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你病刚好,还是歇着吧。”小玉拉着羸官要进里屋。她生怕引起肖云嫂的兴奋或激动。兴奋和激动对于肖云嫂意味着什么,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肖云嫂却抓住羸官的手不放:“奶奶闷着难受,跟你小官子哥说说话不打紧,啊!”
小玉只好退去,退去的同时朝羸官示过一个眼色。羸官知道那是不许他多说话的意思。
“你爷哪?你爷回来这几天,都忙些么事儿?”
“忙着做报告讲传统哪。”
岳锐回来,羸官只特意回去看望过一次。第二次回家又没碰见面儿。爷孙二人没有细谈。一是没单独凑到一起儿;二是羸官不愿意把与岳鹏程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让老人徒增烦恼。
“他对你爸都说了些么个?”
羸官并不清楚,但为了安慰老人,说:
“俺爷说了,事业要干,不能违着章法胡来。”
肖云嫂满意地似乎带着几分醉意地闭上眼睛。岳锐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得到了消息,但她不许羸官和小玉去向岳锐讲一句与自己有关的情况。为的什么,她自己似乎也讲不清楚。或许因为自己的情况牵连着岳锐的儿子?或许是想看一看这位如今的岳锐,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使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是的,确确实实是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四十几年前,当肖云嫂冒着巨大的危险,把岳锐背回家中时,除了对鬼子的仇恨和对抗日武装的拥戴,也包含着对那位英俊威武的“岳司令”的喜爱。虽然这种喜爱,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并无一定目标的欣愉。当她失去了“命根子”,何尝没有悄悄地把“岳司令”当成自己的“命根子”。这种感情好像是在为那个正规部队的副团长送行时突然被发现的。那是柿子树点燃起满山灯笼的时节,她和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个如梦如画的山坡地上。当军号响起,岳锐庄重地举起右手行礼告别时,她几乎失去控制,几乎扑进那个期待已久的怀抱……后来,当她收到那个正规部队副团长的几乎是毫不掩饰的追求的书信,她,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青年女子,又何尝没有过许多被风暴袭扰得难以成眠的夜晚!……那的的确确是个难寻难得的好小伙子!可是那算什么呢?要人家感恩报德吗?要扯自己队伍的后腿吗?要让人家笑话我肖云嫂舍了孩子,是为了寻男人吗?……内心里的矛盾和反复、坚定和动摇折磨得肖云嫂面容憔悴。但终于转化为一种埋葬和升华:埋葬的是个人的爱情和幸福,升华的是一种高尚纯洁的对于战友、同志的深挚的友情。那友情悠远而绵长,像李龙山的云,像马雅河的水,像黄海潮起汐落永恒不息的波涛……
那友情又一次牵动和冲激着肖云嫂的心。她合起眼帘,安详地陷入遐思;嘴唇不时嚅动着,发出隐隐约约的呓语般的声音。
“奶奶在叫岳爷爷的名字。”小玉俯耳听了听,说。
“我这就去找。”羸官站起来。的确,爷爷回来几天了,肖奶奶怎么会不思念呢。这一对老人的情谊,是任何人间情谊都无法比拟的啊!
未等羸官出门,院子里意外地出现了岳锐那略显佝偻的身影。
岳锐那天从山里回家后,便四处要找岳鹏程。岳鹏程没找到,便找来淑贞审问,淑贞只是落泪。又找银屏。从石硼丁儿的讥嘲和银屏片片段段的言语里,他大致弄清了岳鹏程与肖云嫂关系演变的过程,弄清了肖云嫂目前的处境。他没有脸见肖云嫂!他要找到岳鹏程,狠狠地教训他,让他随他一起去向肖云嫂谢罪!儿子胆敢说出半个不字,他这个父亲决饶不过他!可到哪儿去找那个混账透顶的儿子呢?他家门不登,来去无踪,手下那帮喽罗似乎得到过旨令,一问三不知,胡指鸳鸯乱点兵。“先找肖云嫂去!起码我先谢罪!起码先看看她的病情!”岳锐不得不改变了原先的主意。
肖云嫂使岳锐几乎辨认不出了。这就是那个用生命支持抗日武装、支持革命的肖云嫂吗?这就是那个喝着苞米子、用血肉之躯垒筑新生活大厦的肖云嫂吗?这就是那个给自己留下无尽爱恋和思念,也留下终生难以报答遗憾的肖云嫂吗?……然而,不是她,是谁呢?
“奶奶,岳爷爷来啦!”小玉俯到肖云嫂耳边。
没有反响,嘴唇的嚅动和隐隐约约的声音停止了。
“云嫂,我是岳锐。岳锐看你来啦!”
蓦然,呼吸停止了;蓦然,一只干瘦的手伸出,抓住了伸过的另一只手;蓦然,两颗阳光般的明眸睁开,肖云嫂一挺身坐了起来。
“岳锐,是你,是你吗?”
“云嫂,是我,我是岳锐呀!”
两双手,紧紧地合在一起;两双泪眼,无言对视、倾流。
“云嫂,我知道得晚,知道得晚!我那不肖之子,不肖之子!我是向你请罪来的!……”
岳锐沉重地低下了那颗从未在任何时刻低下过的头颅。
“看看,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肖云嫂老泪淌落,“岳锐,我得谢你才是。多亏了你这个孙子,小官子,和小玉两个!玉啊,还不快叫爷!这是你爷,你俩的爷呀!”
“爷。”
“小官子,你也叫,你也叫。”
“爷……”
岳锐十年前在省里学大寨先进表彰会上,得知肖云嫂收养了一个小孙女。人还是第一次见。他打量着满面羞赧的小玉和站在小玉身后的羸官,心里立时明亮起来。原先他对羸官同岳鹏程的决裂,一直不以为然。回来这几天也几次想找羸官批评劝说。此时不惟理解,而且满怀欣喜和感激之情了。他把羸官、小玉拉到身边,声音颤抖着:
“好孩子!爷爷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了。肖云嫂从枕头旁拿出一叠写好的材料交到岳锐手里。这是写给县委转市委、省委和党中央的一封信。信中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身份,指出近年一批党的干部和党员蜕化变质的种种危险倾向,提请上级党委和中央引起注意。“改革好,让老百姓富起来、国家强起来好,我拥护。可是如果为了这,随便让干部和党员腐败堕落无法无天,那就是丢了根本。要是共产党成了国民党,社会主义成了资本主义,经济再发展,我也不拥护,毛主席在天之灵也得落泪……”信的末尾,肖云嫂这样说。
“说得好,说得好哇云嫂!要不要我给你当通信员?”
“我想过几天,身子骨再强些,让玉儿和小官子推着我,到县委去一趟。”
“好,好云嫂!……”
“岳锐,咱们是几年没照过面儿来着的?”
“几年?从省里开会那次呗!”
“你还记得那年省里开会时的情景不?”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批林批孔’刚过,我这个‘老****’刚被放出来。接到你的电话,我都差点欢喜疯了呢!”
“还记得那天我说的话?”
“怎么不记得!你说这么干下去,共产主义就有盼头啦!”
“我是那么说的?我说咱大桑园多少年,老百姓都是腰带扎得绷紧,吃饭都不敢站着吃。如今腰带总算松开了,站着吃饭也没人呵斥了,不算丰衣也算足食了。再这么连着轴干下去,老百姓就有盼头啦,共产主义就有盼头啦!”
“是,你是这么说的。当时我还把腰带松了松,站着吃了顿饭嘛!”
“发奖那天的事儿你也还记得?”
“记得!宣读名单,第一个就是你云嫂。我看着你走上主席台,还踩着音乐的拍子和台下鼓掌的拍子,跟跳舞似的。看着省里领导给你颁的大红的锦旗!……”
“怎么是大红的?你敢情是眼花啦!还镶着金边嘛!……玉啊,玉啊!”
“奶奶。”
“把奶奶那个箱子搬来。”
“奶奶,你千万别……”
“这个孩子说的!快去!”
“奶奶,箱子搬来啦。”
“打开,让你爷和小官子看看。……岳锐,你看,你看这是么个?”
“锦旗?这么多!”
“这么多?你知道这是谁的?”
“云嫂你的呗!别人谁能得一箱子!”
“是嘛!还是你岳锐知道!你岳锐知道!我当了三十二年的政!这是五十四面锦旗,奖状还不算!”
“了不起,了不起呀云嫂!……”
“玉啊,把那面大的拿出来!……”
“奶奶,你累了,歇会儿我再拿。”
“看你小孩丫丫迂道的!听话,拿省里发的那面,金丝绣着碗大字的那面!……小官子,撑起来让你爷看!岳锐,看哪,你看哪!”
“云嫂,我看见啦!‘奖、给、陈、永、贵、式、的、好、干、部’。这就是那次会上发的那一面嘛!”
“你看清楚啦?”
“看清楚了嘛!”
“我下主席台时差点摔了一跤,你也看清楚啦?”
“怎么没看清楚?是省里领导把你搀下台来的嘛!”
“哎呀呀!你都看见啦!可你没看见发完奖晚上宴会的情形儿!是个老大老大的宴会厅哟,一排二十几桌。我这个老婆子和省里领导排在一桌。省里领导讲完话,让我也说几句。我说:我没别的要说,就是一句: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让社会主义东风压倒资本主义西风,多少人命都丢了。咱们这些活着的人不豁出命去干,上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下对不起天地良心!省里领导说:肖云嫂,就你这句话,值得上一万两金子!敬酒时,省里领导第一个来到我面前。我就喝,一口一盅,一口一盅!那些照相的记者劈里啪啦按镜头,晃得我眼都睁不开。宴会厅里那么多人都给我鼓掌,就跟马雅河发大水似的。他们越照、越鼓掌,我就越喝!一口一盅!一口一盅……”
讲述中断了。肖云嫂面含笑容,安详地合上了眼帘。被肖云嫂的讲述打动了的岳锐,也沉浸到往事的醉人的漩涡里。
“奶奶。”小玉唤了一声。
肖云嫂带着永恒的微笑,一动不动。
小玉熟练地摸起肖云嫂的脉搏,眼睛盯着表针。但她旋即放开了,把手放到肖云嫂鼻前和胸前。她僵住了,好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奶奶!——”
得知肖云嫂过世的消息,岳鹏程正在参加月牙岛承包协议的签字仪式。他还是很沉默了一阵子,并且拿定主意,准备像模像样地为肖云嫂办一办丧事。算是对肖云嫂表示一点情谊,为自己挽回一点影响,同时也向老爷子作出一个交待。但另一个消息很快传来:小桑园决定按革命功臣和革命烈士的规格,大张旗鼓地为肖云嫂举行葬礼。岳鹏程震惊的同时,感受到了一种严峻的挑战。当即喊过齐修良,要他立马去找秋玲,务必要把肖云嫂的丧事揽过来。
经历过一场疾风暴雨式的感情危机,秋玲的心帆似乎已经驶进了宁静的港湾。几天里,上班、下班、开会、接待客人,督促小弟学习,经管父亲衣食,一切仿佛都恢复了正常。但接待处的姑娘们都以惊奇的目光观察着她,不明白她们的主任怎么会从“十八的姑娘”,突然变成“八十的老太婆”,任你怎么拨弄逗引也难得见出一点笑颜。
岳鹏程答应同秋玲结婚,使秋玲干苦的心田得到了滋润。但她无论如何难以兴奋起来,她的心总像是带着血痕被泡进饱和的盐水里。岳鹏程打算什么时候去和他老婆离婚,他和她什么时候能正式办理结婚手续,他没提,她也没有追问和催促。是冷静下来之后,对淑贞进行报复的念头变得淡薄了?还是岳鹏程答应结婚时的迟疑,引起了她对于他的诚意的怀疑?抑或是与贺子磊的关系又产生了某种新的猜测和希望?秋玲自己也无法弄得明白清楚。她只觉得这几天,是在一种恍惚的病态中度过的。
直到齐修良找来,传达岳鹏程的指令,秋玲才突然从那种恍惚的病态中惊醒过来。
“你说谁?肖云嫂?哪个肖云嫂死啦?”
“你还不知道哇。还有哪个肖云嫂,就是……”
“啊!……”秋玲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惜和悲哀。
对于肖云嫂,秋玲是怀有一种特殊感情的。小时候有一次,因为对欺侮爹的几个赖皮小子表示了不满,秋玲被从几尺高的石台上推下,摔得鼻青面肿,并且招来一阵污言秽语和石块、土坷垃的袭击。是肖云嫂闻讯赶来,为秋玲涂了药水包了伤口,又逼迫那几个赖皮小子当着众人的面儿,给秋玲赔礼认错。秋玲永远忘不了肖云嫂斥责那几个赖皮小子的话:“你们欺负人家孩子也不怕伤天害理!你们有本事,给我到越南打美国鬼子去!你们往后再敢欺负她一次,我就叫民兵连长送你们蹲牢子去!不信你们就试试!”秋玲妈死时,家里连一领席子也拿不出,街邻竟无人肯帮助送葬。又是肖云嫂把自家的炕席揭了,亲自带着人把妈送走了。小时候的秋玲,是把肖云嫂看作大恩人的。虽然这几年肖云嫂病中她只去看望过两次,但在心的底层,仍然蕴藏着对于肖云嫂的很深的爱戴和敬重。
肖云嫂的死,使秋玲心中蕴藏的情感倾泻而出。站到蒙着白布单子的肖云嫂遗体前,她不觉失声痛哭。这使身着粗布孝服守候灵前的小玉大为感动。因为羸官而在两人心中形成的怨艾和隔膜,顷刻间冰消雪化了。
吴正山、吴海江带领一伙人显然已经忙过一阵了。屋里院外收拾得齐齐整整,正在向院中用行军床临时搭起的灵床四围摆放鲜花、松柏。一切都在迅速和静悄悄中进行。齐修良和秋玲进来,招呼也没人和他们打一个。
“吴书记,吴书记。”齐修良低声喊着吴正山。
吴正山正眼不瞅,只把手一扬:“啧!没见我忙么哩吗?”
“是这么回事,吴书记。”齐修良只好拉住他,“镇委通知,肖云嫂的后事由我们负责。你们是不是……”
所谓镇委通知,不过是岳鹏程让齐修良亮出的一个招牌。羸官和小桑园对镇委,一向是颇为讲究组织纪律性的。
“耶?”吴正山瞪圆两眼,“小玉是我们的职工,这职工家属的丧事,我们倒不该管啦?”
“不是这个意思,吴书记。这是镇委决定,你们有意见可以反映,可总不能不服从吧?”齐修良按照岳鹏程交待的“策略”,把“镇委”和“镇委决定”一股劲儿往外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