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我有两句话,你们自己去领会。”岳鹏程压低调门,“建中一句:果园退回,但不能落到石衡保手里。胡强一句:石衡保死了你负责,跑了你负责。”
办公室里静得瘆人,手表嚓嚓的脚步和窗外梧桐叶坠落的声音,仿佛也清晰可辨。胡强和岳建中费力地咀嚼着各自得到的指示。岳鹏程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两个人似乎已经领悟了,正小声商议着协同方案。
“书记,你还有别的指示没有?”
“就这两句话你们执行不好,将来的苦头就够你们吃的!”
“书记,你放心!”
“书记,你看好吧!”
岳鹏程瞅也不瞅两位大将,只把手朝外摆了摆,端起面前的茶杯。茶是“一〇一”政委送的,说是刚从武夷山搞回的“大红袍”,过去是专给皇帝老子进贡用的。那皇帝老子果然口福不浅,杯盖一启,未经入口,已觉茶香袭人。岳鹏程吮一口细细品了品,随之大口吞饮起来。
与胡强、岳建中领受任务同时,石衡保七十三岁的二大爷,正打发人越过马雅河桥,去找石硼丁儿回来见他凯旋归来的老子。
小桑园要招收石硼丁儿去做半工半读的特殊“职工”,开始时石硼丁儿怎么也不肯相信、不肯应声。小玉几次找到这位二大爷,靠着这位二大爷做主,石硼丁儿才十分勉强地、怀着一腔疑虑地过了马雅河桥。
那天上午,石硼丁儿跟随小玉来到小桑园小学时,正赶上课间休息。不同年级、性别的孩子们,在那座花园式的宽敞的校园里尽情地欢跃着。小玉拉着局促不安的石硼丁儿出现在院中,并且介绍了一声:“同学们,这就是咱们新来的同学石小朋!”孩子们立刻就把石硼丁儿包围住了。女同学接过他的书包,男同学搂住他的脖子,一位幼儿班的小朋友则抬起脸望着他的眼睛说:“小朋哥哥,你怎么迟到啦?”经历了多年苦难,心已经变得又粗又野的石硼丁儿,突然扑到小玉怀里,落下了一阵滚烫的泪雨。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听着老师亲切暖人的话语,石硼丁儿恍若生活在神话的世界里——这里没有欺诈,没有冷酷,没有仇恨,比起书本上看到的神话世界,也不知要好出多少倍呢!
石硼丁儿的半工半读,实际上只是一个名义。上午补习功课,下午让他温习罢了。只是石硼丁儿把书丢得久了,补习几乎要从头开始。又加流浪得心里发野,每每把温习的事儿,丢进鱼塘长满绿苔的水里和果园挂满果实的枝叶中了。
今天上午作文,题目是《我美丽的家乡》。石硼丁儿写好后,老师特意让他在全班朗读了一遍,并且把他好一番夸奖。石硼丁儿多少年中没有得到这样的荣耀和幸福了。他只觉得身上仿佛长了翅膀,下课后立刻飞也似的奔上马雅河大堤,奔上秋天的无边的原野,尽情地奔跑着、呼号着。阳光是那般美好!秋色是那般美好!人生是那般美好!石硼丁儿童稚的心中,再次闪耀起生活的七彩光环!……
石硼丁儿终于跑得累了,倒在果园中的一片金色的草地上了。他在草地上躺了许久,让心绪在蔚蓝的天空中翱翔了许久,才渐渐平缓下来。他想起老师让复习的多位数乘法,爬起,找一块平坦的地场,用树枝在地上演算起来。他算得好不得意,直到彭彪子“扑踏扑踏”来到面前才停下。
“耶!彪子叔!”
彭彪子望着地上横七竖八的数码子,偏着脑壳道:“你这小兔崽子,这是摆弄的么戏法?”
“你不懂!”石硼丁儿嚷着。
“嘻,涨饱啦!不是求你彪大叔放大鹰的时候啦!”
“人家这是功课,你又没进过学堂!”
“这么说,那儿子真让你进学堂啦?”
石硼丁儿去小桑园前跟彭彪子说过。彭彪子一口咬定:天下哪有这种美差事!不是骗你去出苦力,就是有人存心耍你的猴,要不就是哪个坏种想瞅机会给你耗子药吃!石硼丁儿去后,彭彪子着实为他吊了一阵子心。自然,他更多的还是为的缺了个帮手和好做伴儿的。
“当然啦!俺二大爷说了,人家官子叔跟他爹原本就不是一码子事。他爹那是个么东西!……”他想起那一日彭彪子落到他身上、屁股上的木棍石块,顿住不说了。
“妈拉个巴子!天底下还有这种事儿?”彭彪子心里犹自疑疑惑惑。
石硼丁儿又趴在地上写写画画。
“写个!费些老牛劲,屁用!”彭彪子把老鹰朝一棵树枝上擎,同时发表着评论。
“那你彪子叔摆弄老鹰屁用啊?说飞就飞了个!”石硼丁儿听得刺耳,反唇相讥。
“飞了个?石硼丁儿,是个精儿!精儿个!”
彭彪子不把老鹰朝树枝上擎了,在石硼丁儿眼前晃了晃,猛地一颠胳膊,老鹰一个蹿儿飞起;先是贴着地面、果树梢顶,随之升入空中,盘旋着、翱翔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不好啦!彪子叔!”石硼丁儿惊出一身冷汗。
彭彪子像是无事一样,随手摘下几颗又红又大的山楂,躺到地上。石硼丁儿紧张地注视着天空。天空中的老鹰,转眼间消失到山那边望不见的方向去了。
“飞啦!彪子叔!老鹰真的飞啦!”
石硼丁儿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彭彪子似是“彪”劲发作,眯缝着小眼睛瞅也不瞅石硼丁儿,只是得意地啃着果子。望着空荡荡的天空,石硼丁儿沮丧地一屁股坐到地上,两行泪珠悄没声息地滚落下来。他恨自己不该跟彭彪子怄气,把只老鹰给怄飞了。他跟老鹰可亲哩!要不是进学校,他是宁愿跟老鹰厮守一起的。
仅仅过了一刻工夫,没等石硼丁儿脸上的泪水抹干,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串叮铃铃的脆响,老鹰神奇地出现了。神奇出现的老鹰贴着果树梢头盘旋几圈,稳稳地落在了彭彪子胳膊上。
彭彪子亲昵地赏了老鹰几口肉食儿,同时冲着石硼丁儿揶揄地叫:
“飞了个!飞了个!”
石硼丁儿惊喜地直想上去抱住老鹰亲几个嘴儿,却忍住,悻悻地坐下,冲彭彪子反击说:
“那你彪子叔,也不能说我学习有用啊!”
“哎!就是有用!你划上一年能划出只老鹰来?!”
“划不出老鹰,我可能给老鹰算账!”石硼丁儿皱皱眉头,说:“比方你彪子叔一天抓十只兔子……”
“!十只?你个兔崽子赶得起来?”
“比方你彪子叔一天抓五只兔子……”
“昨儿只抓三只!”
“我是打个比方。比方你也不懂?比方就是……这么说吧,你彪子叔一天均衡均抓四只,四天一共抓几只?”
“一天四只,四天……”彭彪子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着,把手指掰了几遍,似乎费了好一番脑子,才说:“你觉着就你精儿!一天抓四只,四天抓四十只呗!”
“四十只?那你彪子叔成兔子大王啦!四四一十六,十六只!”这次轮到石硼丁儿揶揄地叫了:“有用!有用!”
两人战了个平手。一个“哈哈”,一个“嘻嘻”,一个骂着“小兔崽子”,一个喊着“彪子叔”,乐成一团儿。
正在这时,报告石衡保凯旋的使臣到了。
“俺爹真的官司打赢啦?”石硼丁儿听过报告,又问。
“是你二大爷说的。”
“啊——”石硼丁儿一个高儿蹦起,原地打了一个旋儿,威威武武地站到彭彪子面前:“彪子叔,这回你还骂不骂俺爹啦?”
彭彪子困惑地眨了眨眼,好像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俺爹打官司赢啦!俺爹回来啦!——”
山谷里、天空中响起一片回声,瓮瓮嗡嗡,好一会儿才远去了、消逝了。
“妈拉个巴子!这也能是真的?”彭彪子半喜半疑,摇摇头晃晃脑,又摘下几个山楂果子嚼起来。
石硼丁儿回到家中时,院里站着不少人。多是石姓家族的亲邻老少。正在听石衡保绘声绘色讲述见到副省长和齐修良、大勇去省城检讨、接受处理的情形。
三十九岁的石衡保与三年前承包果园时相比,已经全然换过一个人了。三年“告状专业户”的生涯,给他留下的最鲜明的印记,就是那一头白发,一头如雪如银的白发!白发是去年春节期间莫名其妙遭到拘禁,在派出所的黑屋子里度过冰冷绝望的二十天之后,突然出现的。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头!命运过早地剥夺了石衡保青丝罩顶的年华,把他打入到白发凌巅的行列!那一头白发,引起了多少人的震惊和同情啊!半月前,他凭着同情的人们的指点,贸然出现在副省长面前时,副省长也不禁为那一头白发感慨良久。“老石,凭你这一头白发,这件事我这个副省长也要管到底!你回去,问题如果解决不好,或者以后再出风波,你就给我写信或者来找我好啦!”离开省城前再次见到副省长时,副省长叮咛说。
石衡保三年的冤情,家破人亡的冤情,终于得到了昭雪。作为一名归来的胜利者,他完全有权利、有必要让关心过、同情过他的人,甚至指责过、打击过他的人,都来分享他的如喷如涌的欢乐的。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一次我是亲眼见啦!省里领导说了,只要咱们行得端走得正,任谁也别想欺压咱们!共产党的天下,到底跟国民党那时候不一样啦!”石衡保演讲似的发表着他的感想。
“爹!——”
院门外一声喊。石衡保和众人不约而同,把目光盯向门口。
石硼丁儿鸟儿似的飞了进来。然而,他瞅着那个盯住自己的人,猛地站住了。
“朋子!”石衡保喊着迎过来。
石硼丁儿躲闪着,仿佛陌生人似的打量着他。
“朋子,这是你爹!你爹怎么也不认得啦?”二大爷扯住他的胳膊。
石硼丁儿的目光,停在了石衡保的那一头白雪上。石硼丁儿的爹身强力壮,哪儿来的这一头雪花?哪儿是这么一副瘦弱苍老的模样?
石衡保的泪光在眶子里流动。那雪花和苍老,他自己又何尝讲得清楚明白呀!
“爹……”
“朋子!”
“爹呀!……”
父与子,生疏与亲昵,期待与盼望……无尽的一切情愫,都在交汇的泪水中会合了。
留下同情和安慰,亲邻们退去了。夕阳投下长长的影子,石衡保和石硼丁儿尽情地领略起相会的欢乐。
“朋子,爹给你做饭。”
“晌饭你没吃呀,爹?”
“是给你做夜饭。”
“这才几点哪!你就……”
“爹今天夜饭不在家吃。咱官司赢了,他们要给咱赔情儿,还得把合同和果园子都还咱。要我去,你懂吗?”石衡保极力想把事情说得简单明了。
“不!爹!咱不去!”石硼丁儿喊着。
“朋子,得去呀。不去那合同和园子……”
石衡保还有一层无法跟儿子讲清的意思:尽管这次官司打赢了,咱到底是在人家房檐底下过日子。人家赔情道歉是看的上边领导的面子,咱要不去,往后的日子还过得好?尽管副省长留下话让有事就去找他,咱一个老农民能真的时不时去找人家大领导的麻烦吗?
石硼丁儿不理解也不想理解这些,只是嚷着:
“他们坏!爹!他们要杀了你的!”
好像爹真的被杀了似的,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他们敢!”石衡保被儿子感动了,面庞上旋即泛起一层青紫。那青紫被西斜的太阳一映,镀银似的锃锃闪亮。“我一封信上去,叫他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一刹那,石硼丁儿抹去了淌到嘴角的泪水。他觉得自己和爹顿时成了比海灯法师和李连杰还要本领高强的、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十九
因为肖云嫂几天病情不稳,血压忽高忽低,心跳时快时慢,心情也时而沉闷时而亢奋,小玉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身边。羸官建厂的事正处在紧要时刻,白日里马不停蹄四处奔忙,晚上还要代替和陪伴小玉照料肖云嫂。不过几天工夫,两人就像吞了垫的老鹰,脸面上油光滑润的一层被生生地刮了下来。
下午,陪同请来的两名工程师考察过工地现场之后,羸官匆匆地又进了马雅河对岸的那所小院。按照羸官的意思,这个小院和小院中的一切,早就应该扒掉重建,或者一丢了事,搬到河对岸的小楼里去住了。但肖云嫂不肯。说她一辈子就是从草房小院过来的,不愿意人快死了,再去找那个舒坦的麻烦、不方便的新鲜。小玉是从来不肯违了奶奶心意的,羸官自然也只能作罢。
肖云嫂吃过药正在休息。小玉撑着疲惫的脑袋倚在炕边,见羸官进屋,把屁股向里挪了一挪。
“奶奶好些啦?”
“心律总算稳了,血压还是高。多亏吃了活心丸。”小玉递过感激的一瞥。那活心丸是羸官两天前,托人从省立医院高干病房买回的。
“我在这儿,你快去躺一会儿。”羸官说。
小玉不回答,只把一只绵软的手伸进羸官掌里,把半边身子和脑袋倚到羸官肩上。羸官就势扶住她,同时把身子侧了侧,揽起另一只胳膊,使小玉几乎躺进他怀里。接着,在她疲惫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小玉实在是太累了,眼睛一闭,立刻便进入了睡态。在这个世界上,对于这个苦命而又纯洁的姑娘说来,有什么样的宫殿和席梦思,能比她的这个“坏小子”羸官哥的怀抱,更使她感到安全、舒适和香甜呢!
忽然,肖云嫂发出一声梦呓似的呻吟,既轻且短。小玉旋即惊醒,揉一把眼睛,伏到肖云嫂面前听了听呼吸,轻轻唤着:“奶奶,奶奶。”
肖云嫂是睡过一觉来的。老人觉短,久病的老人尤其如此。她的仍然有些浮肿的眼皮掀了几掀,露出一条缝隙。她看到羸官,印满岁月艰辛的面庞上,透射出一缕金黄。
“还忙厂子呀,小官子?”
“场地定下了,争取早开工哪。”
“好,早开工好。……学习哪?没忙丢啦?”
“没哪,奶奶。”
肖云嫂一向最关心的是学习:小玉的学习功课和羸官的学习毛主席著作。
“这就好,这就好哇。不管谁怎么说,事儿再怎么变,毛主席的话不能违了。你说对不,小官子?”
“对,肖奶奶。”
对这位卧病多年的革命老人,羸官能说什么呢?肖云嫂的历史功绩,始终是他所敬仰的。但涉及到现实改革和工作,他和小玉自有一套章程,并且有约在先,尽可能少让老人忧虑和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