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绝对没!你可千万别乱猜啊!”卓守则连忙否认。
华云原本只是猜想和担心,问也只是提醒提醒、打个防疫针什么的,听卓守则斩钉截铁也就把心放下了。看着华云睡去,卓守则反复权衡,觉得向对岸逃跟向刀尖上撞实在没有什么区别,就算自己豁上不要命了也还有华云。眼下最好的办法也只有另外再找一个地方了。可另外再找地方更需要钱,那就只能抓紧时机多挣一点。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他跟着那位卷发的中年人又去了深圳河。因为人熟了活也熟了,一天下来卓守则多挣了十块钱不说,还总算明白了:外逃要想成功,不仅要躲过这边的边防还要躲过对岸的军警。逃到对岸又落到军警手里的男人们都是双手一捆,几个十几个一伙,把铁丝向锁骨下一穿,朝河里一推随你向哪儿逃去;女人,特别是年轻和有几分姿色的总是先强奸轮奸,而后照样绳子一捆铁丝一穿朝河里一推了事;深圳河经常因为被推下的人太多而遭到堵塞。尽管这样不少人还是要逃,不顾一切地逃,非要逃到对岸不可。
卓守则说:“这些人也太可怜了!反正是个死,干吗非逃不可呀!”
卷发的中年人说:“你说得好!真要一个逃不过,傻子也没有再逃的!”他指着下游一段河道说,好多有经验的都是从那儿逃过去的;那儿不仅可以避过双方军警的视线,上了岸不远就是一个集市,进了集市就算是自由了。对于这个“发现”卓守则说不出的紧张兴奋。可想想华云的话,只是赶紧把心思用到多挣钱上了。
第三天卓守则还要到河边去,走到街口一棵大榕树下时,发现树上贴着一张与英德街上一模一样的通缉令,通缉令的照片上还被谁用红笔打了一个“×”。卓守则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当即头一低钻进甘蔗田,借着甘蔗的遮掩,回到了荔枝林中的那个草厦子里。
华云听说了情况急忙要走,卓守则说不行,无论如何也得等到晚上。至于去哪儿,他告诉华云先去雷州半岛,从雷州半岛再想办法去海南岛,心里想的却只有外逃香港:通缉令已经贴到深圳这种边陲小镇,雷州半岛和海南岛哪儿会没有?去了那才叫自投罗网呢!
下了最大和最后的决心,卓守则有心告诉华云,让华云做出选择,想想只得放弃了:华云如果选择回家怎么办?华云如果坚决反对或者阻拦怎么办?就算华云同意一起外逃,知道真情后也只会担惊受怕,给行动带来麻烦;倒不如豁上一起逃出去!而因为有了昨天的“发现”,他已经胜券在握了。眼下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祈祷上苍保佑外逃成功,和发誓到了香港之后好好报答华云,让华云一辈子都跟花一样美丽、鸟一样快乐了。
行动定在凌晨,外逃的高峰过去之后。两人来到深圳河下游,蹲到一道沙丘后面时,卓守则指着对岸告诉华云,对面有一条船说好要带两人去海南岛,只要过了这条河就算是成功了。华云且惊且疑:“那边不会是香……香港吧?”卓守则说:“你可真能瞎猜,说好了海南岛就是海南岛!你记住:什么也不要想不要管,跟在我后边猛劲地跑就行!明白了吧?”华云点点头,又紧了紧身上的一个黄书包,卓守则这才喊一声:“快!”箭步跃出,飞也似地朝向对岸射去。
这是一段平坦的河床,半边是沙滩半边是河水,足有三四十米的样子,也是唯一可能被发现和出现危险的地带。昨天卷发的中年人说这一段防守很松,哪想卓守则刚刚跑出几米枪声就响了。子弹是从远处一个哨位打来的,先是一声,打在石子上拐着弯儿飞过头顶,接着爆豆似地响成一片;随着枪声一支支雪亮的电柱照射过来,把对岸的铁丝网照得明光瓦亮阴森吓人。卓守则越过沙滩跳进水里,手脚并用,一眨眼间已经躲进对岸那个隐蔽的凹坎;而从凹坎轻轻地翻一个身,就可安然无虞地进入香港的领地了。他心头一喜,回头却发现华云并没有跟过来。他心里毛了,大声喊着:“华云!华云——”一连喊了几声没见回应,便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朝向对岸迎去。
华云确是做好了跟随卓守则过河的准备,可枪声一响电柱一照,明晃晃的一片铁丝网把她惊呆了:对岸明明白白竟是香港!为着保住卓守则的活命,她可以陪伴他逃到三山五岳七江八湖,就是不能去做“叛国投敌”的事儿!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决不能!永远都不能!卓守则冲过去了她如同没有看见。卓守则一声紧过一声地喊叫她如同没有听见。卓守则重新返回喊着叫着拽着,她依然如同一尊钢浇铁铸的雕像。
一阵急促纷沓的脚步由远而近,脚步声里裹带着凌厉凶猛的喝喊和命令。卓守则心里一沉:完啦!一切都完啦……
四
华云是作为受害人返回东沧的,返回后就被送进招待所的一个单间。那为的是配合专案组揭发卓守则的罪行。消息传进年打雷耳朵,年打雷抓起电话先把公安局长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你小子有点人味儿没有我说!孩子遭了那么大难,好歹捡了一条小命你还不让她回家?要是你的女儿你也这么办吗?”公安局长敬着他是老革命,只得笑嘻嘻地应着:“哪能啊!你年局长的女儿我们哪敢为难一点啊!你放心,只要把情况讲清楚了,我们立马送她回去。”“那不行,你得有个准时间!过了明天我可是说什么也不让步了!”“行,明天这个时候我保证送她回去还不行吗?”“那好,明天这个时候见不着人,别说我把公安局给你掀了……”
华云突然失踪,年打雷的震惊和焦虑是无可言喻的。他一边逼着筱月月、年传亮盯住公安局长和东沧一中,要求不惜代价抓人救人,一边就找出那支手枪,把仅有的五粒子弹压进膛里,又找出一只军用水壶灌满了,同时调来水产局仅有的一辆苏式******吉普和两辆三轮摩托、四辆脚蹬三轮、七辆自行车外加五十六名海带养殖工,在东沧县境内展开了一场大搜捕、大围堵、大解救。公安局长断定卓守则等人早已离开东沧,年传亮有心告诉父亲,又怕挨骂和一旦判断失误耽误了救妹妹的大事,也就任随他折腾去了。一个多月,卓守则和华云的脚印没追到一个,年打雷脸上生生被刮下了一圈:眼睛眍陷着,颧骨凸突着,浓密而又硬乱的络腮胡子变成了密不透风的荆棘丛。得知华云归来,年打雷不着急不骂人倒要算是奇迹了。
可第二天同一时间,华云非但没有回家筱月月还被专案组请了去,说是华云从被解救起就沉默、一言不发,到现在还是沉默、一言不发,希望筱月月能够帮着做做工作。华云失踪,筱月月只差没把小命搭进去,听说华云到了这情形哪儿还来的做工作的心思!说:“孩子被劫持这么多天,受了多大惊吓你们想了没有?你们要是再逼她,出了事儿可得兜着!”公安局长只好请示怎么办。展工夫说:“我看筱月月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就算揭发也得让她先回家安静几天再说吧。”公安局长说:“我担心的是这样一来,办案的时间就得向后拖了。”展工夫说:“卓守则的罪行都是摆在太阳地里的,你还怕定不了他的死罪?”这样,华云才算是回了家。看着华云又黑又瘦的小模样,筱月月哭红了眼,年打雷也把珠子大的泪水掉了几颗,规定说谁也不准露一句责备的话、打听情况的话,一切等华云身体恢复以后再说。
对卓守则的判决实际上是从一发现逃跑就定了的。一个在非常时期劫持人质外逃的顽固分子,即使枪毙一百次也是解不了恨、挽不回影响的。卓守则被押解回乡的消息传开,乱枪齐发和当众焚尸也就成了无二的选择。为此展工夫做了几次批示,公安局和有关方面也把公判大会和一应事宜做了安排。可情况上报,海州地区革委会出于教育群众的考虑,提出要受害人写一份材料,证明从劫持外逃到叛国投敌都是卓守则事先预谋的。这样,问题又回到了华云身上。
第一拨派去找华云的是年传亮、展重阳。年传亮是华云的哥哥,展重阳是华云的男朋友,说起话来比较顺碴,年打雷和筱月月那儿也好通过。年传亮和展重阳说你们放心就是,保证人到任务完,两个小时之内把证明材料交到你们手里。哪知两人见了华云,把县里的判决和地区的批复说了,华云非但没答应,还提出要她作证可以,只能有什么说什么、是怎么回事说怎么回事,而且要公安局长亲自来。年传亮、展重阳碰了一鼻子灰,却也只得如实回复,这样公安局长也就马不停蹄进了海牛岛——为了避免干扰,从回家华云就住在村里,住在嫂子为她准备的小屋里。
一个礼拜没见,华云胖了也白了。公安局长说了几句夸奖和关心的话,就把一份证词送到华云面前说:“这是我们替你起草的,你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就行了。”
这是最为时尚的一种取证方式,揭发人证明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或者不愿意出示材料时,有了这么一份材料,当事人要否定或者推翻也难了。公安局长认定华云这么一个苹果花儿似的女孩子,是无论如何提不出什么异议来的。
果然,华云只把材料翻了翻,就推回到公安局长面前。
公安局长把签字笔和印泥盒送到她面前说:“华云姑娘,既然没什么意见,就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名按个手印吧。”
“我?”
“啊,这是你的证明材料,当然得由你来签名按手印了。”
华云这才似乎明白了,拿起材料一字一句地读起来;一连读了两遍,才断然地说:“不,这不是我的证明材料,我不能说假话!”
“怎么会是假话呢?”公安局长说,“卓守则先是把你劫持去的新疆这是事实吧?从新疆又去的四川、湖北、广东也没有错吧?从深圳要向香港逃被边防部队抓住了也是真的吧?你可看清楚了。”
华云说:“事情是有,可卓守则逃跑是因为村里要活埋他,被我救走的。卓守则去新疆是我帮他找的车,与他自己没有关系。卓守则向南方逃,是因为害怕抓回来还得被活埋。卓守则外逃是因为看错了地方,要不他已经逃过去干吗还要回来呢?”
一番话把公安局长说得心惊肉跳,他摸了摸华云的额头说:“华云同学,这可是非常严肃的大问题,你可不能乱说啊!”
华云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这材料上才是乱说呢。”
公安局长说:“你是革命后代,展政委和你爸爸妈妈都很关心你喜欢你,你总不会惹他们生气吧?”
华云说:“叔叔,你这说到哪儿去了!就是因为我是革命后代才更不能乱说,这不对吗?”
公安局长说:“这么说吧:刚才你说的这些绝对不是一般的话,你敢对自己的话负责吗?”
华云说:“那当然了,有一句假的你们把我抓起来好了!”
公安局长见她不像是神经错乱或一时冲动的样子,只好让她把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写到纸上,又签了名按了手印。
签了名按了手印的材料被送到展工夫面前。反革命劫持案是展工夫亲自定的性,乱枪齐射和当众焚尸是展工夫亲自定的判决,华云的一纸材料却犹如一颗猝不及防的地雷,把整个事件包括展工夫、公安局长、年传亮等人炸了一个人仰马翻。展工夫一声不吭地把材料看了一遍,一声不吭地把材料丢到沙发的边角上,又一声不吭地望着屋顶长叹了一口气,这才身子一挺桌子一拍,破口大骂起来:“****他年打雷的八辈祖宗啦!****他筱月月那个老破鞋啦……”
按照展工夫的指令,展重阳、年传亮再次进到华云的那间小屋子里,要求华云把写好的材料收回去,按照要求重写一份,或者在公安局的那份材料上签个名按个手印。年传亮对妹妹特别失望,对妹妹那份材料特别反感,一上来就急、就批、就逼,话没几句就被华云顶进死胡同里。他一怒推门而出,任务也就推到了展重阳身上。
为着华云,展重阳说不清经历了多少撕心裂肺、寝食不宁的时光。最初拨动了他的心弦的是华云的笑声。那是在看过一场学校演出队的表演,欣赏了华云的舞姿和歌声之后突然在他耳边响起的。那笑声清纯明彻,如同山泉喷珠高天落瀑,胜过世界上最最美妙的音乐,一下子就把他给灌醉了。与笑声相伴的是华云的笑脸。那是清晨中的一片彩霞,暮霭里的一朵祥云,昆仑山上的一棵雪莲,少男少女们梦中的花朵。展重阳一下子被征服了,从此开始了那段艰难而又不懈的追求。笑声追到了笑脸追到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得意最了不起的人,华云却突然失踪了,与一个男人,一个眼看要被活埋和与年、展两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男人一起失踪了。展重阳知道那意味着要么被蹂躏糟践得不成样子,要么就是生死难知尸骨无回。卓守则被擒华云平安归来,展家父子的震惊是无可言表的。可平安不等于毫发无伤。一个容貌如此出众、光彩如此照人的姑娘被劫持两个多月,真的会毫发无伤吗?真的没有受到过非礼和蹂躏吗?果真如此卓守则岂不成了神仙?而任何形式的非礼和蹂躏,哪怕是华云极尽了挣扎和反抗,意味的也是这桩让东沧不少人眼红、眼看就要结出果实来的恋情的了结。如果是一般百姓家,娶个媳妇只是为了过日子或许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展家是出官入仕的人家,展重阳背负的是鸿鹄之志和鹏程万里,事情就不同了。哪怕华云的笑声再动人笑脸再诱人,哪怕她是天上的仙女海中的龙女也不可能跨进展家的门槛了。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华云闭口不言,拒绝揭发卓守则的罪行,已经使展家父子心中的疑虑找到了依据;华云为着保住卓守则的性命不惜推翻整个案情,就使展家父子把她从受害者看作主谋和帮凶了。仅此一点就决定了华云的全部命运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