我跑滇缅路!白老头的话当然反映一些人的看法。岂知我做这些事,不过换换脑筋而已。我虽然分心,比你们专心的并不差。”
他常怀着一种心情,就是要比一比,和别人比,和自己比。他的外遇的癖好,潜意识里也是要把“她们”比一比。
晶莹的河水安详地流着,夕阳的光辉在水面跳跃,战争似乎忘记了这个小村。一群暮鸦飞过,洒下一阵聒噪,倒显得周围分外静了。
芒河转弯,一排树屏风似的站着。从树后转出三个人,迎面走来。其中之一是文科研究所一位姓魏的老职员,招呼道:“喂,钱,你看谁来了?”
“啊?哦!”明经不觉大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