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实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份有关老白果树和金羊庙被毁被焚的见证材料。材料免不了带着看法,苏先生是个把“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当做最高境界的人,又身处绝境无所顾忌,一心只想为后人留下一点确凿的证据,话也就说得不留余地。材料是如此重要,因此把材料留给谁很是费了一番心思。上边当头头的他只认识一个已经当了副县长的卢超群,这个人说不上多恨多仇却绝对不可信任,这种材料送给他无异于自寻烦恼、自投罗网。论起信任和可靠第一个自然要数修媛,可他这一辈子欠修媛的太多,难道死了还要再给她和孩子留下一份麻烦不成?村里的人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儿,谁有心思正正经经保存这种东西?……他想啊想啊,想起了办乡学时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聪明伶俐,当时死了爹妈没了去处,是苏先生把他收到学校里学了文化又当了先生的,现在是县档案馆的副馆长。对,留给他!公诸于世、闻达于民得看时势时世,起码保存,不丢不失不损不坏是有保证的:自己对他总算是有过恩的,芝麻眼儿大的事从来没求过他一次呢。苏先生并没有想错,那位副馆长接到材料确是费了一番心思。苏先生没有想到的是随着“运动”升级,副馆长也成了“对象”,整天没完没了地“交待问题”;交待着交待着,就把那份材料交待出来了。原本以为人家当做笑话听听看看也就过去了,哪想传进了卢县长和一根筋的耳朵,事情由此麻烦起来。
说老白果树和金羊庙是自毁****,这不是宣扬封建迷信吗?
说老白果树和金羊庙坚贞不屈、守身如玉、高风亮节,那么谁是山大王、西洋强盗、东洋鬼子?
说老白果树的自毁****是对发了疯的年代和不肖子孙的绝望、抗争,这“发了疯的年代”和“不肖子孙”又是……
还有比这更恶毒、更猖狂,因而也更应该成为“对象”和“靶子”的家伙和言论了吗?
遗憾的是苏先生已经没处可寻了。人没处可寻言论却在,臭老婆却在——写这样的东西,他的臭老婆能不知道吗?知道了不制止不揭发,就是支持怂恿,就是同谋,就理所应当……
批判会开始了。一上来还是文的,交待阴谋、罪行。修媛说她为了一家人度荒活命,只差没把命贴上,哪儿还有心思去管丈夫写不写材料、写什么材料的那些事儿!胡说八道!态度不老实!批斗会又开始了,管你交待不交待,承认不承认,只管批、只管斗就是。低头哈腰、飞机式,揪一把按一把推一把成了家常便饭。还不老实、还不交待?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苏先生临终前写材料的事修媛是知道的,但写的什么、怎么送出去的、送给了谁,她一概不知,更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祸来。对于批判批斗,她始而不服、悲愤抗争,看看一点用处没有,几次之后也就认了。倒是小儿子玉果看不下去,几次冲进会场又叫又骂,与维持秩序的民兵扭做一团,几次人前人后,对一根筋和“积极分子”们威胁恫吓。那使玉果吃尽了苦头,也越发加重了修媛的“罪行”,批判批斗也就随之日益升级。
村里日益尖锐的矛盾,大人们日益加剧的仇恨,使玉白、苏淼陷入难以自拔的泥潭。
那时玉白18,苏淼17,两人同是盛阳一中高二三班的学生。
虽然同属一个村子、同姓一个苏字,小时候在一起还上过几天学,由于双方父亲和家庭的原因,苏淼、玉白原本也只是互相知道有对方那么一个人而已。苏淼在母亲死后投奔了姥姥家,小学初中都是在别处上的,与玉白更隔了千山万水。两人谁也没有想、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初中毕业升入高中,两人竟然在一个班里碰了面儿。那时全县只有三所中学有高中班,能考上高中要算是不得了的“高材生”了。全班54名学生来自四面八方,苏淼因为有一个抗战英雄的父亲,一上来就被安排当了干部。不知是因为面对的是一片生疏的面孔,还是出于干部要与同学搞好关系的考虑,当第一堂课结束,同学们相互做过介绍之后,苏淼主动走到玉白面前,朗朗地叫了一声“玉白”,把一只黑黑的、胖胖的小手伸了过来。
从那时他们才算是认识了。
开始关系说不上亲密,也还算是友好。因为是住宿生,只有礼拜六才能回家,几次苏淼要回圣树屯两人都是走的一路。可随着村里“运动”的升级,随着两家的敌视对立,两人的关系无形中也起了变化:友好不见了,一种竞争和压倒对方的心理占了上风。你今天受了表扬,我明天也非受个表扬不可;你代数、物理学得好,我语文、化学非超过你不可;你这学期考试分数比我高,下学期我非压你一头不可……这时还在暗中,在两个人心里,老师和同学只有特别细心才能察觉。没有多久,事情便公开化了。同一次会上,苏淼发表了一种意见,玉白必定也发表一种意见,那意见必定是与前一种不同或者相反的;课余劳动时,明明玉白早早就来了、干得比谁都欢,总结和向老师汇报时,苏淼偏偏对玉白一字不提。这引起了班主任老师的注意,几次提醒批评,表面上的对峙是看不出来了,暗中越发顶上了火儿。
论学习,一上来玉白只是中游。一是贪玩,二是原先的学校教学质量太差,更主要的还是从上小学时,每逢考试考了第一,回家苏先生总要摇头,不是说考试题太容易、总体教学水平不高,就是说考了第一容易骄傲、往后没法进步了。因此,不到关键时刻,比方升高小、升中学或者班级与班级、学校与学校之间进行竞赛,每次考试玉白总是留有余地。因为与苏淼出现了这种特殊关系,玉白便把劲儿铆上了。一连几次考试,管你期中还是期末、单科还是全科、大考还是小考、竞赛还是不竞赛,每次总拿满分总列榜首,使苏淼拿出吃奶的力气也终是望尘莫及。每到这时,每到大红榜向墙上一贴或者分数名次当众一公布,玉白的眼角总是轻轻地朝向苏淼那边一瞟,露出一副洋洋自得、什么都不在话下的神情。那一瞟和一个神情,往往便足够让苏淼在床上翻腾上几个夜晚的了。
但是论起根红苗壮、出头露面、学校重视,苏淼就要胜过玉白几筹了。她是全班第一个团员,第一个“三好学生”,第一个学雷锋标兵,在全级和全校做过演讲介绍;从卫生委员、学习委员,一直当到副班长、班长、学生会副主席。也就在玉白拿了个全班总分第一名和苏淼当上班长、学生会副主席不久,两人终于发生了一次面对面的冲突。
那是暑假,学校组织去越草河农场劳动,一个傍晚,在越草河边的一片苇丛旁,玉白和苏淼不期走了一个对面。
昂着头侧着脸,两人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肯搭谁的腔。可就在擦身而过的当儿,一方鼻孔里忽然发出了一声:“哼!”
那立刻引起了对方的回应:
“你哼谁?”
“哼河里的老鳖天上的老雕,管得着吗?”
“呸!”
“你呸谁?”
“呸河里的小鳖天上的小雕,你管得着吗?”
“你别觉着自己多么了不起,不就是白专道路,多考了几分吗?”
“你有本事也考哇!”
“你寻思我稀罕?告诉你,你就是门门一百到了还是白丁一个,小组长也轮不上你的份儿!”
“你觉着你那班长还了不得了?不就是靠你那……”
“说呀,往下说呀!……就算是靠也总得有个靠头,你有吗?你那……靠得着吗?”
“告诉你,以后不准你再提村里的事!否则……”
“否则?否则怎么着?不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国民党老****想翻天吗?你敢碰我一指头不成?”
“你……我碰了怎么的?”
“碰啊!真有那个胆量,说不定我还佩服几分呢!”
“……”
“我没说错吧?哼!……”
一方大获全胜,准备收兵收营,另一方却猛地跳了上来。
“我叫你没说错!我叫你没说错……”
玉白摸了一下苏淼的脸。
苏淼还回一个耳光。
玉白抓住苏淼的胳膊。
苏淼咬住玉白的肩膀。
玉白抱住苏淼的腰。
苏淼搂紧玉白的脖子。
开始半真半假、似打似闹。
后来变成了真打真闹。
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就疯了、狂了,两人在苇丛里打起了滚儿;一会儿你把我按到了地下,一会儿我把你按到了地下。
又后来……又后来,打和闹被丢到一边,两个气血充盈春光未泄、滑溜溜光赤赤的身子,竟然紧紧地、紧紧地粘在了一起……
说不清是怎样分手、怎样回到农场那间堆着不少工具种子的小仓库的;玉白只知道躺在那张吱吱扭扭的床上,当一遍一遍的追忆终于停止,难以遏抑的兴奋和欢畅终于消失,一种莫名的恐惧随之袭来,并且渐渐地占据了他的心灵。
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是谁先抱起对方来的?是谁先把对方摔到地上的?是谁先摸了对方身体上那个神秘敏感的禁区的?是谁先脱了衣服和脱了对方衣服的?是谁先……先压到对方身上和想起干那种事儿来的?是谁……
那是一场暴风骤雨!那是一阵浓烟迷雾!那是……那是一次惊心动魄而又模糊含混的、生命的骚动和悸挛!根本就没有谁、没有什么是可以和能够说得清楚明白的!
凡是男女发生那种事儿,女方总是受害者,女方只要去告没有告不准的。话是谁说的、什么时候说的玉白没有一点印象,那话此时却像是水底的海怪,不停地向上冒着,不停地朝玉白耳边里钻。的确,自己一个膀粗腰圆的男子汉,对方不过是个娇嫩柔弱的女孩子,如果自己不疯狂、不进攻,怎么可能……
事情明摆着,责任、主要责任、根本性的责任是在自己而不在苏淼。那也就是说,苏淼是受害者,苏淼随时可以去告发、控诉,而只要告发控诉,他便只有低头认罪、束手就擒的份儿。
苏淼会去告发吗?如果要去,怎么告发、告发什么呢?
打闹?不可能,也不值得。
欺负人?够不上案子,也定不了罪儿。
相好、通奸?她说不出口,就算说得出口岂不把自己也带进去了?
强奸?对,只能是强奸。只要是强奸,女方就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无辜者,而男方只能是地地道道的暴徒、流氓、罪犯。
强奸犯!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丑恶、更肮脏的称呼了!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沾上这种称呼的人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一辈子也就算是完了。不仅自己,一家人、一辈子甚至几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都算是完了。一想起那个丑恶肮脏的称呼,一想起自己与那个丑恶肮脏的称呼连到一起,玉白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发出了颤栗。如果真的带上那样一个“头衔”,玉白还怎能面对生活和世界?怎能面对受难的母亲和死去的父亲?怎能面对未来和……
或许苏淼已经告发去了?或许场部正在和学校、公安局联系?或许民兵和警察已经开始出动,正在向这儿进发?或许……
他从床上跳起,在“六六粉”、苞米种、麻袋包刺鼻的气味中焦躁徘徊。他说不出的多少悔恨!说不出的多少对自己的怨怼!真是昏了头!真是混蛋到了极顶!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儿来?怎么会和她做出这种事儿来?真是该杀、该死!真是该杀、该死!……他暗暗祈祷、发誓:天老爷地老爷保佑!如果躲过这场灾难,他保证一辈子、永远永远……
祈祷发誓并没能减轻心中的恐惧,玉白觉得一切都完啦!彻底完啦!
强奸犯的罪名无论如何是不能担的!无论如何是不能认的!……玉白想到了逃。可怎么逃?向哪儿逃?能逃得出去吗?……
或许,苏淼根本没有去告发也不打算去告发?可怎么会呢?两家的仇那么深,两人的关系那么对立,有事没事还恨不能把对方踩到脚底下,这样的机会哪儿会有白白放过的道理!
夜暗沉沉。河道里、树林里、农田里、苇丛里,恐怖和威胁一时不停地在向这边运动、进逼:
一阵风吹,玉白分明觉出那是警车刹住的声音;
一阵脚步,玉白分明觉出那是民兵警察来到了门外;
一缕月光,玉白分明觉出那是民兵和警察亮出的冰冷锃亮的镣铐……
警车总算没有来,民兵、警察总算没有来,镣铐也总算没有来。一夜不眠,玉白头晕脑涨全身无力,可地还是要下。他不能让人看出自己与昨天有什么不同,更重要的是,他要看一看苏淼是怎样一副神情,假如她还没有去告发,就豁出去找个机会,向她真心诚意地认一次错求一次饶。
苏淼偏偏影儿也没有露一露。作为班长和学生会副主席,作为暑假劳动的倡导者、组织者,如果没有十分十分特别的情况,她怎么能够丢开这么多同学不管?她会到哪儿去了呢?
报案!苏淼肯定是报案去了!这么重大的案子,农场总得向学校报告,学校总得向公安局报告,公安局总得了解了解情况才能采取行动。苏淼肯定是到公安局去了!肯定是要带着公安局的人一起来的!……玉白越发觉出了危机的迫临,最后时刻的迫临:那或许仅仅是下一分钟、下一秒钟的事情啊。
紧张恐怖得白天过去了,更加紧张恐怖的夜晚来临了。玉白知道自己是决然脱不出这一晚上去的,因此和衣躺到床上,满脑子想的全是被抓去以后怎样回答审问,怎样以最充分的理由证明自己确确实实不是强奸,确确实实不是强奸犯,怎样证明苏淼的错并不比自己小,如果不是她的挑衅,事情压根儿就不会发生。……也许是紧张恐怖得过了头儿,半夜时玉白竟然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然而没多一会儿,那眯瞪就被几记敲门声惊碎了。
那果然是敲门声!玉白跳起来,脑子立时变成了一片空白。果然,案子果然发了!该来的事果然来了!强奸犯的罪名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