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云开始躲避展重阳冷落展重阳。可展重阳并不是那么容易躲避和冷落的,实在没了办法,她只得把爸爸的态度,包括要让他变成一只瘸腿鸡的话说到了面前。展重阳被吓坏了,展工夫却越发显出了宽容,他把华云找到办公室,说了一句“看来你爸爸妈妈对我的误会是太深了”,又讲起了自己对年打雷的尊敬和对筱月月的欣赏,讲起了作为革命后代,她和展重阳应该怎样体谅长辈的心态,化解长辈心里的偏见。“不要急嘛!只要你们两个是真心交朋友,早晚他们总会同意的。这一点完全用不着担心嘛!”
展工夫的话使华云再次受到了震撼。她发现展工夫才是一副真正大气度的样子,而爸爸的心胸是太狭隘了,太念念不忘于一件或几件不愉快的往事了。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年打雷不说展工夫的坏话还好,越说他在华云心目中的形象就越差,展工夫在华云心目中的形象就越高大。这样持续了三个月,当大操场外那棵老合欢树又一次把芳香洒遍校园时,华云终于心甘情愿地做了展重阳的“俘虏”。那个夜晚是冷是热、有没有风她记不真切,她记的真切的是月亮,通体透明、仿佛刚刚沐浴过的月亮,与库尔德林草原上空同样圣洁奇妙的月亮。正是在那棵老合欢树下,正是面对刚刚沐浴过的月亮,展重阳吻了她的手和脖子——那是除了爸爸之外第一个吻了她的男人。展重阳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那是除了妈妈爸爸第一个把她搂得那样紧的人。展重阳随之把手伸进她的怀里,急切地、生怕逃走似地抓住了她的乳房——那是连妈妈也绝对没有过的亲昵举动啊!
那是华云生命中的第一次战栗。从那一天起展重阳成了她的阳光和雨露。那使展工夫喜出望外。因为大学停办,不存在继续考学升学的问题,展工夫甚至提出,早一点把两人的婚结了就算了……
卓守则一直都在注视着。对于华云,他原本除了偶尔匆忽的几缕目光一无所知。唯一的例外是那次排演节目两人在一起待了五天。五天里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目光也没有传递和交流过一个,但那已经让卓守则幸运和满足了。他看到了华云的舞姿,听到了华云的歌声和笑声。华云的歌声又脆又亮,华云的笑声更是如同天籁,能够渗进骨血和灵魂里去。五天给予卓守则的是多大享受只有天才知道。可五天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即使偶尔相逢,也顶多点点头表示认识而已。一个老革命的如花似玉的女儿,与一个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孽子原本没有共通之处,何况两人还差着十多岁的年龄。得知大伯要带着武装特务登陆,得知自己要因此而被活埋,他除了绝望只有绝望。父亲被镇压后四叔领着他去看过一眼,父亲蜷曲着身子,涂满血污的脸上身上落了一层苍蝇……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会落到一个比父亲还要悲惨的结局。他恨年传亮,恨把过去的仇恨、老一代的仇恨强加到自己身上的那些人,也恨父亲和大伯:不是他们,自己何至于落下那些骇人的罪名!何至于落到连一只蝼蚁都不如的境地!获救是白日梦中的彩虹。架设彩虹的是白日梦中也难得出现的仙鹤。他不知道命运怎么会带来残酷和无情的同时,也给他带来眷顾和宠幸。他又一次面对着华云的身影,又一次听到了华云的笑声。那笑声又一次渗进了他的骨血和灵魂。天使!卓守则认定华云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救他于危厄苦难的天使——纯洁无比、高尚无比的天使!
卓守则听到了华云诗一般的呓语和歌一般的感叹。他翻身从草地上坐起,看到的却是华云溢满泪水的双眸。他打了一个颤抖,忽然悟出这位天使般的少女毕竟也是海牛岛长大的孩子,天山的草原之夜对于她是何等的悲凉:她想家了!想亲人了!为了他,她抛家舍命以至于沦落天涯,如今该是他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你想家了?”卓守则问。他柔着声音,极力要做出一副大哥哥的样子,却实在不知道大哥哥是什么样子。
华云没回答,只是用手背在眼上抹了几抹;泪水抹掉了,“呜呜”的哭声更响了。
卓守则慌了,他搓着手踢着脚,好一会儿才从草地上跳起来说:“走!回家去!我送你回家去!”
好像是被惊呆了,哭声停止了。
“回家?你是说……回家?”
“回家!就是回家!我马上送你回家去!”
“你……送我?”
“当然是我啦!当然是我送你回家啦!”
“你……不怕让人家再抓起来?”
“你才不怕呢!反正我也没有错!再说,抓我也认啦!”
“认了,认了让人家活埋?”
悲愤,一声仰天长啸随之化作了悲壮,平静而又坚定的悲壮:“反正我得送你回去!就是活埋也得送你回去!”
华云惊成了一只小鹿。救人之前、离开家乡之前,她对卓守则只有一个概略的印象,只知道年卓两家曾经是好得如同一家人的乡亲,后来是因为卓家成了大地主大资本家和国民党的大官,父亲成了共产党的独立营长,才成的对头和仇人。在她心目里,卓守则即使长得有点男子汉气和有点音乐才能,思想也肯定十分反动,品行也肯定十分低下。一路随行,她治病归治病照料归照料,内心并没有放松警惕。将近一月过去,没有发现卓守则一点不端的行为,华云心里已经暗暗称奇,哪儿想到身处险境,卓守则竟会说出宁可被活埋也要送她回家的话来。
华云觉出一股热流在升腾。
“你……”她两眼一湿,差点落下泪水来。可只一刹那湿雾就变成了两束电火:“你可真够浑的啦!你甘心让人家活埋我还不甘心呢!你想回去送死当初干吗不说明白?干吗还要我……”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华云大哭着,朝向草地一边的冷杉林奔去。高大的冷杉林,被称作活化石的冷杉林,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库尔德林大草原的深邃和悠远。
卓守则想的只是安慰华云,解除华云的思乡之苦,并没有半点做作和虚伪的意思。同样脚踏天山草原头顶天山明月,人家一个姑娘抛亲别友,自己凭什么只能当缩头乌龟!他希望看到的是华云的笑脸,为了那个笑脸,他是宁愿牺牲一切抛弃一切的。华云的哭和恼让他觉出了意外,也让他越发感动不已、赞佩不已。
“华云,对不起了还不行吗?”卓守则追到华云身边。“以后我保证不惹你生气,不说送你回家了还不行吗?只要你不生气,就是在这儿待一百年,我也保证……保证不说回家的话了还不行吗?”
月光下的冷杉林是如此动人,面对卓守则有些慌乱的表白和保证,华云终于露出了笑脸。然而,就在两人踏着松软的草地回到黑蜂房不过三个小时,卓美芹就再次出现到那座木栅门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由公安局长率领的东沧县追捕小组天一亮就要进山了,他们必须立即、一刻不停地离开库尔德林大草原!
离开库尔德林大草原,卓守则认准的是一个南下,一刻不停争分夺秒地南下,火车汽车牛车驴车马车什么车都坐、白天黑天晴天雨天什么天都不管不顾地南下。东沧那伙人既然能把追捕小组派到新疆,就可以照样派到青海、陕西、内蒙、山西、天津、黑龙江……北方是待不住了,唯一的出路是到南方去。那一是南方与北方差异大、语言障碍大,东沧那伙人很难想像他们敢向那边去,二是南方地域辽阔水多山多,东沧那伙人即使想追捕也摸不清目标方向。南下第一站停的是重庆附近的一个小城,据说是与阎王爷挂着一点什么关系的;住了两天发现那里热火朝天,连大炮和机关枪都用上了,当地不少人还在争先恐后向外逃。接下停的是株州,那里交通便利,干活吃饭的地方也不难找,却发现铁路干线控制得特别严,当地人对外来的生人也总是抱着一副不信任的神态。再接下就进了广东地面,好像是英德附近的一个小县城。卓守则拿定主意在那里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可第二天上街,从一面墙壁上,竟然发现了一张印着自己半身照片的通缉令。通缉令是东沧县公安局发的,照片虽说旧了点,辨认起来也还是差不到哪儿去。卓守则慌忙装作屙肚子溜进厕所溜回住处,在住处窝了半下午,天黑下时爬上一辆煤车,直向深圳奔去。
深圳是宝安县的住地,与香港只隔着一条深圳河。深圳河时而宽宽的长长的,时而窄窄的长长的,划出了社会主义的中国大陆与资本主义的英属香港两个世界。卓守则是在去英德的火车上听说了深圳,和不少人从深圳外逃的消息的。那消息使他看到了一缕光亮。
落脚是在郊外一处荔枝园的草厦子里。躺在草厦子里,卓守则满脑子想的都是外逃和寻找外逃的路线。他设想了不下十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应对脱身的办法,第二天刚刚上街,却被一伙人不由分说地扭住了。他全身的汗毛蓦地竖起来了,没命似地就要逃跑。有人喊道:“跑什么!不白干!给钱!”卓守则没听清前两句却听清了后一句,壮着胆子问道:“给什么钱哪?”一个满头卷发的中年人听出他的口音,说:“嗬,北方来的!”卓守则最怕被人听出是北方来的,转身又要逃,那人一把抓住他说:“想走可不行!跟我埋死尸去!埋一个两块钱!”“死尸?哪儿来的死尸啊?”“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呢!”那人一手揪住他的胳膊一手向前搡着:“快走!到地方就知道了!”卓守则这才不言语了。钱,他实在是太需要钱了。除了离开库尔德林大草原时姑姑和老科学家塞给的五块钱,他和华云哪儿见到过钱哪!为着没有钱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难,卓守则实在是刻骨铭心的呢!
卓守则跟随去的是深圳河。天刚大亮,深圳河的堤岸上、沙滩里、河水中横七竖八地丢着好多尸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六七十岁的老人和八九岁的孩子也好,全是被子弹打中的,有的脑袋被打碎了脑浆流了一地,有的枪眼跟开了花似的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卓守则看了一眼脑袋就炸了,呼吸就停止了。死人他见了不少,这样的场景是他所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的。
“这有什么好怕的!这儿哪一天都这样儿!”卷发的中年人操起一把铁锨吆喝着:“干活啦干活啦!埋一个两块钱!”他见卓守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压低声音说:“你小子是不是也想逃?我可告诉你,这都是那些人的下场,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给我干活吧!”
“别……这你可别瞎说!”卓守则慌了,对方却没事儿似的,只管让他干活。从卷发的中年人嘴里卓守则知道,这些外逃分子都是昨晚被打死的,这里天天如此,死了多少人已经没人说得清了。这些尸体,开始能让河水冲进海里的就让河水冲进海里,不能让河水冲进海里的就让附近村里的老百姓来埋。没多久死的人单靠附近村里的老百姓埋不过来了,只好以埋一个五毛钱的价格请外人来埋。埋死尸是个让人恶心的活儿,没人愿意干,五毛钱也就涨到了一块。随着被打死的人日益增多,如今已经到了埋一个两块钱还非得强制性地拉人的地步。卓守则听得毛骨悚然,黄豆似的鸡皮疙瘩从耳朵根一直起到了脚丫子上。
第一天,卓守则好歹埋了六个挣了十二块钱。回到草厦子他跟得了一场大病似的,饭没吃话没说就蒙着头躺下了;躺下眼前依然是一堆尸体,把自己也埋起来了。
那使华云觉出了不安。离开新疆时华云最大的愿望是回家。可关山千重险阻万道,她一个女孩子绝对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这样一来就只好随同卓守则一起南下,等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之后再说了。有家不能回,华云心中忧郁身体也打不起精神,加之她从心里把卓守则看成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大哥哥,一路上也就全依了卓守则:他说走就走他说停就停,他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来到深圳,华云一点都不知道卓守则打的什么主意,头午无意中听说对面就是香港,又见卓守则这么副模样,才觉出了异常和警觉。
她摇着卓守则的胳膊问:“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了?”
卓守则一个激灵,这才猛地从死尸堆里挣脱出来,说:“没,没呀。”
华云问:“那……那河那面是香港不假吧?”
从书上华云是知道香港的:那本来是中国的领土,后来被英国人占了,如今已经成了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大本营。
卓守则吃了一惊。来深圳,他是故意没把情况告诉华云,担心她害怕或者惹出麻烦来的。
“那……那你是打谱在这儿落脚呢还是向别处去?”
卓守则说:“这儿是边防,落脚肯定不行。”
“那你不会是想到对面去吧?”华云双眸炯炯,说不出有多少警觉和忧虑。
卓守则慌忙起身出到门外,向荔枝林里瞅了几眼说:“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你可千万不能乱说啊!”
华云说:“我是害怕。咱们哪儿都可以去就是对面不能去,去了就是叛国投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听清了没?”
卓守则不言语了。香港是资本主义的天堂,是逃亡的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资本家的天堂,去香港就是外逃和投敌叛国,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从心里说,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外逃”两个字,即使从新疆南下也没有动过那个念头。只是面对英德大街上的通缉令,面对随时都有可能被抓捕和押解回乡的厄运,“外逃”才有如电光石火在心里点燃了:与其束手就擒白白送死,为什么不可以另找一条活路呢?苍蝇蚊子也有活命的权力,我卓守则连一只苍蝇蚊子都不如吗?这样想他忽然记起四叔曾经说过,当年外逃时大叔卓立业去的是台湾,三叔卓立家去的是香港。如果能够逃到香港再找到三叔……急急地来到深圳,卓守则心里燃烧的正是那团野火。只是埋了一天死尸,对外逃有了痛心彻骨的感受,他已经不知该怎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