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组合一,姚远刨一阵,王琳、赵玉和另一个名叫李颖的十七岁的女兵(本来分配她去参加一个大会,她是昨晚半夜找了区队长杨昕才被批准来的),用锨、用手向外铲着、捧着、扒着乱石泥土,不过一个小时,一个树坑就被挖出来了。长两米,用步子量出来正好;深一米五,步子没法量铁锹没那么长。姚远向坑里一跳:“一米五正好到我耳朵,看看,够不够?”
“噢——正好!正好!”女兵们一阵鼓掌欢呼,这才发现手痛,发现手上起了泡;姚远最多,六个,创了全班纪录。
一行人沿着山坡走来,赵玉一看打头的那位挂着少将军衔的人,头一低,原本红扑扑的脸更加红扑扑得可爱——那是他爸爸,济南军区后勤部赵副政委。
赵副政委来到面前,朝女儿递过一个笑脸,对女兵们说:“你们干得很起劲啊!不过你们可得留点劲儿,准备中午吃大包子!”
中午的大包子确实好吃,赵玉一口气吃了六个,赵副政委知道后,很是为女儿赞叹感慨了一番。这自然已经是后话了。
一排十几个树坑挖好,傍近收兵回营时,女兵们犯起了寻思:干了一天,将来栽上树,有一天回来看看,怎么才能找到咱们洒了汗水的地方啦?几个人一嘀咕,有了!从山坡搬来一块石头,把石头垒在一个树坑旁,在石头光平的一面她们要刻上一行字。
刻什么呢?一致同意的句子是:“三队一班为后人种树”,但石板太小、工具太落后(那是一块又尖又硬的石头),刻下“为后人种树”五个字,就再也没法刻了。
“怎么办哪?怎么办哪?”负责刻字的王琳着急地问。
“这意思还不够哇?干嘛还要再刻上三队一班哪!”“真是!突出小集体,思想真够呛!”女兵们一阵嚷,倒把王琳当成了批判对象。
会战预定五天,第三天时天气突然下起了雪,山上风本来就大,裹着雪的风张牙舞爪地扑到女兵们身上。为了鼓起大家的干劲,一个名叫赵君的十七岁的女兵,挺身站到一座土堰上,敲着竹板、对着话筒,搞起了宣传鼓动。风吹到她身上、雪落到她身上,红红的脸蛋变得青紫,脚下仅有的一双胶鞋,使她整个下肢几乎麻木了;被迫无奈,她只好把大衣脱下包在了脚上、腿上。
那情景被白云村党支部书记看到了,他连忙回村,想找一双棉鞋回来。没等走到村口,正巧碰上本村十九岁的姑娘王娟外出走亲戚。
王娟问:“书记,你这么急急慌慌干嘛呀?”
支部书记说:“干嘛?这么冷的天,冻坏了人家女兵,咱可怎么有脸见人家解放军!”
“那,我这双鞋行不行?”王娟问清原因,两眼一眨,火花四溅。
“哎!”支部书记打量着姑娘的身材和脚上那双为走亲戚头一次穿上的皮棉鞋,说:“行是行,可你……”
雪下了好一会儿,地下的雪已经遮住了路面。在这村外野地,总不能……
王娟看出支部书记的犹豫,二话不说,把鞋一脱,塞到他手里,说:“快送去吧!晚了可别真把人家冻坏啦!”说完,迈着一双只穿着袜子的脚,一溜烟地跑走了。雪地上留下了一行好长好长的脚印。
房管局的“关系户”
何明正作梦未曾想到,这辈子还会有人过问自己的房子问题。可消息准确无误,房管局“解困办”的同志到厂里来找过两次,点名就是为他摘掉“特困”帽子的问题。
按条件,他是响的“特困”:一家五口,父亲、他、老伴外加两个孩子,老少三代,住在九点零一平米的一间平房里。屋里架起双层床铺,父亲带着一个儿子间或加上他住下层,老伴带着女儿、间或还有他爬上爬下。他和老伴都是五十多岁的人,儿子和女儿也一天大起一天,其间的难处可想而知。偶尔来了亲戚朋友,饭可以在床上吃,说个话儿就只有借人家邻居的地方。那算是过得什么日子啊!父亲每逢想起来都恨不能要把房顶给扒了。厂里没有少找,可缺房户、无房户排着老长的队,哪里有人肯再为何明正解决困难去!
开春,街道上送来一张表,是统计居住面积不足两平米的“住房特困户”的。何明正瞥了一眼就丢到一边,街道上也没人再来催问过:这一类统计哪一年也当不了搞两次,全是瞎子点灯、老鼠放屁的事儿!偏偏这一次栽了,市人大通过了决议,市政府主要领导人挂帅,市、区房管部门成立专门班子,筹集专项资金,建起和买来了一批专用住宅,逐人逐户解决落实。眼看一些住房条件比自己好的“特困户”,搬进了“解困楼”,何明正心里那个“悔”啊,恨不能找眼深井跳进去。他找居委会,居委会说:“当初谁叫你不报表的!”他找厂里,厂里说:“只怕后悔药没处吃去!”他找到“解困办”,人家问准了情况,又给了一张表,何明正填了,逐级核实盖章报上去,总算恢复了“特困户”的名义。
“特困户”并不是人人都上“解困楼”,大多数还要依靠单位解决。单位一听急了,这怎么可能!“解困办”说可以提供一点房源,厂里还是不肯:何明正犯有经济方面的错误,刚刚处理完,如果给他解决了住房困难,工人们会怎么看?
天知道,那个倒霉的“经济问题”在这儿又发挥了作用!都是因为当了几天服务公司经理,否则怎么会……
更没想到的是台湾来信,四十多年没通音信的姑姑要回来探亲,要跟老兄弟和侄子侄媳、孙儿孙女们畅叙悲欢。父亲急了,老伴急了,儿子和女儿也急了:姑姑是台湾演艺界颇有名气的人物,让她回来看到一家人眼下的处境,那个人可是丢大啦!再说,就算不怕丢人,连全家吃一顿团圆饭的地方也总得有啊!
“豁出去求求解困办的同志!”何明正咬咬牙,买了两瓶茅台酒、两条将军烟和一箱罐头,托人送到区“解困办”主任马兴斗家里。话是两说之,首先是感谢费了那么多心,其次是实在急在临头,一定请尽力帮帮忙。马兴斗是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看上去天生没有脾气的样儿,见酒啊烟啊一摆,脸上颜色立时变了:“解困是政府交的任务,不是我个人想办不想办的事儿,要感谢让他感谢政府好了。东西退回,我们该努力还照样给他努力。要是非把东西留下不可,我们从明天开始可就不管了!”
话说得斩钉截铁,东西退回,何明正总觉得心里空空落落不着实地。马兴斗那老头儿说到做到,三找、四找、五找,终于找出了结果:何明正一家在八里洼居民小区新建的“解困楼”上,分得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
这件事惊动了居委会和厂里的职工,一传二、二传四,没人不知道何明正房管局里有“关系”。何明正解释了几次,结果是越解释越成了真的。从台湾回来的姑姑查问了全家每一个人还是将信将疑,便拿出五百美元,说是要替老兄弟和侄子答谢答谢,去哪儿、点什么菜一切听便;可出租车去跑了三次,到底竟然没有请动“解困办”和房管局的一兵一卒,这才真的信了。
“都说大陆上什么事儿都得靠关系,可办这么大的事儿,就……”老人临走,到底也没弄明白是怎么个理儿。
两位女校长与一座教学大楼
要说后悔,吴彩霞最后悔的是当初不该去那趟日本,去那趟日本不该见了人家的学校就想自己的学校,就鬼迷心窍似的发誓赌咒,非要扒掉原先那座旧楼,建一座新型的、现代化的教学大楼不可!一个小学校长,女的,而且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哪里就冒出那么一股疯狂固执的念头和劲头?后来别人这样问过她,她自己也这样问过自己。回答是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的确,如果知道为了这座新教学楼,她和她的继任者——女校长陈莉,后来要流那么多眼泪,也许当初她就会是另外一种态度了。
也许,也仅仅不过是也许而已。经五路小学从默默无闻,到成为区、市、省重点,成为对外开放单位和济南“名士学校”,吴彩霞和陈莉不是明明知道要流不少眼泪,也硬硬走过来的吗?
最初是为的计划。结合城市开发建设,搞好中小学校舍改造,是市里的一项战略决策。但校舍改造同样要立项、要列计划,没有计划就没有一切。可计委那儿,等着列计划的单位和项目天知道有多少,得按照先后急缓慢慢向前挨。这怎么行啊!那要挨到什么时候啊!吴彩霞拉上退了休的老教务主任张元修,四处求情游说。托了多少人,说了多少话,一正面接触,人家还是那句话:谁也不能特殊!“特殊?”吴彩霞急了。“我们的情况本来就比别人特殊嘛!你想想,学校原先二十四个班,现在扩大到三十个,原先每个班四十六个学生,现在扩大到六十六个,有人还不要命地向里挤,教学楼根本就容不下这么多学生。再说那教学楼已经超期十年‘服役’,地基局部塌陷五公分,拱式结构砖和砖之间出现规律性松动,被列为危楼危房,你让我们这个学怎么教下去?还有一条,学校教师住房非常困难,老教学楼旁边有一块地皮是准备盖教职工宿舍用的,这次为了盖新教学楼,大家宁愿宿舍楼不盖了。你想想,有的教师三代同室住在一间小破房里,要牺牲宿舍楼是多不容易的事儿啊!你这计划要是列不上,让那些学生、家长和教师们怎么想啊!……”吴彩霞说着说着,眼眶里就湿了、满了,大把的泪水就淌了一脸、一桌子。
计划批下来,二百几十万投资、五千一百多平米的工程,按常规得组织一个不少于十人的基建班子。吴彩霞与张元修及身无一职却兼数任的老会计马家森一商量,三个人自愿担起全部基建任务。有人算了一笔帐,三个人的年龄加起来是一百六十九岁。吴彩霞为了能够全力投入基建工作,积极向上级推荐建议,让年富力强的副校长陈莉接替自己担起了教学任务。陈莉深知老校长年大体弱,除了抓好教学之外,也经常为基建上的事东奔西走。建筑需要的三大材料市场上价格太贵,省物资部门表态说,只要省有关部门能够证明学校是省里的重点学校,他们就可以帮助解决一批平价材料。陈莉想,这还不是盖个章的事儿!哪想找到省有关部门,一位办公室主任说是担心物资部门扣了自己的计划,怎么也不肯出这个证明。陈莉苦苦哀求,人家铁着脸面就是不肯应声。她又气又恨出了楼门,恰巧与一位老相识的处长碰上面,便把一腔子苦水倾泻出来:“你说说,我们给省里当了十好几年重点,盖教学楼还不是给省里增光争面子?人家连个证明都不肯……”陈莉越诉越恨、越诉越怨,没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泪人儿。
在省市物资部门的支持下,三大材料得到妥善解决,接下就是选择施工队伍。施工队伍关系极大,质量第一,取费第二——资金十分紧张,取费高了那可是要命的事儿!经过多方推荐考察,吴彩霞、张元修选中了建筑之乡桓台县的“奇峰”建筑公司。不巧,市有关部门当时刚刚开过会,提出“肥水不流外人田”,方案提出立刻遇到了挡头。吴彩霞、陈莉头几次去跑,人家表面上还留情面,连续又去跑了几次,人家的话就变了味道:“你们为什么非选这个队伍不行?其中还有点别的原因吧?”什么别的原因?当时不少建筑队为了揽活抢活,不惜拿出大笔钱财向建设单位行贿,而某些建设单位的负责人受贿后,也果然不遗余力地为其奔走效劳。人家显然把吴彩霞、陈莉也划到那类人中去了。“你说说这是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这要是传出去……”吴彩霞、陈莉委屈得抽抽泣泣,一路把泪水洒到学校,又洒到了家。
经过十五个月没黑没白地奔波,教学大楼建起来了,室内明窗净几,室外一色佛山釉面砖,好漂亮气派的神姿。只是教室里没安风扇有点相形见绌。吴彩霞、陈莉挨着个儿地跑“共建单位”求援,给三千五千不嫌多,给一百二百不嫌少。理由一呢,为了孩子们夏天不生痱子、少受罪;二呢,咱们是对外开放单位,爱尔兰前总统和比利时亲王都曾来参观过,与日本、美国、澳大利亚几所小学是“友好学校”,时常有人来来往往,把设施搞全搞好了,不仅对咱学校,对咱们省市、国家都是个荣誉问题。有人偏偏不买这个帐。省邮电部门一位干部不等说完就抢白说:“你一个小学就真的那么了不起?那国家的荣誉就靠你要饭要出几个电扇去支撑?我看说别的都是假的,你两个校长吃饱了撑的才是真的!”吴彩霞、陈莉可不是好欺侮的角儿,当即对那位干部一阵“反扑”和“扫射”。“反扑”、“扫射”结束,一想世界上还有这种人,自己还得受这种人的气,禁不住眉宇间又下起了一场小雨。
厕所革命与一种新文化的诞生
不知是不是经济发展、社会发展,促使文化也发展到空前的程度,如今“文化”二字大有泛滥之势:酒文化、吃文化、住文化、穿文化、泰山文化、孔子文化、风筝文化……这次为写这篇报告文学,又增加了厕所文化、垃圾文化、烟囱文化、污水文化……等等、等等。可谓色彩斑斓、洋洋大观、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然则滥则滥矣,细细考证却大都不无道理。以最不雅观、最让人不卒言说的厕所为例,古今中外,也足以扯出一条绵远悠长的“文化”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