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书记说得对,我们撤销原先的考虑。”黄公望目视岳鹏程:“鹏程,鲁书记对你可是寄托了很大期望,你可得再加上几把劲咯!”
岳鹏程肚里骂娘:“老子差点让你要了小命,现今卖起乖来倒像个人儿似的!”嘴上却应着:
“那是,鲁书记这么关心,咱不加劲对得起谁呀!”
鲁光明忽然问:“哎鹏程,听说你还有个很能干的儿子,怎么没见哪?”
“他出差去了。”因为近段羸官与岳鹏程一直闹着别扭,中午又声明不愿意与这帮书记打交道,下午岳鹏程干脆没有让他参加接待。
“年轻人能干更可贵,要好好培养培养。”鲁光明拍着椅子扶手,忽然把目光转向黄公望:“哎,我在县里怎么听说,前些日子还有些对鹏程不太好的事情啊?”
黄公望的心像遭到了雷击,猛地颤抖起来,嘴角也情不自禁地抽搐了几下。是谁背后里奏的本?鲁光明已经知道了全部内情还是……容不得多想,也用不着多想,他很快作出十分坦诚的样子,说:
“鲁书记说的这个情况确实有过。说三道四,挑鼻子弄眼,鸡蛋里头挑骨头;还有造谣诬告,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甚至大兴讨伐之师。但那只是一小部分人闹事。当时我在乡下,不了解情况。回来后听说了,马上采取了措施。鹏程啊,县委还专门为你作出决定,号召向你学习的嘛,啊?”
岳鹏程感觉一阵恶心,却爽快地回答说:
“黄书记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县委对我还是很支持、很爱护的。”
鲁光明抿住嘴唇不出声了。程越的疑惑的目光,一连在岳鹏程脸上扫了几次。消息是昨晚她从文化馆那两位业余作者那儿听到,又找人核对过之后,向鲁光明汇报的。她对县里这班官僚非常反感,对岳鹏程的遭遇非常同情,她不明白岳鹏程在这种情况下,何以违心地把这班官僚说成自己的保护神。
鲁光明凭着经验和直觉,猜出了事情的大概。他原不想深究,听了岳鹏程的话自然点头了事。黄公望的心这才摆得平稳了。
岳鹏程却又挑起事端:
“说起来让人生气。有一次一伙人跑到村里闹事,还开着警车。有个警察用皮带把我家属抽得浑身是血!就算我岳鹏程犯了天大罪,也不该朝我家属出气呀!这件事我倒也没有么个,就是我家属到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
“哦?”鲁光明露出惊讶和气愤的神色。他瞟瞟黄公望,心里说:这次看你怎么个回答法。对于这个干部他并没有多少坏印象,只是觉得他有时心眼太活,难以把握。或许是在一个位置上待得久了,迟迟没有得到升迁的缘故?
黄公望没料想岳鹏程半路上会突然亮出剑锋。昨晚,岳鹏程表示决不在鲁光明面前提及过去那件事的态度,副书记是向他汇报过了的。他的刚刚平稳的心,又抖动起来。
“这件事公安局不是已经处理过了吗?”他故作惊讶地问。
对于原工作组的处理他是有指示的:不究不问,写一份书面检讨(自然不准涉及县委领导)存放待查了事。当然这是绝密,对于任何外人都是不可泄露的。
“没有。”岳鹏程立刻说出了那个戴墨镜穿警服的工作组员的名字,“昨天还有人在城里见过他。听说是县里一个局长的儿子。”
“岂有此理!”黄公望一推座椅站起来。但他立即想起这是在********面前,连忙坐下了,“县委做过明确决定,有人就敢欺上瞒下无法无天!”
他对随行的县委副书记说:“回去你亲自去办一下。第一,把那个流氓逮起来,该判几年判几年,该判死刑判死刑;第二,追究公安局党委和那个流氓的父亲的责任,严肃处理!”
岳鹏程从心里笑了。这是他昨晚便预谋好的。决不得罪县太爷——********再支持,终究离得太远,他只能在县太爷眼皮底下生活;但他也必须让包括县太爷在内的人们明白,他岳鹏程并不是一块可以任人糟践揉搓的面团儿!
黄公望做完指示,生怕再生出事端,朗声地说:“鹏程啊,以后你就放开胆子干!上边有咱们鲁书记撑腰掌舵,下边有我黄公望。有什么人捣乱啦,有什么难题解决不了啦,你就找我。打电话也行,到我办公室或者家里去也行。我保证随时接待,尽我所能,啊!”
一切目的都达到了。岳鹏程显出由衷的感激和慷慨激昂:
“感谢市委、县委领导对我们大桑园工作的鼓励和关怀。我岳鹏程是个粗人,粗人不说假话。这些年如果没有党的好政策,没有市委、县委领导的支持帮助,我岳鹏程有天大本事,大桑园也只能是‘大丧院’。请领导放心,两年内大桑园不来上几个驴打滚,不在全省、全国给咱们市县和两位书记脸上擦点粉、增点光,我岳鹏程就算是老辈上欠了债,就算是白英雄了大半辈子!”
岳鹏程看到,鲁光明和黄公望脸上,绽开了一坡艳丽的花朵。
七
羸官回到小桑园时,太阳还擎在半天空里。他是陪着邢老、祖远坐着四个轮子回来的。初胜利、张仁那帮伙计,骑着两个轮子随在后面。他们被鼓动起来了,也非要来凑凑热闹不可。
羸官让老支部书记吴正山在路口等候后路人马,自己领着邢老、祖远等人一路巡视而去。小桑园是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村后有山村前有泊,旁边还有一条马雅河守着,地理位置可谓不俗。加之近年村政建设、村办企业搞得好,使村子大变了模样。一行人一走进村子,便觉出了一股新型农村的气息。第一站是饮料厂,从厂房到流水线,询问一番,赞叹一番,品尝一番。接着是“家庭金库”,家家户户果树满枝头,葡萄满墙头,街面上空遮天蔽日,伸手就是“龙眼”、“玫瑰香”、“巨丰”。邢老品尝了几个,说是比大泽山的滋味差不到哪儿去。接着是建设中的轧汁厂,焊枪喷焰,耀人眼目,几个一百吨的储存罐正在隆起。最后是越野登山。几百亩的葡萄,几百亩的苹果、梨、桃、杏,几百亩的山楂园。在青枝绿叶、果实累累的果园中间和周围,是大片招摇着的肥硕成果、等待收获的各种秋作物。邢老看得容光焕发。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那年访问西欧时见到的几个大农场可以相比,而那多是单一的粮食或者果品的种植园。
“有大农业的气魄!很有点大农业的气魄!”他两手叉腰,让风吹起敞开的衣襟,像一个巡视着胜利战场的威武的将军。
“粮食产量有没有问题?这可是根本。”
“新开的果园都是河滩地和山岗地。粮食面积少了一点,大包干之后,产量翻了一番还多。”
邢老满意地点点头,目视果园,又问:“摊子这么大,管理采取的什么办法?”
“专业队承包,个人分工负责。”
“这满山满岭的果树,浇水可是个大问题哟!”
“李龙山里有个锦绣川水库,是五八年******时修的,水渠、扬水站是学大寨留下的。开动起来,山顶上的树苗也能喝饱。”
“好嘛,******和学大寨也发挥作用了嘛!这叫什么好?……”他似乎想不起恰当的词儿,望着身边的祖远。
祖远:“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对,就是这个说法!”
开始下山了,羸官和镇委书记一前一后护住邢老。邢老小心地挪着脚步,同时继续发表着感慨:
“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不改革不行,完全割断历史也不行。原先把过去说得一朵花,现在又把过去说成豆腐渣,一个小钱不值。形而上学嘛!……”
来到山半腰的宽平路边时,邢老侧过身子,注视羸官说:
“你跟你爸爸干的是一件事,路子走的却是两条。哎,你是怎么跑到这小桑园里来的呀?”
风好像突然间停息了,众人怕热似的住了脚步。
“是这样。”蔡黑子上前几步,“人家岳鹏程和羸官,在家父子兵,出门双虎将,是要在这大小桑园,来一场联村友谊创业大竞赛的。”
“哦?”邢老回转头望着众人,笑道:“我还以为羸官同志是找了个好媳妇,来做倒插门女婿的哩!”
众人都笑了。羸官也露出一口银亮的牙齿。不能说邢老猜测的没有一点道理,也许他真的算是找了一个“好媳妇”,来做倒插门“女婿”的呢!
只是为了找这个“好媳妇”和做这个“女婿”,他同那个英雄的爸爸——岳鹏程,曾经有过好一场纷争和较量……
分歧最初发端于从伊春凯旋之后。一次支委会上,岳鹏程提出准备到鞍钢跑一趟,搞几十吨钢材回来。一为几个厂子用;二呢,钢材价格上涨,倒倒手便是一笔好收入。钢材属国家计划物资,统得很死;上级当时又刚刚传达了打击严重经济犯罪的指示精神,报纸电台喊得正凶。岳鹏程向外一摆,几个支委,包括当上厂长的同时补入支部的羸官,都成了哑巴。
“听拉拉蛄叫就不用种庄稼啦?”岳鹏程跳了起来。
自从村里大发展这两年,尤其从伊春回来,他在众人眼里身价百倍。他提出要办的事,支委会总是一致通过,从没有谁提出过异议或有过迟疑。这次要算是十分十分特殊的例外。
“你们听外边一喊,浑身就哆嗦了是不是?没他妈出息!在家里咱们这么说,到外边,堂堂正正发展乡镇企业、搞活经济。神仙他也别想挑出毛病来!”
往常出现冷场,岳鹏程一鼓动,劲儿就嗷嗷往上冒。今天也不灵了。支委们嗫嚅着,满口门牙像是都被人打掉了。
“书记,这个事是不是……”
“书记,你的想法很好,只是……”
岳鹏程把眼睛盯到羸官身上。关键时刻羸官总是支持他的意见。只要羸官表态,其他几位也不怕不打回头马。
羸官觉出他的目光,思忖了思忖抬起头说:“既然大家有些疑虑,今天是不是就先不要急于定……”
“妈拉个巴子!这也算是研究工作!”岳鹏程显然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一踢椅子,提起皮包把门一摔,径直去了。
第二天,岳鹏程告诉齐修良和另一位供销员准备跟他再下一趟关东。齐修良找到财务取款,作为支部委员的主管会计,找到羸官询问怎么回事。羸官很惊讶,中午回家时问:
“爸,上鞍钢的事定啦?”
“嗯。”岳鹏程淡淡一应,随手逗起恺撒。
“昨天会上不是没形成决议吗?”
“你们都装哑巴,形成的么个决议?特别是你!我把你弄支部里,你也跟着那几个废物打我的横炮!”
“爸!”
“你别浪费那个唾沫星子。这个事就这样啦。主管会计已经让我撤了,由齐修良当。”
岳鹏程起身伸个懒腰,抛出一块奶糖,引得恺撒几个潇洒的弹跳。
羸官默然地洗过手,站到岳鹏程面前:“爸,我想跟你谈谈。”
岳鹏程带有几分惊异地瞟过几眼,说:“好哇,要给我上政治课吗?”
羸官被顶了一个跟跄,迟疑着要进屋,却终于站住了:“爸,你想干一番事业,施展施展才能,把咱村搞好,大家都赞成、都佩服。可你也得注意点影响。你是书记,大事自然你拿主意;可你总得听听大家的意见。还有,对干部你批也行帮也行,可你不能说骂就骂、说撤就撤。”
“还有吗?”
“……人家说你权力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凶。”
“到底不愧是我儿子。”岳鹏程不认识似的把羸官通体打量一遍,又略带不安地在院里打了几个回旋,“那依你说,改革不用搞了?事业不用干了?我装模作样当个老好人就行啦?”
“搞改革搞事业,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羸官小声然而清晰地说。
“好,好!你比你爸强!”岳鹏程淡淡一笑,“那我倒要请教请教,你要是想把一群羊领上山坡,那羊七零八落死活不跟你走,你骂不骂、打不打?你要是坐在我这个位子上,想干件事,这个一枪那个一炮,你能不能随着他们胡来?”
儿子被问得缄默了一会儿,说:
“爸,人跟羊到底是两码事儿。再说,就算是你讲的那种情况,你也总得讲究个……”
岳鹏程一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既然今天咱爷俩讲到这份上,我也告诉你一句明白话:我就是要按照我的意志改造大桑园这块地面!在大桑园,谁想挡我的道那是做梦!老石家那伙王八蛋没治得了我,别人……你往后给我经心点,别让那帮子废物牵着鼻子走!”
一个月后,几十吨优质钢材运回来了。虽然惹得工商税务部门一阵忙碌,岳鹏程还是办起了一个钢窗厂,同时额外捞回一把外快。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岳鹏程一句话,停止了那几个提过消极性意见的支部委员参加支委会的权利。那几个支委找到镇党委。羸官与岳鹏程吵了几次,气愤不过,把事情的原委向小玉述说了一遍。
小玉是肖云嫂半世里收养的一个孙女,小羸官两岁。因为在一个学校上过几年学,加上原先两家关系就亲密,羸官、小玉经常来往,情意颇笃。那天小玉回家晚了些,病在炕上的肖云嫂问起来,小玉只好把羸官讲的情况学了一遍。肖云嫂一听,顾不上病,当时逼小玉去把岳鹏程叫了来。问明情况属实后,从党的传统作风到组织原则和纪律,连批评带教育,把岳鹏程“剋”了好一阵子。岳鹏程被叫来时知道是有人告了状,为了不惹额外麻烦,问什么答什么,批评什么接受什么,要求什么答应什么。肖云嫂说了一会儿气便消了,觉得岳鹏程还是个听话懂事的人。但岳鹏程第二天一早,就把两个被怀疑去向肖云嫂告状的支部委员找到办公室痛骂了一顿,并勒令写出检查,否则便要开除党籍、工籍。两个受了委屈的支部委员找到肖云嫂诉苦,把肖云嫂气得脸色发白,几乎没晕过去。羸官得到消息,正想找岳鹏程澄清原委,突然间,那个“县委工作组”黑网似的扣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