羸官对岳鹏程的许多做法和日益增长的专横霸道作风,怀有很深的成见和憎恶。但工作组否定一切,非置人于死地而不可的行为,更使他无法容忍。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岳鹏程的“死党”。黑网撕破,羸官指望经过这一次打击,岳鹏程头脑能够清醒一些,纠正以往的许多错误作法和观念。哪想事与愿违。颂歌盈耳,鲜花满地,公安局赔礼道歉,工商税务部门检查支持鼓励不够,连********也一遍遍向村里跑,赔着笑脸给钱给物。岳鹏程的成绩功劳被吹得上了云霄,岳鹏程的种种错误作法,随之被一笔勾销,甚至成为“改革”、“开创”的壮举。倒买倒卖,偷税漏税,请客送礼,行贿受贿,成为“搞活经济”的必需;骂人打人,专横霸道,个人凌驾组织之上,搞独立王国,成为冲破“改革阻力”的特殊手段。岳鹏程腰粗气壮,金口玉牙,一句话把八九个在工作组压力下“揭发”过他的大小干部,全部罢免,把除了自己和羸官之外的五个支部委员,全部换了人。只这一手,便使他成了“大桑园王国”的“皇帝”。羸官对此痛心疾首,但处在当时的情势下,也只能叹叹气、摇摇头、骂骂娘而已。他恨岳鹏程变本加厉,更恨上边那些呼风唤雨的官僚和趋炎附势的家伙们。“中国的改革就靠这帮子人?嘿嘿,瞧吧!”他心里说。
与岳鹏程决裂,爆发点在肖云嫂身上。
那天,岳鹏程送走前来“看望”的镇委书记蔡黑子后,先把老石家的两个头面人物痛骂一顿,随之仗着几分酒力来到肖云嫂家,指着卧病在床的肖云嫂,问:
“是你,是你和老石家那伙王八蛋向县委告我的黑状,差点要了我的命,对不对?”
肖云嫂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欠起半边身子,指指炕沿,说:“程子,你先坐下,听婶给你说几句实情。”
事情本来很简单。那次肖云嫂批评岳鹏程失败后,出于一个老党员老干部的责任感,和对岳鹏程的特殊感情,口述着,让小玉给黄公望写了一封信,请求他以********的身份找岳鹏程谈一次话,帮助他回到正路上来。信到黄公望手中时,正赶上县里有关部门和大桑园石姓家族的几个头面人物反映大桑园经济方面存在的严重问题。而前几天,黄公望刚去参加过以“严厉打击经济犯罪”为主题的会议。他以为抓到了大案典型,当即笔一挥,着令公检法一齐出动,一定要把“要犯”岳鹏程捉拿归案。对于工作组的做法,肖云嫂并不赞成。岳鹏程被关起后,她让小玉搀着,去找过尹组长两次,让他向黄公望转达她的意见放人,都被尹组长以“黄书记的指示向来没有更改的先例”为由挡回了。
肖云嫂觉得,只要把事情说开,岳鹏程应该是不难体谅她的心情的。
岳鹏程丝毫没有听她解释的意思,说:“既然你当婶子的下得了手,也就用不着扯咸呱淡。从今儿起,你当你的老模范,我当我的老罪犯!你不认我这个侄子,我也权当没你这个婶子!一笔两清,各走各的道儿!”
肖云嫂没想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还想解释几句,岳鹏程径自又道:
“还有,这块地场要盖工厂,所有住户都得搬迁。看在你过去有功的分上,村南的新房我批给你一套,你可以住进去好好养老啦!”
肖云嫂听这一说,面色骤然严峻起来:“你说么个?那房子是你的,你想批给谁就批给谁?你要撵我走也好说,村北不是还有几间旧房子?我这房也抵得上啦!”
“这可是你自己点的。”岳鹏程顺水推舟,径自出门而去。当晚,他在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回信时,发狠地写下了“至于云婶,大桑园已经没这个人了,你不必挂念了”一句话。后来在岳锐的再三追问下,他才不得不把“没这个人了”说成是“病倒了”。他自然未曾想到,如今父亲还会回来向他查问肖云嫂“病倒”的“医院”。
羸官是一个星期后出差回来,才得知事情经过的。他立刻找到岳鹏程,问道:
“爸,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胡作非为?”
回答的只是一阵冷笑。
回答冷笑的是更加尖利的质问:“你明明知道责任在黄公望那些人身上,你又吹又捧;你明明知道肖奶奶没有什么坏心,你又狠又凶。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王八羔子!教训起老子来啦!”岳鹏程把桌子拍得山响:“谁给你点的火,你说!”
羸官:“你办事不公,我看着不舒坦!”
“你多了不起呀!”岳鹏程冷笑着,“你不就是跟那个没爹没妈的小玉相好吗?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当你老子的叛徒,就趁早跟那个小妖精拉倒了事!你当叛徒,老子对你也不客气!”
羸官:“这个叛徒我当定了,你要怎么办就明说吧!”
岳鹏程:“我撤你小子的职!开你小子的除!”
羸官:“我还正不想干了呢!按你的话,从今天起咱们也来个一笔两清:你不认我这个儿,我也权当没你这个爸!……”
“王八羔子!我砸死你!”
岳鹏程红了眼珠子,抓起一根木棍直朝羸官头上抡。急急赶来的淑贞和齐修良等人,慌忙死死抱住岳鹏程,同时连推带搡把羸官劝出屋院。
一连五天,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答理谁。
五天后终于又爆发了。羸官忽然提出,要搬到小桑园去,去承包那个破产倒闭的饮料厂。
“羸官,我的好孩子!你千万千万听妈一句话!千万千万别去冒那个险!……”淑贞苦苦阻拦,劝导连带着乞求。
岳鹏程原想过一段时间,一切成为过去、成为现实,不愁羸官不消气、不回心转意。听他要去外村另挑户头,心里一愣,全身呼喇喇地像烧起了一团山火。他扯开淑贞:
“你让他走!他本事大得很!******总理也不够他当的!你这么下贱,我都替你丢人!”
羸官去心已定,耳鼓刺得生痛,也只当没有听见。
“命大敲得天鼓响!有种干出个花儿来给老子看看!岳家没有那种丢人现眼的败类!”岳鹏程吼着。
羸官牙关紧闭,噔噔噔一串脆响出了家门。等到淑贞挣脱开岳鹏程追到街上,街上只有风卷着树叶草枝,在沿着墙角路面追逐旋转,一团,又一团……
羸官去小桑园承包饮料厂,是小玉鼓动起来的。
小玉外表看起是个纤弱、文雅的姑娘。眉眼清淡,鼻子嘴儿不高不阔。穿起高跟鞋,不过一米六稍许冒尖的样子。比起当今因为生活丰裕,长得又高又胖的同龄人,显得不够丰满,甚至有几分孱弱。但风姿自成一格,决不比她们逊色。更主要的是这姑娘内秀。在学校,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年终考试总在前几名。去年高考,七门功课总分六百一十,北京大学发来录取通知书。但她为了照顾病重的奶奶,给高考办公室和学校去信,主动取消了升学资格。肖云嫂后来知道了,发了一通脾气,抹了一阵眼泪。肖云嫂与岳鹏程关系的变化过程,她从根到梢清清楚楚,并且猜出了岳鹏程之所以把事情做绝的最内里的因由:不能容忍在他的绝对权威之上,存在一个有形无形的制约力量,哪怕这种制约力量来自他的亲娘老子。羸官来她并没有多说一句话,从心里也没有想挑动他们父子分道扬镳。但羸官与岳鹏程决裂后,她却觉得在自己感情的天平上,增加了沉甸甸的砝码。自己的命运,是真正地与这个坚毅决绝的小伙子粘到一起了。
那天,在李王庙旁边苇丛飘忽的河堤上,小玉把小桑园饮料厂垮台的消息告诉了羸官。那是小桑园五十六岁的支部书记吴正山,在一位本村人鼓动下搞起来的。那位本村人在济南一家工厂工作,据说对饮料生产很有一套。但他搞出的饮料,不是被卫生局查封,就是让人喝了摔瓶子骂娘。不到一年,十万块贷款赔得光光,那小子拍拍屁股溜回城里去了。厂子成了一具死尸。信用社追在屁股后边逼债。吴正山几次要投井上吊。这件事让副县长方荣祥知道了,他跑去看了看,留下话说:“这个厂,有哪个孙猴子敢包,我开绿灯!”
“你敢不敢当那个孙猴子?”小玉讲完,眼皮一眨一眨,两颗星星一闪一闪。
这确实是个机会。凭羸官这几年东奔西闯和办木器厂的经验,救活这么一个小饮料厂,应该是不成多大问题的。问题是要到别的村子去,那里的情况不摸底;而且干起来,自己村里的老少爷们难免要说三道四。
“唉!当不了孙猴子,当猪八戒也好哇。回去给师傅叩个头、赔个礼儿不就得了!他不认别人,亲生儿子总不会不认吧?”
小玉见羸官只顾低着头,朝半截苇枝用劲,故意讪他。
“你别拿话刺我。”羸官丢掉苇枝,又拣起一块扁平的石块朝河面撇去。河面上出现了一串水漂。水漂跳跃着划出一条斜线。斜线把彼岸的苇丛勾联起来。苇丛中一只黄鹂被惊动了,发着叽叽嘎嘎的抗议,飞到远处的一棵槐树上了。
“我是担心,只我一个人,就算是孙猴子,也不敢保险不栽跟头。真栽了跟头,我又不比人家孙猴子,还有个花果山水帘洞。”
“谁说只有你一个人?”小玉偏起脑壳和脑壳后边两根又粗又长的“马尾巴”。
“还有谁?”
“……秋玲啊!”
“谁?”
“你那个相好的呗!”
羸官好一段时间里悄悄恋着秋玲,小玉用她特有的敏感,早已瞧出了眉目。
羸官的脸倏地变了颜色,灰冷黑沉,牙根咬了几咬,总算没发作;却跳起,径自离去。
小玉吃了一惊,眸子里随即闪出了灿烂。她追上,和解地说:“算我瞎说行了吧?我的意思是不只你一个,还有别人。比方,我。”
“你?真的?”
“不相信?”羸官不知道,为了鼓动他去当那个孙猴子,小玉已经去小桑园考察过几次了。
“那可太好啦!”羸官一阵兴奋却又一阵忧虑:“那肖奶奶知道了,能同意啊?”
小玉嗔怪地白他一眼:“还是个男子汉哩!咱不会先不说,等成功了再告诉奶奶!”
“哎呀!”羸官满面愠怒旋即逸去,一个高儿蹿起,折下一枝盛开的木芙蓉。他把木芙蓉罩到小玉头上,趁她高兴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个馋人的、红透的“香蕉苹果”上,狠狠地啃了几口……
羸官踏上小桑园领土时,那片领土上空正奏着无声的哀乐。吴正山用刮脸刀片割断喉管。被救过来后,说话如同拉风箱,老伴孩子也得仔细听着才能分辨出来。羸官找到他家里时,他以为又是法院来传讯的,五十几岁的人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听完,并且终于听懂了羸官的话,吴正山只笑了几声,又号啕起来:“小兄弟啊!我不能再害了你,不能啊!……”
直到羸官把承包条件说了两遍,一再声明要签合同,合同实现不了愿负法律责任,吴正山才猛地双手搂住羸官的脖子,说:
“小兄弟,你干,你干!你要是救了你老哥,救了小桑园几百口子老小,你老哥不在村头上给你竖个三丈高的碑,就算是大闺女养的!”
工作终于开始了。小玉在铲除了荒草的厂门口竖起“龙泉饮料厂”的标牌,并着手招收工人、清理机器。羸官的任务是跑外。他的第一个目标是争取留下话把的副县长方荣祥。方荣祥是蓬城经济工作的“大拿”。当过工业局长、商业局长、经委主任,五十几岁的人,依然一头青丝,精力魄力过人。他去小桑园只是顺路,留下的那些话也只是顺口而出。但他与羸官只交谈了五分钟,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认定这是个能干出一点事情来的人。
“说吧,我能帮你什么忙?”
“贷款,我需要马上拿到十万块钱。”
难题!信用社正在追逼,法院正在传讯。
方荣祥还是很快应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吗?”又问。
“……还有,”羸官带着几分冲动地注视着方荣祥信任和期待的目光,“要说还有,就是等龙泉饮料打出牌子后,请县长一定去品尝品尝。”
方荣祥笑着,又问:“工程师也不需要?我这里可是有几个货真价实的。”
“谢谢县长,我们已经有了聘请对象。”
“谁?哪里的?”
“刘沟西夼,苏立群。”
“哦!”方荣祥拍着脑壳,“就是那个过去孔祥熙的什么总经理,要价很高,又没有谁愿意要的‘棺材瓤子’吧?”
所谓“要价很高”,是这个因政治问题被赶回老家多年的、孔祥熙当年一个公司的总经理,对于要请他出山的人的要求:一、有事业心能干事;二、年富力强;三、从善如流肯放权。所谓“棺材瓤子”,是那年有人向岳鹏程推荐这个人时,岳鹏程一听七十有二,当时送他的一个俏皮而又轻蔑的绰号。一次偶然机会,羸官曾经以好奇的心情与那人做过一次闲谈。结论是:经纶满腹,非寻常之辈可比。羸官本想跟方荣祥解释几句,又觉得没有必要,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选这么个人,意欲何为呀?”方荣祥显然很感兴趣。
“我需要技术,更需要管理和经营。只要他再活两年,我就不会亏本。”
“嚯,有见识。你这分明是国共合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