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心泉与沸扬的人情味
邵琦是在返回北京老家的头一天,从报纸上得知济南新机场要进行设计方案公开招标投标的。他很想仔细打听打听情况,但车票已经买好,病重的父亲正在医院里等候自己照看,只好把报纸一揣上了火车。
父亲是我国著名建筑专家梁思成先生的高足,当过海军工程部主任工程师和大庆油田会战总工程师,与铁人王进喜坐过一张办公桌。但儿子自小并不成器,腰里有匕首,手里有飞轮,打起架来不顾死活,书读到初中二年级时已被学校开除了不下三四次。父亲恨铁不成钢,开始见面就是打,后来,大约是北京解放时跟儿子谈了一次话,说:“共产党不跟国民党,什么都讲人情,得靠本事吃饭了。你好好学习,将来就是建筑师工程师,不好好学习将来只有去当工人。”邵琦承认,正是父亲这句看似平平常常的话震撼了他的心,使他丢掉匕首飞轮,终而成为清华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和济南建筑设计院的总建筑师。
病房是安静的,父亲每年春节前都要犯病,每年十五后都要好病,在病房里过春节已经成了邵琦的一种习惯。父亲服过药睡去了,邵琦又掏出了那张从济南带回的报纸。济南要建一座新机场邵琦是早就知道的。还是在几年前,一架小型客机在济南张庄机场降落时坠毁,机上三十几名乘客不幸蒙难。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李鹏前来处理事故,他站在那座早已落伍的军用机场的导航楼前,对陪同的省市有关领导人说:“济南应该有一座新机场了!”也许是他的话和空难事故起了作用,也许是后来许多外商对济南进不来、出不去的状况提出多次批评抗议(那年春节几批外商被困在济南,以至山东省的主要领导人不得不亲自出面赔礼道歉)的缘故,也许是面对多彩迅变的世界,济南觉出了开放天空的紧迫,市里断然决定投资七千万、省里断然决定缓建鲁南化肥厂,把济南机场建设项目迅速地推向前台。
济南机场,那将是一座连通全国各大城市和香港、日本、新加坡、南朝鲜及东南亚等地区的干线机场,那将是一座装备有八十年代先进通讯导航设备,配有一二次雷达和仪表着陆系统的、具有国际通航条件的航空港,也将是一座国家正式批准的进行对外贸易的航空口岸。而由于这一切,济南机场也必将成为济南人民的宠儿,成为济南新时期的一大名胜景观。
那么,这个未来的宠儿和名胜该当是个什么样子呢?
邵琦想到了东京的羽田机场,想到了新加坡的章义机场,想到了首都、虹桥和许许多多机场。他知道,凡是成功的建筑设计作品,无一不具有某种特殊的象征意义,济南机场的特殊的象征意义在哪里呢?他想到了开放,想到了走向世界,继而又想到了飞机……对!如果把未来的候机楼设计成飞机的形状,不是能够……邵琦灵机一动,纸上随即出现了一张漂亮的图形。
二十天病房生活结束,邵琦带着他的“飞机”返回济南,但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了机场设计方案投标简章,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投标方案必须能够体现泉城特色。
一个“泉城特色”把“飞机”方案置于了死地。唉!济南机场、济南机场,怎么偏偏把“泉城特色”四个字忘到脑后去了呢!
邵琦说不出的自悔自懊。济南机场,济南的建筑设计师连方案投标也不参加,实在有点窝囊。可时间离投标截止只有十七天了,重新构思、重新设计乃至做好投标前的一切准备,还来得及吗?就算还来得及,拼一场搞出来,如果再出现某大使馆投标那样的结果又当怎样呢?
作为一位有才华的建筑师,自八五年解放阁投标中选以来,邵琦在几个大项目的投标中连续多次击败过国内势力雄厚的竞争对手。因此,他为济南建筑设计院赢得了荣誉,也因此他搞垮了自己的身体。那年某驻外使馆投标,他拼了四十五天拿出方案后病了不下三个月,方案得分最高,项目却被一位权势人物的亲戚夺走了。为此,他曾发誓再也不参加那些受人捉弄的投标了。
但济南机场毕竟是个例外,邵琦毕竟是个在济南扎下生命之根的人。拼啦!为了济南和济南的新机场拼啦!邵琦觉出了周身热血的涌动。
说到泉城特色,邵琦脑子里滚起的第一个形象就是泉,泉水,圆圆的上涌的泉水,趵突泉的三股圆圆的上涌的泉水。这个形象立刻引发了才思和想象,随着才思和想象,笔下出现了一片白色的曲线环绕的池塘,池塘中央三眼泉水奋力上涌;很快,池塘变成了候机大楼,三个泉眼变成了候机大楼上的装饰标志,白天为水蓝色,夜晚为灯黄色,无论来自何方的飞机只要进入济南上空,泉和泉水首先就会出现在人们面前。
构思精巧、线条优美,候机大楼和整个机场变成了一幅绝妙的图画,那图画中无处不洋溢着诗和歌的音韵旋律。
凭感觉,邵琦给构思打了一个满分。
赶快出图、做模型!邵琦与弟子于建忠玩起命来。夜以继日、日以继夜,想要合合眼八片安定竟然丝毫不起作用。三天出图、五天出模型——可惜因为没有烤箱,模型是用卡片纸制成的。卡片纸制成的也毫不逊色,评标那天,东北建筑设计院、国家民航局设计院、山东省建筑设计院和济南建筑设计院的四个模型向外一摆,评选委员会的专家们几乎是立刻,就把赞赏的目光投到那池凝固的泉水上了。
邵琦成功了也病倒了,一病就是五个月,五个月过后,院里还照顾他每天只上半天班。
图纸和模型变成了凝固的音乐,济南机场飞起了第一架航班。为第一架航班送行时,邵琦发现候机楼二层厅外多出一条露天长廊。当飞机驶向跑道和从跑道上呼啸而起时,送行的人们尽可站在露天长廊上,向着离去的亲友挥手告别。这是国内外机场从未有过的设计,人们告诉他,那是市长翟永浡一次出国访问归来特意提议增加的。面对那充满了人情味的神来之笔,邵琦真有说不出的惊讶和感动。
“钦差大臣”的尚方宝剑
陈玉璋是济南建设系统人人皆知的“钦差大臣”,济南的重点工程(包括城市建设之外的重大工业项目)没有一件是陈玉璋亲自干的,没有一件是陈玉璋没有付出心血的。
重点工程办公室是代表市委市政府专门协调各方关系,为重点工程排忧解难的。用副主任张云升的话说:人家没有难处找不到咱们头上,找到咱们头上的全是难题。难题,重点工程中的难题,那是无一例外,全是牵扯着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利益纠葛的麻团,那可不是随便谁的几句什么话就能化解或见出效果的。
济南到泰安的铁路分为上行线下行线,上行到济南的线平缓顺当,下行去泰安的线因为中间有一段大坡,火车运行困难,使运输能力受到了限制。为了适应华东地区国民经济发展的需要,国家投资一亿元要把下行线中间的那段大坡落下来。任务以大包干的形式交给了铁道部第三设计院。铁三院完成设计后即派专人到长清县联系征用土地和拆迁方面的事。到万德镇不错,人家一听是国家项目全力支持,双方以每亩地一万元的条件达成了协议。到固山镇就不灵了,人家不买帐,一亩地抬到三万还是打不住。万德一看这情形,随即宣布协议作废,一切从头开始。任你铁三院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半年时间事情没有丝毫结果。铁三院迫于无奈向济南铁路局求援,济南铁路局说这种事我也没办法,介绍找到市重点办。事关大局,那天陈玉璋亲自出马找到长清县政府。
“县长在家吗?”陈玉璋一坐,就问县建委主任。
县建委主任说:“今天不巧,都开会。”
陈玉璋说:“什么重要的会!你去告诉,就说我来了,带好事来了。”
县建委主任出门,不一会儿,县长、分管副县长果然笑眯眯地全出来了,又是倒茶又是欢迎,好不亲热的样子。
陈玉璋说:“铁路落坡工程你们怎么一点都不支持?”
县长愣了,望着分管副县长,分管副县长又望着建委主任。建委主任叭达叭达嘴说:“这件事铁路根本没找过我们,我们是听镇上来人反映,说是铁路给价太低。”
陈玉璋说:“铁路没来联系是他们的事,你们为什么不主动?一亩地一万,就算山岗薄地也是低点,你们光看这一点不行。拆迁费不可以要一点?管理费不可以要一点?这还不是主要的,工程在你地盘上,你为什么不把工程揽下来?那是一亿多的投资,你长清县哪一辈子有过这么大的工程!还有,你们不是早就想给水泥厂拉条铁路专用线?你把工程干好,跟人家铁路搞好关系,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听陈玉璋这样一说,长清县的几位县长和建委主任全上了情绪。征地、拆迁全线绿灯,县里还专门成立了工程指挥部,由分管副县长靠上去抓。铁三院一位同志惊叹地说:现在县里的积极性比我们还高!
随着胶济铁路复线工程结束,济南火车站改建工程被提上议程。济南火车站是一九〇四年德国人修建的,是全国特等站中最古老的一个,已无法满足客运货运的需要。新建的济南火车站,吸取国内外成功经验,将建起高架候车室、综合服务大楼、南北广场和地下停车场等各种功能齐全配套的设施,被称为我国铁路上的一座“跨世纪建筑”。为了给济南火车站改建创造条件,两年前,北关站和沿途的铁路线就开始了一系列调整和重建工作。
调整和重建牵扯到要拆国棉厂的一道墙和部分设施。铁路局概算需要补偿七十万,但国棉厂提出的补偿数字是一百七十万。双方差距太大互不相让,五百米的距离压了半年还没有丝毫解决的希望,铁路局只好又找到陈玉璋。陈玉璋第一次通知开协调会,双方各自陈述意见,交上了各自的概算材料就算了事。第二次开协调会,因为陈玉璋亲自到现场去看过,事情就发生了变化。他拿着国棉厂的概算材料,一连对了几项,国棉厂便无话可说了——陈玉璋五四年从青岛土木建筑学校毕业后干过五年施工现场,二十几岁给副市长刘献林当工程联络员,三十几岁就作为市委副书记张骏的代理人和副指挥,参与主持过济南钢铁厂的重大工程;工程上的事想要骗过他的眼睛是难乎其难的。
“车站改建工程是铁道部和省市的重点,我们大家都应该支持才对,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陈玉璋很和气地目视着国棉厂的几位厂长。几位厂长头上却出了汗,连声应着:“还是陈主任说得对!我们按陈主任说的办!”
这自然是比较顺利的时候,有时候陈玉璋也是要瞪眼的。济青高等级公路是利用世界银行贷款建设的一项重点工程。公路建成后,从济南到青岛汽车只需要行驶三个多小时,对于打开济南与青岛海港和山东东部地区的联系,将发挥重大作用。公路修建时,一条管道要穿越一条公路,有人借机索要高价,几次没收了施工人员的工具。陈玉璋眼睛一瞪:“行,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不过明年你的钱我全给你扣了!”作为市建委副主任,他的话并不只是吓唬人的,对方只好悄然收兵。济南机场供电线路经过东郊一个乡镇,镇长借机要挟,把工程卡了将近半年。陈玉璋去做了几次工作也不见效果,火了,眼一瞪:“我告诉你,你再敢给我耽误一天,我就叫你们县长撸了你!”陈玉璋与各区县领导人大都熟得不行,那位镇长当晚便只好开了绿灯。
重点工程建设中征地恐怕要算是最棘手的一件事了。国家建设需要是个大局,城乡关系、农民的生计生活也是个大局。因为土地问题,造成工程搁浅或农民上访上告的事屡见不鲜。但陈玉璋这位“钦差”一出事情就大不一样。济南机场需要建设一座油库,把通过铁路专用线运来的油蓄存起来。原先地点定在郭店,因为太远,管理不方便,经陈玉璋提议改到近郊一片菜地。菜地是郊区农民的摇钱树,按规定四万一亩人家也不肯干。陈玉璋说:“四万你不干,我给你两万五你保证得干。”
村支部书记以为他要采取高压政策,说:“别看你陈主任面子大,这个,你把市委书记市长搬来,也得问问老百姓答应不答应!”
陈玉璋笑了,说:“你去打听打听义和庄、贤文村和马家庄、甸柳庄,回来我再跟你说。”
村支部书记不明内里,到几个村子去转了一圈,听到的全是陈玉璋当年征人家地时,如何如何帮助人家村里上项目、找就业门路的事,再看看人家现在确实发展得不错,心里有了底,找到陈玉璋说:“你陈主任说吧!你陈主任说到哪儿我保证做到哪儿!”
陈玉璋说:“机场资金很紧,你得给省几个,一亩地就按两万五算。我征你六十亩,四十亩油库用,那二十亩给你,你给我建一个沙厂。我把沙子用火车从泰安、长清那边调运过来,整个济南东半部的建设用沙都从你这儿运。每年旱涝保丰收,也少不了你村里几十万块钱的收入,你干不干?”
这样的好事只有傻瓜才会不干。于是,“钦差大臣”便又一次告了凯旋。
海湾战火烧灼的灵魂
某年某月某日,某市市长访问号称亚洲四小龙的某国某家公司,当市长满腔热情地介绍了一番自己城市的优美进步和良好的投资环境,恳切邀请某国公司老板前去考察或办厂时,某国公司老板淡然一笑,说:“市长先生,你刚才说你的城市投资环境很好,请问,你能用这部国际直拨电话,跟你国内的家人或同事讲几句话吗?”市长愕然,随即满脸通红,喏喏而退。电信是城市的神经、世界的神经,在号称信息时代的今天,电信不通、神经不畅,所谓投资环境良好云云,至多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善良的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