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还问怎么?你没听鼓词儿里是怎么说的?金羊是神,那黄羊不就是金羊的子孙?”
“……”
“怎么着,老神祖的话你两个也……”
“可……那陶……陶宝他……”
“你爹妈怎么就生了你们这两个蠢货!那陶盆陶罐上哪个是不写着的来?你说是这两个该天杀的小东西!……”
松果、香菇正是凭着两只绘着金羊和老白果树故事的陶盆找到门上来的。两人一头跪到陶宝面前就再也不肯起来了。
陶宝好不惊诧。那老太太是不是女娲神祖他说不清楚,女娲神祖化育人类的事儿他确是知道的。盘古完成开天辟地的伟业之后,天地间生活着的只有天神华胥的女儿女娲、儿子伏羲。女娲人头蛇身,一日70化;伏羲龙身人头,挺着一个老大的“皮鼓肚”。开始两人各自干着自己的事儿:女娲炼石补天,伏羲则在天地之间建起了一架巨大的木梯,使天上的各位仙人帝君随时可以攀着梯子,自由自在地上下往还。及至补天完成建梯结束,化生繁衍人类成了首要任务,也成了最大难题:人类的化生繁衍离不开婚配,可作为兄妹的女娲伏羲怎么可以婚配呢?伏羲说可,天地把创造人类的使命交给我俩,我俩就可以婚配。女娲说不可,兄妹本是骨肉,骨肉自婚那是再羞人不过的事了。两人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天兄妹俩相约登上昆仑山顶,双双跪倒在地,起咒说:苍天在上,如果你确乎是派遣我兄妹二人到世间来结为夫妻、化育人类的,就让满天云烟马上聚合到一起来吧!如果这不是你的意思,就让满天的云烟立时散去吧!苍天听清了两人的咒语,远远近近、层层叠叠、各色各姿的云烟,倏忽间从四面八方汇拢聚来,在两人头顶紧紧地抱成了一个团儿。天意既明,女娲立时起身,扑进了伏羲怀抱……
女娲,那是人类的化生化育之母,是陶宝心目中至纯至圣的神灵。可她什么时候跟金羊联到了一起?——在樵夫的岩画中,并没有这方面的描绘呢。
“不,有的!”
香菇拿出一张剪纸,说是临来时母亲给她的,那剪的正是女娲补天的事儿;在炉火和女娲身旁,一只俊秀的羚羊正卖力地劳作着。
“我妈说,这是从老早老早以前的石画上描下来的,就是你画的那只金羊。可神啦!女娲老祖让俺们来找你,为的不就是……”
陶宝且喜且疑。金羊的出处和灵奇有了新发现,这固然令人欣慰,可就算金羊果真与女娲有过一段特殊关系,这化育人类的事儿尤其是生不生小孩的事儿也管得了?而且自己一个制陶绘彩的,又能怎样呢?
“陶叔,俺可全仗你老的恩德啦!”
“陶叔救命啊!救命啊……”
事情不管看来是不行了。陶宝冥思苦索几个昼夜,忽然想起从一块墓碑上看到过的一幅“伏羲女娲交尾图”:伏羲一手捧日,女娲一手托月,两人相向而舞,尾部紧紧缠绕在一起。
……伏羲女娲……女娲金羊……金羊老白果树……
陶宝忽然醒悟:既然女娲是化育生命之母,金羊无疑就是化育生命之神,金羊灵血浇灌的老白果树岂不也与生命化育……
选定一个吉日,陶宝让松果、香菇到越草河洗去了一身泥尘,换上了一身连日赶做的麻布紫衣,等月上中天四野俱寂时,把两人带到老白果树下,郑郑重重地磕过几个头,然后嘱咐让其效仿人祖,就地交媾播种,成其好事。
这惊住了松果、香菇也难住了松果、香菇。诚心实意求到陶宝面前,两人原本以为跟求巫师、神师差不去多少,无非是献礼、跪拜、跳神、念咒、许愿一类大同小异的内容。两天前陶宝告知已经选定了吉日,要他们沐浴更衣准时而来,两人想的也只是祭礼谢礼:无论对于神灵还是神师,那都是绝对少不了、薄不了的。两家人日子过得原本清苦,又因为连年多事,搜肠刮肚、东挪西借,好不容易才算准备了几件。哪知陶宝对那些东西瞅也不瞅一眼,就把两人领到这儿,就要两人在这儿……明月高照,夜鸟轻吟,山空野静,狐兔出没,更有一棵老白果树巍然高耸、目光炯炯;在这儿,那是说什么也干不得那种事情的啊!……因此陶宝一走,两人大着胆子在老白果树下祭告了几句请求保佑、救难的话,便远远地盯着陶宝的身影溜下了山。
开始陶宝没有发现,及至发现已经来到山脚下了。
“你们?你们……”
“陶叔,求求你!我们实在是……实在是……”
“岂有此理!娶妻生崽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没有男女交欢,这娶的哪门的妻、生的哪门的崽儿?你俩这是不想要命了不成?”
“陶叔,我们的意思是把这些礼品……”
“礼品?你当是我稀罕还是哪个神灵稀罕你们那点玩艺儿?立马给我扔一边子去!”
“那……陶叔……”
“谁是你们的陶叔?我是烧陶制陶的陶宝!你们不立马给我回去……”
眼见没有回旋的余地,松果、香菇只好苦咧着脸,踏着乱石荒草,攀着树枝山崖,重新回到了老白果树下。因为有了一次经历,山林野地明月清风显得不那么阴森凶险了,两人心里也不那么扑扑腾腾一点边际不着了,加之想想这是关乎祖宗、关乎自身性命的事儿,实在推托马虎不得,松果、香菇忸怩磨蹭过一会儿之后,只好大着胆子脱了衣服,躺到草地上,把平时在自家床上演熟了的那套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功夫,急急惶惶地排练了一遍。随之又急急惶惶地穿了衣服、离了老白果树,心想这一次总算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然而刚刚踏上下山的路就被截住了。
“陶叔……”
见陶宝一动不动等候在路边,松果心里一阵扑腾脸上一层看不见的潮红倒也罢了,香菇却羞得只差没有钻进地缝里去。
“你们两个这就算是完事了?这就要回去?”陶宝没有丝毫戏弄调笑的意思,看不分明的面庞上却分明地传递着恼怒和不满。
松果、香菇低着脑壳,实在想不出做错了什么事儿。
“这化育生命化育生命,要紧的就在一个‘化’字上;有‘化’才有‘育’,‘化’好了、到家了,那‘育’也才有个说头。你们两个就这么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算是‘化’了‘育’了?嗯?”
几句话把松果、香菇说了个腮热心蹦。按照常规,这种男男女女要死要活的事儿,尤其是小夫妻们在一起翻天覆地、耕云播雨的事儿,是无论谁,包括亲生的娘老子也没法把话亮到明处、指指点点的。更何况,松果、香菇求的是个生育,陶宝点明的也就是借着老白果树下的灵气把那事办了、种子撒了,可怎么倒又出来一个……
“交欢交欢,讲的是一个‘交’一个‘欢’,不‘交’撒不了种子,不‘欢’,撒了种子也扎不了根发不了芽儿;就算扎了发了,也不会有好芽好苗给你。……你们用不着跟我红脸紫腮、嘀嘀咕咕。没这‘交欢’两字,天底下当不了还是一片野棘子棵,蛤蟆、蚂蚱也见不到一个!女娲、伏羲那是人祖、神祖,多么了不得的人物,可当初要是不冲着那两个字儿,天知道……算了算了,不说啦!不说啦!一句话,你们两个要是真听我的话,真心想要孩子,就赶快给我回老白果树那儿去,天不亮就别打回去的谱儿!熬时候不行,还是那两个字:交欢!不交不行、只交不欢也不行!……哎,你们等着什么?你们要是觉着我说得不对,以后也就别向我这儿跑啦!……”
话说到这种度数,香菇、松果纵然满肚子装的都是不自在,也只有掉马回头一条路。或许因为有过两次经历,或许因为陶宝的一番“浑话”无形中说进了两人心里,把埋在两人心里的情啊欲啊兴奋啊疯狂啊统统放了出来,香菇、松果重新来到老白果树下时,只觉得明月光光,山野朗朗,狐兔欢舞,群鸟歌唱,老白果树的高枝密叶抛撒的也尽是道不尽的柔情、品不完的蜜意。这一次大不相同了,两人双双拜过老白果树和女娲神祖,便宽衣解带你拥我抱,倒在一片密匝平实的草地上,尽情尽兴地撒起欢儿来……
这是八月十五前后,老白果树满枝果实青绿时的事儿。九九重阳,满枝青绿变成满枝金黄时,松果、香菇就报来了信儿,说是月月都见的那“红”不见了。入冬第一场小雪下过,满树金果变成银果,满树绿叶变成金叶时,香菇就再也馋不得人,再也苗条清秀不起来了。而及至来春,满树青绿中仿佛被谁撒上一层银粉,蜜蜂嗡嗡营营忙碌不休时,一男一女两只小生命,已经呜呜哇哇地朝向老白果树唱起歌儿来了。
消息抖着翅膀、踏着风火轮,串遍了驼来峰周围的村村落落。老白果树好不神灵。老白果树是女娲神祖和金羊担心天下绝种,留下的化育生殖之神。陶宝是通神的人,是老白果树特意派到人世间来的。不论谁,哪怕是八辈绝根的人家,只要是祭一祭老白果树的神灵,只要是求到陶宝方老——一方之老者——面前,也保准子孙满堂、香火大旺……
消息一路飞奔一路变成了传说。传说一路飞奔一路又变成了消息:香菇、松果小夫妻俩抱着孩子去向老白果树和陶方老谢恩了,老白果树跳舞似地舒开了满树的枝叶,簌,簌,簌……把金叶落了两个孩子一头一脸,陶方老说那两个孩子有老白果树保佑,将来是大福大贵定了,松果、香菇当时就给孩子起了名字,一个叫树保一个叫山保;去找陶方老的人多得满山遍野,好多人都是从几百里以外赶来的,干脆在树下、山坡上搭着棚子住下,死活不走了的;好多人要求在老白果树那儿建一座庙,开始陶方老担心百姓没钱负担不起,没应声,后来众人一心一意跪了一地,说是不答应就不起来了,陶方老才算是点了头;因为庙的名字争得好不热闹,有人主张叫圣树庙,有人主张叫金羊庙,有人主张叫化生庙,还有人主张叫女祖庙,各说各的理儿谁也不让谁,还是陶方老说咱们拜的是老白果树就不要扯那么远了,没有金羊哪儿来的老白果树,没有老白果树又怎么见得出金羊,金羊、老白果树原本是一码子事儿,只是金羊是灵,老白果树是本,咱们建庙还是祭个灵吧,众人这才算是不争了;为了建庙,驼来峰周遭几十上百里以内的百姓,家家户户卖了一个冬春的柴禾、打了一个冬春的石头,有的把家里的犁和牲口也搭上了,河西张村一个老汉把房子拆了扛来两根上好的檩条,哪知没用上,气得他呀,把一对眼珠子硬硬地鼓到越草河里去啦,金羊庙上梁的那天,天上忽然飞来了一群好大好漂亮的鸟儿,她们唱着舞着,用五颜六色的翅膀在半天空里搭起了一道彩路,有人踏着彩路一直上了天宫,亲眼看见金羊正陪着女娲老祖在饮酒唱诗哪……
消息和传说是否真实以及有多大水分,今人已无从考据。但金羊庙确乎是建起来了,制陶绘彩的陶宝确乎是当起了金羊庙的方老。那庙只有三间黑砖黑瓦的小屋,一道高不过人的石墙,正厅也只有一尊用黄泥塑成的金羊雕像。正厅两面的墙上倒是密密麻麻,那是陶宝蘸着花草的汁液画出的金羊和老白果树的故事。这已是新版,女娲和金羊的那段原本鲜为人知的往事也画了进去。金羊庙确乎简陋得可以,陶宝那方老当得也确乎有点唐突,但金羊庙和陶方老,确是成了老白果树神灵的化身,成了一方百姓、一方水土的魂魄所系。
庙是二月二龙抬头时建毕的,正式上香选在三月三。“三月三,南风欢,满地的元宝不用搬。”那选的是个时令,也选的是个兴旺。
那日庙会来了多少人没人说得清楚,陶方老只记得,单是接受参拜者的叩见,他足有四五个时辰没歇一口气、没喝一口水。参拜的人中老少妇孺都有,最多的还是年轻人。看热闹赶时兴只是一部分原因,大多都是怀着心事:结婚没生孩子的自不必说,生了孩子的求的是个多子多孙、平安福份,没结婚的少男少女求的是个好婚配;爷爷奶奶为孙儿孙女求,父亲母亲为儿子女儿求,哥哥姐姐为弟弟妹妹求,弟弟妹妹为哥哥姐姐求……作为顶礼膜拜的生命化育之神,人们相信,老白果树和金羊是一定会让大家遂心如愿的。
最忙、最受人欢迎的,除了陶方老自然就是松果、香菇了。他们除了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的经历、故事,还要红着面腮,悄声细语地给那些言辞恳恳,恨不能磕头下跪的男男女女,传授“秘诀”、“秘方”。中午时分,人群最多、庙会最热闹的时候,有人忽然仿照伏羲女娲交尾图上的样子,跳起了舞。舞是边想、边编、边教、边学,开始三两个人、七八个人,冷冷清清,后来越跳人越多,越跳越热闹,直把个庙会、人心跳得火旺汤沸。
人群直到下晚才渐渐散去,那自然只是暂时和象征性的。月出云行时分,散去的人、比散去的还要多的人又一次出现了。这次更多的是结婚几年没有生育过的,也有生过孩子还想再生几个的,有心要借助老白果树的灵气改良改良“品种”的,还有的就是已经准备结婚或者白天刚刚相好上了的。少壮男女,远来近至,一律是专门到越草河里洗过澡,又特意换了簇新簇新的紫色麻布衣服的。这次用不着陶方老挖空心思地去指点督促了,上了山,一对对悄然地来到老白果树下磕几个头,又一对对悄然地散开去了。不过一会儿功夫,老白果树和金羊庙附近的野地、草丛、小树林就被占领了。明月如水,清风如水,一对对年轻男女吮吸着老白果树得自天地的灵气,尽情地扬起情爱的犁铧,播撒起化育龙种的苗芽……
老白果树果然有灵,金羊庙果然有灵。没过多久,不少原本愁眉不展的人家中便响起了婴儿的歌唱;许多原本人烟稀少、田园荒芜的村落,便显出了兴盛旺发的迹象。
第二年三月三,人山人海,跳舞有了一套粗略的套式路数,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担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