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年月,范秋花是最早一批水肿病患者。她的水肿是吃槐树花吃出来的。槐树花本是好东西,春天一开满树瑞雪,清香扑鼻,摘下几串填进嘴里好不甜润清纯。正常年月范秋花也吃过,挺喜欢。那年眼看地里没了指望,一根筋预感灾荒的日子还在后边,槐树花一开,没等别人搭眼抢先摘回了几麻袋,晾干了用布袋装起来,冬天果然就派上了用场。干槐树花不比鲜槐树花那么甜润,吃起来也还是比树叶草根强得多。可吃过几天范秋花的腿、胳膊不知怎么就肿了起来,手指一按就是一个好深好深的肉窝儿。开始没有特别注意,以为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把槐树花照吃不误。直到胳膊肿得跟大腿似的,大腿肿得跟腰似的,腰肿得跟水桶似的,起坐站立都成了问题,一根筋才被告知是吃槐树花中了毒,赶紧把饭桌上换成了花生壳、地瓜蔓子做成的“代食品”。花生壳、地瓜蔓子打从古时候就是留给牲口过冬的,这时却成了救命的口粮。水肿病最要紧的是营养,代食品哪儿来的营养?范秋花的病也就一直有增无减。那时水肿病人已经很多了,死的人已经很多了,县里不得已指示各村杀几条老牛,熬汤分发给水肿病人滋补救命。圣树屯杀了两头熬了几锅,正常分发之外,一根筋近水楼台,用军用水壶又额外带回一些,范秋花喝了,病情才得到一时缓解。
吃“代食品”,带来的新问题是大便干燥,屙不下屎来。这对于范秋花比水肿还要可怕。她身体虚弱,一泼屎一两个小时已经十分难为,经常还得让人用棍子向外一点一点地抠。撅着个******让人家向外抠屎,真是要多难堪有多难堪,范秋花又有那么一个怕见人的怪病在身上,女儿小沾不得手,小姑出嫁离了村,只剩下一根筋。一根筋倒也不推辞,每天早起都要为此忙活一通。一边抠着,一边赶忙把花生壳、地瓜蔓子换成了榆树钱儿、榆树皮。榆树钱儿、榆树皮有润肠滑肠作用,吃过几天肚里缓过劲儿来,才把那件要多难堪有多难堪的事情免了。也是天生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那次县里检查救济粮分发情况,确定救济粮分发方案,一根筋去了两天,偏巧那两天范秋花又犯了病又屙不下屎来了。她憋得受不了,光赤着身子跑出屋院,跑进野地;在野地里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终了在河堤的小林子里,变成了一具惊世骇俗的“冰雕”。
范秋花的冤魂化成的一群老鸦,一连半月,夜夜在村边的老树上哭哭涕涕,直把一根筋哭得落了魂似地眼看要跟着去了,苏淼苏森身着孝布、手持丧棒,边泼着猪血狗血边诉说斥责,冤魂才停止哭涕,把村里好多人的命性攥进手里,怏怏而去。此后果然,死人如同走马灯,把家家户户忙了个天旋地转:南街承祥他爷没等入土他娘又死了,他娘没等入土两岁的小儿子又死了,小儿子没等入土他姥娘又死了;村西虎头大白天跑到乱葬岗,扒出一个死孩子要扛回家去煮,路上被领着孩子出去要饭的老婆撞见了,一惊一吓,三口人当即死了一对半;北街木鱼与山后胡家一个姑娘订亲两年,眼看等不到结婚那天了,两人觉得太亏,就你帮着我我帮着你脱了衣服,上了床,好不容易“好”上了,可没等“好”完就双双地断了气儿……小小一个圣树屯,最多时一天死过七八条命,没多久,连卷人埋人的炕席也难得揭下几张来了。
苏先生也没能逃脱厄运。自从老白果树被毁金羊庙被焚,苏先生心情沉闷,身体每况愈下,再经灾荒这么一折腾,躺到床上也就起不来了。人起不来自知来日无多,心里越发一刻难得平静。他想了很多很多,有时自己也说不清都想了些什么。可主要的、归根到底的,不外乎自己这五十几年和老白果树、金羊庙这十几年。对于自己,他多年抱定的是父亲给他留下的八个字: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尽管为了这个“不愧”“不怍”,他历尽了坎坷受尽了磨难,细细想起,仍然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地方。要说后悔,就是自己太平凡、太无能了,远远达不到那八个字的境界要求,实在不值一提。老白果树和金羊庙这十几年,从日本人炮轰、封诰开始,他都是眼看着、身历着过来的。老白果树和金羊庙在外国侵略者面前那是没说的,问题在于后来,尤其是在于老白果树和金羊庙的被劈被焚。目睹了那场灾难,他原本只有悲哀绝望。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慢慢地品出了另外一番滋味。那天晚上没刮风没下雨,哪儿就来的那样暴虐凶猛的雷电?那雷电不早不晚怎么会单单在万人大会召开、老白果树被伐、金羊庙被拆的头天晚上出现?那样暴虐凶猛的雷电,怎么会除了老白果树和金羊庙之外没有损坏一人一畜一草一木?还有那半夜里的羊角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压根儿不像是毫无来由的梦境……更重要的还在于,强盗山大王的大火,自天而降的龙卷风,西洋教士的洪水,以及日本人的大炮、“迷魂汤”都无可奈何的老白果树和金羊庙,怎么就会被凭空的一阵雷电给劈了焚了?而劈了焚了之后,天上怎么又会下起一场连年不停四时不化的大雪,恰巧把老白果树和金羊庙的废墟给封起来、罩起来了?……
想得越多疑问越多,那天他把疑问跟瞎话篓子漏了两句,没想引出了瞎话篓子藏在心里的一段秘密:老白果树被劈和天上下起大雪以后,每晚他一躺到床上,耳边就传来羊角号呜呜的哭声;一连哭了不下一年,那天哭声停止了,他出门一看,原来是老白果树整个儿地被冰雪埋得不见了影儿!
“老树王冤哪,进江!老树王冤哪!……”瞎话篓子说着,把满眼的泪水和鼻涕抹了半边衣袖。
瞎话篓子的话越发使苏先生的疑问得到了证实,渐渐地悲怆绝望变得淡了,一重惊喜感奋的情思冒了出来——老白果树和金羊庙遭遇的并不是一场雷电、一场意外灾害,而是一次不甘受辱的自毁****!万人大会、当众砍伐,对于老白果树说来真是奇耻大辱、旷世灾冤,然而面对的既不是山大王、龙卷风也不是西洋教士、东洋军佐,而是一伙不肖子孙;老白果树便只有……对,正是如此!正是如此!那自毁****,显示的是怎样一种守身如玉、坚贞不屈的高风亮节啊!然而那又何止是高风亮节,何尝不是对于这个发了疯的年月和失去了天性、人性的不肖子孙的抗争控诉?——不肖子孙!那是比仇人、死敌、流氓、恶棍还要令人伤感、悲哀、绝望的啊!“天哪!天哪!”苏先生说不出的敬仰感奋,也说不出的沮丧绝望:天知道这发了疯的年月还要持续多久?天知道那些失去了天性、人性的不肖子孙何时才能消踪匿迹、改邪归正?不肖子孙!不肖子孙……泪水又一次沿着苏先生的面颊汩汩倾流了。
老白果树和金羊庙的毁焚有了明确清晰的结论,苏先生觉得作为老白果树的子孙,作为灾难的目睹者、见证人,自己有责任把真实情况写出来,留给后世。那天他忽然起了身,让妻子修媛给他找来纸笔,靠着一盏煤油灯,在窗台上写起来。一直写了一个通宵,写完后又睡了一个头午半个下午,日头西斜时下了床,说是要到老白果树那儿去看看。
“这都么个时候了,你还有那个心思?”
修媛说不出的多么别扭。她是苏先生早年的学生和崇拜者,年轻时亭亭玉立,好俊的一副模样。跟了苏先生后披风沥雨,尝尽了辛酸苦辣。苏先生要做的事她向来没有二话,可眼下一家人病的病、小的小,全靠一点救济粮过日子,说不准哪一霎霎就断了命根子,她实在想不出丈夫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我自己去,不关你事。”苏先生挣扎着披起一件布扣夹袄,拄起一根红梨木棍,同时朝大儿子喊了声:“玉白!”便要出门。
“那山上净是雪……”修媛要说的是,自从那场大雪下起,驼来峰一直是冰天雪地,老白果树一直被盖在冰雪里,去了又能看什么呢?想想这些情形丈夫何尝不知,也只好咽了回去。
丈夫的脾气修媛再清楚不过,丈夫对老白果树的感情修媛再清楚不过;见他非去不可,叹一口气,把家里那辆木架子小推车推出来,铺上两条麻袋,让苏先生坐到一边,另一边让小儿子玉果坐了,额外又压上一块石头。自己推着,让玉白在前面拴条绳子拉着,一家四口出了胡同、出了村子。
三九刚过四九刚来,正是一年最冷的时节,往年也正是一家人坐在土炉子前品尝老白果树的果实——白果的时节。老白果树开花是在四五月份,结果是在五六月份。果子始如青豆,进入八九月才逐渐成形,等到十月果子成熟时,则变成了一片金黄。每逢这时,一树上下,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都是金果,游人至此,偶尔地一抬头、一低头都会有所收获。果子是椭圆形,书名叫做长倒卵形。金黄金黄的是一层松软的外衣,外衣脱去,“白果”才露出了本相。“白果”是一层光滑细薄的硬壳,咬开那层硬壳,揭去里层的红衣,才是果肉。果肉青绿细嫩,翡翠似的让人心动,放进嘴里甜丝丝却又带着一股淡淡的苦涩。少年时,苏先生不知多少次把生果放到嘴里细细咀嚼品味,也不知多少次把母亲炒得烫手、烫嘴和同样甜丝丝、带着淡淡苦涩的熟果,丢到空中再接进嘴里。老白果树的果实是通灵的。孩子过第一个生日时,母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枚老白果树当年的新果研碎,让婴儿吞进肚里。这叫吃灵果、扎灵苗。灵苗扎下,灵果每逢生日还要吃,两岁吃两枚、三岁吃三枚;直到吃过五枚灵苗才算扎完,母亲才可以任其随意。苏先生至今记的,当年自己吃过五枚灵果后母亲唱起的一支歌谣:
天灵果,地灵哥
天灵地灵合一坨
你也乐,我也乐
金羊保我去上学
上了学,干么个
长大要把宰相作
作了宰相还姓罗
给咱树王敲金锣
……
那歌谣,被苏先生收进了当年编印的那本记述老白果树和金羊庙风情的小册子。如今那本小册子早就没了影儿,歌谣依然一字不漏印在苏先生心里。
然而……
碾着满地的冰雪,木架子小推车把苏先生送到老白果树前。一场没完没了的大雪把驼来峰变成了一片银色世界,金羊庙的废墟不见了,老白果树也悄无声息地淹没在那片银色中了。然而即是这样,老白果树那雄浑高峻的身姿、神态也依然看得出来。冰雪遮住了老白果树的身影,也把老白果树被雷电劈成的那副张扬狰狞、目不忍睹的身影遮住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或许也要算是一件好事?可冰雪何时才能停止、消融?老白果树何时才能重见天日、重振雄风?老白果树!老白果树!……苏先生认定那一天迟早总归是要来的,可也认定自己注定是看不见了,永世永远看不见了!……想到这儿,早已干枯了的眼眶里,也不觉涌起了一重滚烫滚热的浪潮……
从老白果树那儿下来,已是夕阳西下、暮霭降临。往常每到这时,村里总是炊烟缭绕,喝牛赶羊,鸡飞狗咬。而这时,当木架子小推车停在村外的高坡,苏先生面对的却是一个没有了炊烟、没有了牛羊(连世世代代没人敢于动上一动的黄羊也绝了迹)、没有了鸡鸣狗咬的村子。村子,那是人类生命的摇篮,是人与众多生命融合聚汇的地方。一个没有了炊烟、没有了牛羊、没有了鸡鸣狗咬的村子,真的可以叫做村子吗?这样的村子,与墓地又有多少区别?
木架子小推车重新回到那座小小的屋院时,天已经黑下了。修媛做饭去时,苏先生把一封信交到玉白手里,让他按照上面的地址连夜送进城里。办完这件事之后,苏先生仰面而卧,断绝了最后一口水米饭食。他一直都是那样静静地、平和地躺着,任凭妻子、孩子、亲戚、邻居怎么说怎么劝,任凭修媛用借来的半碗白面淋的一张油饼送到嘴边面前,始终口不张一下话不发一句。直到第三天傍晚,他才忽然拉起妻子的手,嘴里忽紧忽徐地呼喊着:“羊角号……羊角号……”撒手西去。
修媛和村里人认定,苏先生是不愿意连累妻子孩子,是为了玉白、玉果能够顺顺利利长大成人才毅然离去的。瞎话篓子却认定苏先生的离去与羊角号不无关系。那根据不仅在于临去时的呼喊,更在于苏先生是为着老白果树和金羊庙才去的,理应有那么一个结果。只可惜,他的那个见解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19
冬天,漫长的、冰雪的冬天……
当饥荒终于成为过去,人们终于可以松开腰带、挺起胸脯吃饭走路时,苏先生临行前留下的那封信,便理所当然地成了罪大恶极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