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弗之一家终于在一九三九年夏初迁到龙尾村。当时理科教员大都在西郊,文科教员大都在东郊,江昉、李涟、钱明经等人都已迁去。
龙尾村有山有水。山不高,长满各种树木,名字也很好听,唤做宝台山。水不深,小河一道,清澈见底,唤做芒河。据说本是蟒河,村民改做芒,是由不远处的大河龙江分来。这地方似与龙有着什么关系。村里村外,山上河旁,遍生木香花,那是一种野生灌木,可以长得很高,围护着普通农舍。花开如堆雪,且有淡淡的桂花香气。孟家人对龙尾村的记忆,是和木香花缠绕在一起的。街道只有一条,两旁店铺大致和昆明市内偏僻处相仿。房屋多在街边巷内,形式大同小异。比较正规、有点格局的,大都两层,有正房和东西厢房,正房楼下正中无墙,算是个敞间,是一家人起居之所。厢房一边楼下是厨房,一边楼下是猪圈。孟家人的新居便在猪圈上面。
这厢房比大戏台的阁楼又小了许多,楼板很不结实,走起来吱扭吱扭响。而且木板间有很大空隙,可以看见楼下邻居几只猪的活动。它们散发的特有气味和不停的哼哼声透过地板缝飘上来,弥漫全屋。起初碧初很不习惯,把家什擦了又擦,衣服洗了又洗,总也去不了那种气味。到自己也发出一种猪圈味时,就不觉得了,似乎一切都很自然。
让人长久不能习惯的是厕所。厕所在另一个堆柴火的院子里,在柴火堆中有一个大坑,大小如同炸弹坑。稍窄处搭着木板,供人方便。其余部分是敞着的,里面五颜六色,白花花的蛆虫在蠕动,胆小的人真不敢看。最可怕的是坑里还养着猪,它们哼哼着到木板下来接取新鲜食物,还特别欺生,遇生人来,似有咬上来的架势。所以城里人来用这坑时,大都手持木棒,生怕被咬上一口。
这家房东姓赵,行二,在村里算得个殷实人家,除养猪外,鸡、狗、猫是少不了的。还养了一匹马,它在柴火院中有专用的马厩。主人善待众生,给它们很大自由,厕所猪和厨房猪时常交换场地。养的狗是那种笨狗,两眼上各有一块白毛,称为四眼狗的。它反应很不敏锐,在家中也有它的地位,大门旁的稻草便是它的窝。至于猫,更是受到尊重。昆明的猫,常在对鼠的讨伐中染病而亡,猫价可观。房东一家在敞间中放一矮桌,那是全家包括猫的餐桌。开饭时,全家三代祖孙六人坐了三面,另一面摆着饭钵坐着猫。盛饭时猫也有一碗,舀汤时猫也有一勺。女主人给猫碗里浇上汤,还用勺子把饭按上几按,怕有饭团,不利下咽。马是大牲畜,有自己的独立性。这匹马个子不大,力量不小,耕田拉车都来得。每于劳动后黄昏时分,站在马厩中喝用脸盆盛的稀饭,态度从容自得,很是文雅。嵋和小娃常伏在栏杆上看它吃饭。马不时抬起头来看看两个孩子,眼光是温柔的、友好的,像是要招呼一声“你好”。
为了方便,教员多集中在几天上课。弗之的课排在一周的前三天,后四天在乡下著书,无须跑警报,时间充裕多了。那时没有交通工具,来去都是步行。最初,一次走两个多小时,有时近三个小时,后来两个小时便可走到。碧初特把他常用的蓝布包袱改为挎包,可以斜背在背上,再拿一把雨伞,很像古时赶考的举子。
碧初形容她一周的生活是头轻脚重。每星期一,弗之一早离家,只剩一个人时,觉得猪的哼哼声也有几分亲切。周末孩子们回来,大家挤在厢房,一种温暖安谧的气氛,连峨也很快乐。星期天下午嵋和小娃走回学校,好在龙尾村和铜头村较近。峨有时和他们一起走,有时到星期一和弗之一起走。嵋出院后身体一直不好,但她还是坚持上学。
这个星期一清晨,碧初送弗之到村外,见他在晨风中沿芒河大步走去,步履轻捷,背却有点弯了。
“什么时候搬回城去就好了,免得这样奔波。”碧初寻思。弗之拐弯不见了,她把河旁的路、路边的树看了一会儿才回家。头一天孩子们都已回学校,赵家老小尚未起床,院子里静悄悄,只赵二嫂在楼上倚窗梳头。
孟家和钱明经家隔一条街,共饮一井水。井在钱家院子里,孟家雇人挑水,一天两担。每到星期一,洗涮太多,水不够用,碧初常自己到井边打一桶水,提回家。因为附近人家共用这井,钱家的院门是不关的。钱明经不满意这一点,但是这小院独门独户,三间小北房,没有任何牲畜,这样的规格实在难找,对这口井只好将就了。
碧初到家后且不上楼,取了水桶,径往井边。到钱家见院门虚掩,轻轻推门进去,没有一点声息。井边有一个专为打水用的桶,系着长绳,她在井边站好,吸一口气,把这桶缓缓放下,摆动长绳,打起半桶水。
忽然屋内一阵低微的笑语声。公用的井在院中确实不方便,碧初想着,提水时一阵头晕,不觉松了手,水桶落进井中。
“惠枌!”碧初叫道,想让钱明经来帮忙。可是没有答话,再无声音,院子里似乎没有人。莫非听岔了?“惠枌!”碧初又喊了一声,刚出口赶忙缩住。她记起惠枌前天进城去了,郑惠杬从重庆来,碧初还说怎么不来乡下住几天。想必惠枌昨天回来了。
想到这里,便不考究,转身回家。正遇赵二出门去马厩,听说桶掉进井里,说道:“打井水丢了桶是常事。”一会儿便挑了一担水来,说桶已取出了。碧初遂坐在敞间小凳上洗衣服。
房东一家陆续来到敞间。赵二嫂淘米做饭,当时多用煮而后蒸的方法,称为捞饭。煮出的米汤很好喝,但也常被拿来喂猪或倒掉。专蒸饭用的饭甑,有一个尖尖的盖,像顶草帽,小娃还要求摸一摸。赵二嫂煮着米,一面切辣椒。辣椒鲜红,辣味像颜色一样浓烈,她站在案板旁边,毫无反应。碧初在屋角,一个接一个打喷嚏,而且泪流满面。
“我看你家不像个能干活的人。白生生的手脸,瘦掐掐的身子,经不起哟。上海人嘛。上海可有辣椒?”村里人认为一切外乡人都是上海人。
“习惯就好了。”碧初走到廊檐下站了一会儿,又坐下洗衣。
赵二嫂把煮好的米捞上饭甑,米香四溢,辣椒气味渐淡。她蹲在洗衣盆边望了一会儿,说:“我看你家莫如找个帮工,可合?管饭就好,工钱随你家。”
弗之曾说过的,得找个人帮忙。碧初却想自力更生,每月薪水入不敷出,多一项开支怎么安排?不过自己身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不可弄到油尽灯干的地步。
因随口说:“若是住处近,一星期来帮几天可好?”
赵二嫂答说:“就是近嘛,就在街子头上。不瞒你家说,这姑娘是我的外甥女。我姐姐过世了,后娘不容她。她时常住姑妈家,不想姑妈又过世,姑爹的相好更不容她。这姑娘有点不吉利,不过对外人无妨的。”
“姑娘在哪点?”碧初同情地问。
“赶马帮去了,一个多月回来。”
“女娃也赶马帮?”
“咋个不赶?女娃娃样样都做,只有赶马帮靠男人为主,别的还样样比男人多做呢。”
门旁草堆上的四眼狗汪汪了两声,转个身又躺下了。郑惠枌站在院中,笑盈盈地。
“我已从城里走回来了,早不早?”惠枌轻快地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花布包。“我碰见孟先生了。他说你要记住吃药,他忘记说这一句话。我一进村子,先上你这儿传话。”
“你从城里来?”
“就是呢。家都没回呢。你洗这么多衣服!我帮你洗。”说着拿个小板凳坐下来。
“不消得,不消得。”碧初用云南话说,两人都笑了。“已经打上肥皂了,泡一会儿,再来搓洗。上楼去坐。”遂用水瓢舀了约一杯水洗手。
“你真节约,其实水又不缺。”
“挑着麻烦。”她刚想说桶都掉到井里了,想想又没有说。
两人楼上坐定。惠枌从布包里拿出一盒水彩颜色、一盒油彩颜色、一排画笔让碧初看,说:“姐姐说,我只管照顾钱明经,太不像我们郑家人。没有合适的事做,在家里也不能搁下画笔。我先画几张给你当墙纸。”
“我这墙配吗?”碧初笑道,“倒是惠杬的事怎么样了?”
所说惠杬的事乃是指惠杬离婚的事。郑惠杬结婚十年,商量离婚已九年半。她以柳夫人之名蜚声乐坛,人们却大都不知那柳先生在哪里。现在比较明确,他在上海守着许多财产不肯出来。人分两地,要办什么手续更难。
当下惠枌说:“她的事且搁着,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也有些麻烦事呢。姊妹的命怎么都有些像,你们三姊妹都嫁了好人,我们两姊妹都要离婚。”
碧初吃了一惊,道:“何至于呢?”
“这事我从年初就在考虑,昨天才和姐姐说出来。”惠枌说着并不显沮丧,反似是兴高采烈。“我如果认真画画,可能活得会更好些。”她看见桌上碗里有泡萝卜,拈起来吃。
碧初从小柜里取出一个大口瓶,里面泡的萝卜红红白白,很是鲜艳。
“刚和房东学的,昨天孩子们吃了一大瓶,还有这些。”
“想想真有意思,泡萝卜也算好吃的东西了。”惠枌嚼着萝卜说,“离婚嘛,也不是现在就摊牌,还要再看看。他在外面有人已经一年了,听说是跑滇西的玉石贩子,在当地是个大户,称为什么寨的,和近处大土司很要好。时常接济钱明经,弄得我都不敢用那些东西,不知是哪儿来的。”
碧初想到晨间的笑语声,不知该不该说。若论和惠枌的交情,该告诉她,却不惯发人隐私,而且疏不间亲,最好由惠枌来说这些话。一面想着,吃过丸药,坐在桌前梳头。
碧初打开发髻,一下一下梳着,小镜子里映出她消瘦的面庞,让浓密的头发衬着,格外憔悴。
“你的头发还是这么好。”惠枌说。
“掉了许多。这么长,梳着、洗着都麻烦。”碧初随口说,忽然愣了一下,对着镜子问:“要不然,剪了好不好?”
惠枌在旁也一愣,说:“多可惜,不过也实在是麻烦。”
“真的,剪了还省得买头油。”碧初对镜顾盼片刻,下了决心:“你就帮我剪了吧!”站起身拿过一把大剪子递给惠枌。
惠枌先不敢接,说:“你就不和孟先生商量?”
“我们曾说过,他还说剪了好,免得梳头太累。等一下,我先把头梳通了。”说着放下剪刀,又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
这头发还是母亲帮着梳过的。那时梳的是辫子。母亲当时有一套梳子,大小九个,背上镶着螺钿,极其精巧。只要在母亲房中梳头,绛、碧就要把每个梳子依次用一遍。那套木梳随母亲睡在棺中,已是三十年了。碧初长叹一声,放下梳子,示意动手。
惠枌把那黑瀑布一样的长发分成四绺,攥住一绺,拿起剪刀,比画了一下,说:“我要剪了?”
“剪吧,别犹豫。”碧初微笑地闭上眼睛。
一会儿,四绺头发委蛇在地。惠枌把刚过耳朵的短发细心地修理整齐,从镜子里看,碧初显得年轻了许多。
“好看,好看!”惠枌高兴地说。
“倒像个新派人了。”碧初轻叹,起身收拾剪下的头发,把它编成四根长辫,用一块旧布包好,塞在箱底。两人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相视而笑。
“我们往芒河走走。”惠枌说。
碧初知她不愿回家,同下楼来。见那一盆衣服,忽然想到,芒河水清亮无比,何不到河里洗衣服。惠枌听说,好像得了一大发明,高兴地抱住碧初的肩。
赵二嫂正要下地去,听见商议,有些惊诧,说:“你们也下河!莫要跌下去!”一面拿出捣衣的棒槌,碧初甚是感谢。和惠枌两人找了个箩筐,抬了衣服往芒河而来。
芒河有丈余宽,水面很高,近岸处不深,水清见底,游鱼可数。堤岸遍植杨柳,有些大石块深入水中。碧、枌二人找了一块上下方便的石头,蹲着洗衣。眼看着衣服经过在水中摆弄,愈来愈干净,心中也觉清爽。
碧初拧干几件,又把几件捶了一遍,感慨道:“大自然真是神奇,还安排一条小河,让我们洗衣服。”
惠枌应道:“也安排出日本人,赶我们来洗衣服!”
一会儿,两人的脚都湿了。惠枌要脱鞋,碧初不肯,于是各行其是。惠枌赤脚站在石头上,轮换着伸一只脚到水里,蓝布旗袍的下摆沾了水,沉沉地坠着。
碧初笑说:“好一幅浣衣图。”
惠枌接着:“对了,昨天在城里听萧先生说,你们的亲戚卫葑娶的是北平岳家的外孙女。她居然离开北平,往西北一带去了。”惠枌这样说,是用地理概念代替政治色彩。
碧初惊道:“我们很久没有卫葑和雪妍的消息了,怎么也没听萧先生说起。”
“你可以想见,萧先生说什么,其实含了我姐姐的话。是姐姐说过,贵阳音乐会后,她在一个朋友家中见到卫葑夫妇。”
碧初放下棒槌,望着惠枌的脸:“不但有了消息,还亲眼看见了?”
“可不是!他们在花溪的朋友家,也帮着做饭洗衣服,还种菜呢。”
“没有适应不了环境的人。不过雪妍是特别娇养的,真难为她。”
“姐姐也这样说。我以为卫葑是孟先生一边的亲戚,没有当成一件大事告诉你。”
“他的亲戚也是我的,是我们家的。这是件大消息。”
她们把漂好的衣服拧干,放进箩筐。这时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在对面堤岸上走过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在说话,状极亲密。这位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钱明经。
早上的话还没说完,碧初心想。希望他们不往这边看,走过去了事,免生尴尬。可是石头猛地摇了一下,惠枌站起身,一手扶住碧初,两眼定定望住对岸。
等那两人走近了,她忽然叫道:“钱明经!你早上好!”
钱明经像给定身法定住了,一动不动。
那女子忙向旁走开几步,带笑说:“我是来找钱太太的。我那里到了几只玉镯子,货好,价钱真便宜,想求钱太太帮着问问,有哪位要。”
“找错人了。”惠枌也带笑道,“谁听说现在学校里的人还买首饰,少发国难财为好。”
似是给国难下注脚,远处天空出现了二十余架飞机,接着传来轰隆的声音,是绕着昆明在飞。几个人都屏住气,不知要扔多少炸弹。过了一会儿,飞机飞远了,蓝天还是那样明净。生活中的甜酸苦辣仍在继续。
碧初说:“钱先生请便,我会招呼惠枌。”
钱明经平静地说:“我送送客人就回来,她往落盐坡去。”一面示意那女子,两人向龙江走了。落盐坡是江河分岔处的小村。那女子提着一个小箱,想是玉器。
惠枌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石头勉强落到岸边草丛里。自己冷笑道:“今天真开眼。”
碧初劝她穿上鞋子,免得着凉,说衣服已漂好,该回家了。
“我再没有家了。”
惠枌用手捂住脸,停了一会儿,站起身收拾。她们回去晾好衣服,碧初让惠枌楼上坐,自在敞间安排午饭,把昨天剩的饭菜煮了一锅烫饭,端上楼去。见惠枌坐在床沿上垂泪。
碧初心里难过,想郑家姐妹当初在上海,有大小乔之誉,不想婚姻都这样不幸。惠杬还好,另有知音。惠枌嫁后,连画事俱都荒废,太不值得。可是世上的事,事先怎能预料。
她摆好碗箸,忽然又一阵头晕,跌坐在椅上,咳个不住。惠枌见状,忙收泪过来招呼,两人互相劝着吃了几口饭,登时精神都好多了,原来饭的作用这样大。
“果然人要靠物质才能生活。”惠枌半是自语,“这烫饭好吃。”
“昨天烧的牛肉,剩了个碗底儿,倒进锅里了。”
昆明的牛肉,很有水平。街上有牛菜馆,专卖熟牛肉,最普通的做法是用大锅炖煮,香烂无比,一碗过后老板娘还会主动添汤。碧初每星期总要煮一锅肉,让孩子们尽量吃,自己总是等那碗底。
“你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先要把病弄明白才好。你吃的不过是一般滋补的药,有用吗?”
“一个毛病是血流不止,从在龟回就有的,后来好些,后来又坏了,一个月里断断续续总是不得干净,所以头晕乏力。另一个新添的是咳嗽,还不知原因。”
惠枌道:“这次嵋住院,你也没有检查一下。”
“那阵子好像还好——实在顾不了这么多。”碧初停了一下,又说,“李太太说什么医院里有她的会友,还说要介绍去看病。”
“李太太?我可不敢信。”惠枌说着,忽然想起上个星期赶集时遇见金士珍,心里格登一下。怎么说不信?人家李太太说中了。
那天惠枌与钱明经到集上采购一周的食用之物,正在一个摊子上讲价钱。金士珍从背后把惠枌拉开,悄声说钱先生头顶有粉红、翠绿两种颜色,定有妖人缠绕。惠枌因说,难道遇见白娘子了?士珍郑重地说白娘子岂是随便人能遇上的!他自己七情六欲太重,家庭恐难维持,最近便见分晓。一般人算卦占卜多不肯直言,士珍却是见到就说,惹得许多人厌恶。惠枌疑她听到什么传言,发挥想象力加以编造。钱家夫妇不和已不是新闻了。
这预言惠枌本不肯说,因提到李太太,便和碧初说了。
碧初说:“什么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了结的,最重要的是保住健康。你现在睡午觉!”
惠枌躺在孟家外间床上,很想摒却思虑进入睡乡,本来今天起得太早,可是愈不愿想的事愈向眼前涌来。
她记起初见明经的情景。那一年她刚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又入上海艺专学画,在一个画展上见到他,确是人品不俗。他已在明仑大学任教,发表过多篇甲骨文研究的文章,这学究的成绩不合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而他恰又是小有名气的诗人。他们一起看画,看到两张水粉小画,一幅画面上雨意朦胧,一幅风力遒劲。他在画前站了许久,说它们充满诗意。画上没有署名,正是她的作品。后来她问他许多次,是否先做了调查,他始终矢口否认。
后来他们在明仑大学校园中西院居住,那是一个中式小院。室内挂着他写的甲骨文和她的画。她画了许多北平西郊景致。圆明园废墟,在暮霭中如同一只停泊的大船。香山红叶,背后衬托着苍翠的松林。她学画多年,第一次发现红和绿在一起这样相配,这样美!还有樱桃沟琤琮的流水,该让惠杬和着水声唱一曲。她陶醉在自己的小家庭和各种美好的事物中,直到偶然发现一封信,使她如梦初醒。
那是很一般的情节,像通俗小说中常有的。钱明经和一个女学生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他承认了,悔罪的话说了几车。她相信他,没有张扬,还在系里替他遮掩。外面看着,他们两人还是一段好姻缘,内里却有不少磕绊了。七七事变前约半年,他又和一位京官太太来往密切。因京官常在南京,他便常陪伴这位太太,以慰寂寞。后来大家忙着往南边去,这事不了了之。惠枌曾说事不过三,明经说哪里敢有下次。在龟回倒过了一段平静日子,惠枌打起精神料理家务。明经颠沛流离之时却得了研究文物的癖好,龟回的硬木镶螺钿家具在昆明卖了好价钱,贴补了一阵家用。他的兴趣很快转向玉石、宝石,结识了一些行家,也结识了那女玉石贩子,后来得知,那是一个小地区的土司。
钱明经具有多方面才能,可算得天分很高。作为学者、诗人,他都有成绩,最奇的是他还有商人细胞,对买进卖出心里的算盘打得极快。
他们迁居乡下以后,明经也是三天在城里教书,回家时常带些玉器,早晚摩挲鉴赏。一次带回一个小香炉,只有墨水瓶大小,通体莹白,雕琢细致,笑对惠枌说,这就是羊脂玉了,给你供观音菩萨。惠枌开玩笑道,我从来不拜菩萨,想必是有拜的人,让你挂心。不想明经沉下脸来,把香炉收了。渐渐地,惠枌知道在诸多玉器后面,有一个女人,这女人笃信观音菩萨。
惠枌曾卑屈地把自己和那几位相比,看不出自己有什么不如人处。只能说明经有寻找外遇的天性,也有得到外遇的条件,让他去吧,这一次到了头了。
有人敲门。碧初开门,见钱明经站在门口。
明经很自然地笑说:“孟师母这几天身体可好?惠枌在这里打搅了。”
碧初将请进、请坐、请用茶几道程序做完,关切地推了推用被子蒙着头的惠枌,自下楼去了。
明经弯身轻声说:“今天你既然看见了,我不能再瞒你。不管有什么话,我们回家说,这样重大的事总不能在孟家谈。”楼下的猪哼哼着走来走去,表示这里确不是谈判之所。
惠枌推被坐起,冷冷地说:“有什么好谈的!简单得很,离婚就是了。”
“离婚才复杂呢。”明经赔着笑脸,把鞋拿在手上,要为惠枌穿鞋。“如果只吵吵架,倒是简单。吵架也得回去吵。回去吧,请太太回去。”说着鞠了一躬,上来穿鞋。
惠枌想一脚把他蹬开,却怕发出声响,总不好在这里大打出手。且回去理论!那三间屋有自己一半呢。因夺过鞋穿上,整好床铺。明经忙拿了花布包,两人下楼来。若不知底细,外面看着依然是一对璧人。
碧初在敞间补衣服,送两人出大门,暗忖可能惠枌又要妥协。钱明经为人不坏,只这风流脾性让人怎么受得了。
钱、郑两人回到井旁小屋,一进门钱明经就说:“在这样残酷的战争里,有这样一个家,你舍得拆散?”
惠枌不答,在摇椅上坐了,那是明经从寄售行买来的洋家具。她看着一边卧室里长可及地的土布帷幔,一边书房里四壁图书,有一层专放玉器,叹息道:“离婚不是容易的事,现在的生活先得安排。你住书房,我住卧房,饭食自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过各人的。”
明经听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当地,把惠枌吓了一跳。明经跪着说:“我只求你一件事。江先生让我把这几年的著作整理出来,下个月系里要讨论我升教授。只求你忍一忍,一切等我升了教授再说。”
惠枌道:“你升什么教授?是明朝家具还是宋代瓷器?是云南玉器还是缅甸宝石啊?”
明经起身拿过一叠文稿,虽是土纸,装订整齐,又是几本杂志,刊登着他的甲骨文研究文章。说:“那些女人只看我长得好,她们不懂,难道你也不懂!”
“难道你也不懂!”这话重重地撞击着惠枌的心,惠枌两手捂着脸,泪水滴滴答答顺着手臂流下来。
黄昏时分,李涟从城里回来,带来消息:明仑办事处被炸,毁了一处院子,一名老校工当场炸死,正房未受损伤。特别对孟太太说明:“孟先生很好。今天的课是在坟堆里上的。下午又在大戏台顶上写书呢。”
过了几天嵋和小娃放暑假了,只峨说要找事做,在城里方便,隔几天才回来一次。嵋又有低烧,医嘱隔日注射一种肝精补血,并服用抗结核药物。落盐坡有一家医生,成为附近的简易诊所,可以打针。落盐坡来回七八里路光景,碧初带着嵋去了几次,嵋说认得路了,自己能去。碧初不放心,又由郑惠枌陪着去了两次。这天,惠枌有事进城了,乃决定嵋自去打针。
嵋拿着草帽站在敞间,听着碧初嘱咐:“走路要专心,不可东张西望。若是遇上敌机,飞得近了,不管怎样,先在草丛里躲一下。打针的人是医生太太,也要称医生,记住了?”
嵋答应着戴上草帽。帽子是旧的,但有一条花布带垂下来,就好看多了,那是嵋自己缝上去的。小娃送她到门外,拉拉这根带子。小娃本来要跟着,路太远了,他听明白道理,便留在家看《西游记》。
嵋自己上路了。她沿着芒河的堤岸走走停停,遇上几个挑担子的,还有几条狗伸着舌头跑过。约走了半个小时,便到了落盐坡。这村在山坡上,夹在龙江与芒河之间。坡脚有一深潭,潭上游水流很急,到这里猛然落下,几块大石伸到水中,水花溅起,雪白一片。嵋忽然明白这里为何叫作落盐坡。村人常用急水冲洗衣服。潭下游水势缓慢多了,据说这潭和龙江相连,这里落下的东西,过些时能在龙江发现。飞舞的水花落进潭里,变成一片涟漪,缓缓向下游流去。
“女娃娃,找哪个?”一个背着娃儿的妇女问。
“去找医生。”嵋答。
“医生家来了外国人。”这位大嫂可能觉得外国人比外省人来自更远的地方,应给予更多注意,“两个人,老头有五六十岁,还有他的女儿,有的说是婆娘。你从龙尾村来,龙尾村住的外省人多。”
婴儿的头摇来摆去的,嵋向他笑笑,走上坡去。
医生的家门在一堵半截墙后面,可以设想它是影壁一类的东西。嵋进门,见一个外国中年妇女穿一身鲜艳的大花连衣裙,在西厢房前搬砖,不知做什么用。她对嵋点头微笑,头发垂下,遮住半边脸。
嵋进东厢房,那是医生的家,屋里很乱。医生太太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大些的靠在她膝前,她一口一口喂两个孩子吃东西。
“哦!你来了,等一下。”嵋把针药放在桌上。她喂完孩子,把他们安顿好,拿过在屋外炉火上煮着的针盒,自己疑惑:“到时间了?”一面嘟囔,一面拿出来,钳子没夹住,针头掉到一个纸篓里。“没关系,没关系。”她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装好针头吸药。“要是掉在地下,就给你重新消毒了,可懂?”医生太太说,“我们要搬家了。搬到城西去,那边房子便宜些。你看看这里哟。”她朝院外努嘴。
嵋看见外国人还在搬砖,便问:“他们是新来的邻居?”
“就是呀。我们不喜欢,房东喜欢,多收钱呀。外国人倒不要紧,我告诉你,他们是犹太人。”
“犹太人有什么不好?人都是一样的。”这是嵋受的教育。
“听说他们到处挨人家赶,赶来赶去赶到落盐坡来了。他们不吉利。”
“那是赶他们的人不对。”
“小姑娘懂哪样!”说着,打过了针。孩子之一开始哭,医生太太忙去哄。嵋便走出房门,一直走到那犹太女人面前,友好地说:“早上好。”
那女人抬头看她,头发甩向后面,露出额角直连到左腮的一个大疤痕,当初缝伤口时不够精细,肌肉外翻,很吓人。嵋装作没看见。
女人微笑,放下手中的砖,也友善地说早上好,又指指自己的疤痕,说:“对不起。”然后向厢房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
一个高大的犹太老人出现在门前。他开口说话,使嵋十分惊奇,他说的竟是地道的山东话。
“小姐你好。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姓米,大米的米。这是我的妻子,米太太。”
米太太习惯地向嵋伸出手,手上满是泥污,连忙改为又摇手又摇头,意思是不能握手。“我们砌花坛,把野花移到院子里。”米老人说。
嵋慢慢地清楚地自报家门。
米老人注意地听,随即说:“是不是孟家的小姐?我知道龙尾村住了很多有名的人,以后我要来拜访。”他把人说成“银”,标准的山东方言。
嵋很想问他怎么会说山东话,但忍住了。米氏夫妇请她屋里坐,她说要回家。她正要向院门走去,米家的第三位成员出现了。
那是一条狗,一条很大的,深棕近乎黑色的狗。它的脸很长,高兴地喘着气,对着老人摇头摆尾,四个蹄子不停踩动,很快转到嵋跟前低头要舔嵋的手。
“不要,不要!”嵋把手举起来。大狗以为和它玩,用后脚站起来,比嵋还高半头,咻咻地喷出热气。嵋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柳!”米老人喝了一声,向它发出训令。它立刻卧倒在嵋的脚边,抬头看着她。
“这是柳。”米老人介绍,“它已经认定你是朋友了。”
嵋弯身摸摸柳的头,它的毛皮光滑得像缎子一样。“柳。”嵋轻轻唤它。它把头枕在自己的脚爪上,眼光里充满笑意。
“它是我们的孩子。”米太太的中国话怪腔怪调,她指一指米老人:“山东话。”又指一指自己:“山西话?”三人都笑。
米老人送嵋到半截墙边,问道:“小姐可知道世界上有一个民族,叫作犹太民族吗?”
“知道的。”嵋小心地说。
“我是犹太人,德国犹太人。”他严肃地说。
“欢迎你们。”嵋由衷地说,抬头望着米老人的脸。米老人很想拥抱她,但他只感谢地握一握她的小手。
嵋有些累了,慢慢下坡。觉得有什么跟着,回头见是柳。它轻轻摇着尾巴,脸上的表情极温顺,似乎在问:“让我送一程?”
嵋摸摸它,和它并排走。不知不觉转了弯,走到村子另一面。只见一条大河,从远处奔腾而来,便是龙江了,河水与芒河的气势大不相同。稍往下有一块白色大石,如同一条船,石旁榛莽纠结。这里很少人迹,在夏日的晴空下令人生苍凉之感。柳忽然向后退,然后猛地纵身一跳,抓住一只从草丛飞起的鸟,便要大嚼。
嵋说:“柳,你这样野蛮。”
柳来不及看她,且对付眼前的食物。嵋不愿看,转身跑下坡自回家去。
嵋在家门口正遇见孟弗之从城里回来,便跑过去接爹爹手里的伞:“爹爹,今天这样早。”
“发米了。”弗之说。果然一个挑夫挑着一担米,跟着他。这一担米是作为工资的一部分,发给教师们的。米不知在仓里放了多久,已经发霉,呈红色,然而有米吃总是好的。
碧初正在敞间择菜。弗之见她面容憔悴,整个人像是干了许多,心中难过,忽然记起贺铸的一句词:“更几曾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马上将“更几曾”改为“待几时”。待几时?谁也不知道。
他看着眼前的米。嵋已经俯在箩筐旁捡出好几条肥大的肉虫,一面说:“爹爹,我今天在落盐坡看见两个犹太人,他们姓米,大米的米。”
弗之道:“听说是搬来了一家德国人,原来做过驻青岛领事。”
“那位先生说山东话。”嵋证实。
“他们还有一条很大的狗,名字叫柳,名实不相符。”
弗之想了一想,说:“那大概是德语狮子的发音。纳粹上台以后,从一九三三年实行排犹政策,一九三五年停止犹太人的公民权。人说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他们没有国,没有家,简直是无处可去啊。有些国家惧怕纳粹,也不容他们住下。我们不一样,中国的土地上能容纳各种各样的人。”
“我们到底是生活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碧初抓过一把米,让米粒顺指缝流下,“米,到底不是糠啊。”
弗之也抓起一把米,米虫在蠕动。我就用这米,养活自己的妻儿。他心中暗想,赶集时,无论如何要买一两斤好米,给碧初煮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