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双方信守诺言,活鸡由老伴买回,熟鸡由老伴卖出,黄印铸绝不出头露面。但老伴每天要下地,还要照顾孩子和家,实在忙不过来,过不多久黄印铸只好把买和卖的活儿也担起了。悄无声息干过一个月,群众欢迎不说,借的本钱还上后手头还有了宽裕。黄印铸多少年来,第一次觉出了生活的轻松和从容。
那天集日,黄印铸买了几只活鸡提着回家,走到半路,不巧与村支部书记撞了一个迎面。村支部书记是一村之主,割资本主义尾巴向来坚决果断不留情面。黄印铸心想坏啦,这下算是遇上阎王爷啦!脸上却只得装出几丝干笑,硬着头皮准备挨批挨罚。
村支部书记倒是笑模笑样:“黄印铸,你这是又作起烧鸡来了吧?”
黄印铸心里越发紧张,低着头、敛着气,嘴里胡乱地应着,心里拿定主意:村支部书记怎么批怎么骂都决不回嘴,批完骂完,立即把鸡连同这一个月挣得的钱统统交出去,争取得到一个“宽大处理”。
村支部书记说:“行,你好好做。我让各个生产队都来买你的!”
黄印铸不敢相信地瞪大两眼,认定对方说的是一句反话。可是村支部书记说过,笑笑离去了,当天中午,还在整大寨田兴修水利的几个生产队,果真派人到黄印铸家中买起他作的烧鸡来。
看来世道是真的变了!看来作生意是真的被允许了!黄印铸满肚子的惊讶疑虑都变作了春风细雨,他心中坚硬厚重的冰层开始融化了。
那一夜,他梦见了父亲,梦见了黄家烤肉,梦见了银牌……
那时城里也正在大讲开放搞活。个体工商户如雨后春笋,各种名优特产品,正在被一个一个地从落满尘埃的角落里发掘出来。在济南市政府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有人提起济南原先还有一个黄家烤肉的名吃,一位领导同志当即问道:“那为什么还不赶快恢复?”为了回答这位领导的提问,市食品公司立即在北坦肉联厂院内腾出一块地方,同时派人到章邱连夜把黄印铸搬进城,着令立即恢复黄家烤肉生产。
黄印铸又惊又喜,但旋即便失望了:那完全是官样文章,工作只进行了一个月就不得不偃旗息鼓散摊了事。其时农民进城正是热潮,章邱县工商局认定黄家烤肉可以充当进城的先头部队,几位局长信心十足,亲自带领黄印铸到济南活动,试图建立一块桥头堡和根据地。然而跑了几天只好怏怏而归:城里处处都是关卡,打开关卡不仅需要热情还需要钱,而黄印铸和县工商局,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那些钱来的!
济南进不了,章邱城总可以。黄印铸在工商部门的支持下,在老章邱城绣惠镇开起了第一个黄家烤肉铺。五百年前,黄家烤肉发源于绣惠;五百年后,黄家烤肉又一次在绣惠得到了新生。
然而,绣惠的生意并没有作上几天,济南忽然接连发来两封电报:邀请黄印铸立即进城,面商恢复黄家烤肉事宜。
在市中区工商局办公室,局长刘福岭、副局长皮仲义告诉黄印铸,黄家烤肉两度进城碰壁,引起了市委主要领导同志的注意,尽快恢复黄家烤肉已成了工商局的一项政治任务。“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只要你重回济南,为繁荣济南的经济和社会生活作贡献,无论有什么困难,我们都尽力帮助解决!”刘福岭、皮仲义语调铿锵。
这话、这情景,使得黄印铸想起济南解放时,舅老爷杜宏及其夫人吴英的那番话来了。
回城自然是好事,但作为一个被定以明确罪名开除还乡、蒙冤含恨多年的人,单凭工商部门的几句热情欢迎的表示,便要黄印铸拿定再度入城的决心,还未免太轻易了些。
问题提到市食品公司。市食品公司很快作出了为黄家父子撤消处分、恢复名誉,为黄印铸恢复公职、作退休安置的决定。
多年笼罩心头的乌云廓清,黄印铸终于可以告慰长眠于地下的父亲和为黄家烤肉进城历尽艰辛的列祖列宗,可以堂堂正正、坦坦然然地回到济南城里来了。
摆在黄印铸面前的障碍排除了,摆在老伴面前的障碍却依然如故。
“济南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你倒是去干什么?你一定要去我们不管,想让我们娘儿仨也跟你一起去,那是别想!”
老伴是个嘴快心直、有胆识主见的人,黄印铸奈何不得。但黄印铸拿定主意要办的事儿,老伴同样奈何不得。看着他把家中几年来卖烧鸡烤肉、卖鸡蛋萝卜攒下的全部三千块钱,一古脑儿装进腰包要带走,老伴发恨道:
“行,你去跟你的济南过去!这一回你要是败了,可别想着再回来!”
“行,说话算话!”黄印铸说,“这一回要是败了,我就在济南找眼井跳下去!”
“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是反悔……”
“反悔?就怕到时候你拦着不让跳!”
“我拦?没那事儿!……”
打过一通嘴仗,黄印铸又像当年离开济南时一样,背着个可怜巴巴的铺盖卷儿朝济南城的方向走去。
济南将要给予这位归子的是什么呢?
那时,黄印铸在济南算得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无产者”了。位于市区繁华地带的老门头早已成了国营商店,按照契约属于黄家所有的梁庄加工房,也早已成了市民住宅。黄印铸只好在印坤和另外两个弟弟家打起游击。
当务之急是要建起一个商亭。黄印铸投出全部三千元,工商局帮助找好场地,又贷款两千元,工程算是开始了。其时正逢初冬,工程必须抢在严寒之前完成。黄印铸和工商局副局长皮仲义每天靠在工地上。渴了喝几口凉开水,饿了用几块砖头打起野炊。白天苦点累点还是好说,晚上就要麻烦难为得多。跟随黄印铸一起进城的三个侄子,在工地搭起一个草棚,黄印铸却只能到几个弟弟家里去偎沙发。因为经常忙到很晚,而且难得固定住在哪个弟弟家里,黄印铸想要睡觉时,每每弟弟们家中早已闭门锁户,黄印铸便只有跑到火车站去睡联椅。有时或者因为公共汽车停开,或者因为火车站盘查驱赶,黄印铸便只能等早晨侄子们起床后,再钻进他们的草棚里打几个盹儿。
冬天越来越深,冬天的风越来越硬越冷,并且带来了一团团一片片漫天飞舞的雪花。身在章邱老家的老伴放心不下,打发孩子的五婶进城看望。五婶进城的那天,恰逢天降大雪,黄印铸蓬头垢面睡在草棚里,头上脸上落了不少雪花。五婶见此情景不仅悲从中来,拉着黄印铸说:“哥,你这是图的什么?烤肉在哪儿也照样卖,咱为什么非在济南遭这个难?你快跟我回去吧!”说着竟然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
其实,比起随后到郊区农村拉生猪时受的苦来,那还并算不得什么。
商亭建好,烤炉建好,接下就该生产了。一应技术不在话下,难题出在生猪上。食品公司供应的生猪又大又肥,烤肉需要的却是皮薄肉嫩的瘦型猪。生猪质量相当程度上决定着烤肉质量,而黄家烤肉在绝迹二十几年、与广大群众阔别二十几年之后,还能否保持自己固有和特有的风味口味,能否赢得广大群众的信任喜爱,那才是真正决定黄印铸进城成败和黄家烤肉兴衰的根本所在!
那就只有自己到农村去挑、去买。黄印铸亲自出马,在济南东郊选中了猪场。可猪场离加工房将近三十里路,黄印铸自己没有车,也拿不出顾车的钱,拉生猪便只有靠借来的一辆地排车和几条腿了。清早两点左右上路,紧赶慢赶四点左右将生猪拉回;接下便是开膛清腹、配料下料,便是点火烘烤、封炉闷制;这一整套忙过,天已大亮,于是又忙着运货上市、卖货收款;货要一直卖到天黑为止,吃过饭、擦把脸,腰酸腿痛钻进被窝,没等睡足又到起床拉生猪的时候了……
一天如此,天天如此,跟随黄印铸进城的两个侄子吃不消了,先后不辞而别,回章邱老家种地去了。这使得黄印铸的老伴食卧不宁,不得不亲自赶到济南,试图把黄印铸拉回倒转。然而她看到的除了苦累之外,更多的还是成功和希望。“不能让你爸一个人在济南受累!”妻子毅然决然来到济南,担负起了照料丈夫和丈夫的事业的责任。
经过一个冬春的苦斗,黄印铸终于在济南站稳了脚跟。
上级领导和有关部门表扬夸奖,广大群众和新老食客鼓励督促,黄印铸一口气没有歇完,便又日夜兼程踏上了起飞的路程:门市部由一个,扩大到两个、三个、四个;手工制作,改造为半机械化、机械化;加工作房,扩大了一倍,又扩大了一倍;为了延长保存时间和打向全国、打向国外,千方百计引进技术引进人才……
一九八七年春夏之交,传来了全国第二届手工业品展览会即将举行的消息,黄印铸兴奋得如同一个三岁的孩子,在院里连跳了三个“旱地拔葱”。
他想起了一九五六年北京的春天,想起了在天坛公园度过的那几个难忘的夜晚;他想起了那枚已无处可寻了的银牌,想起了银牌在阳光下发出的耀眼的光亮。
他要再去参展!他要再去夺银牌!
如果说一九五六年的银牌,主要得力于父亲,那么这一次,就全要看黄印铸自己的了。
黄印铸不相信自己一定会比父亲差。黄印铸更不相信,发轫于民族文化土壤深处、历经数百载而不绝如缕的民族食苑奇葩,会失去固有的活力和光彩!
一切从新开始!一切从高开始!一切从自己手下开始!黄印铸带领一支小小的队伍,开始了一次艰难而又崭新的航程。
一九八八年春,北京,当全国第二届手工业品展览会降下帏幕时,黄印铸手中再次托起了一颗希望和成功的太阳!
回首往事,黄印铸珠泪盈盈。
载誉归来后的情形,与一九五六年时大不相同了。再也没有谁搬弄是非诋毁诽谤,再也没有谁暗中策划排挤取消,有的是一片赞扬鼓励,有的是一片鞭策期望。
盛世丰年,黄家烤肉应当有一个大发展了!气顺人和,黄家烤肉能够有一个大发展了!
国家有一个星火计划,黄印铸也有一个星火计划——小星火计划。他要上软包装;他要建养猪基地;他要建一个现代化的加工厂;他要革新传统的烤制方法;他要在北京、上海、深圳开办分厂分店;他要满足国外客商的请求,打开技术、产品出口的通道……
黄印铸以几近花甲之年,奔驰在人生和事业的大道上。他说,若干年后他要请人为他写一本书,那书名就叫“黄印铸与他的小星火计划”。
东方奇人传
一
铁塔般的身躯,站起,几乎遮住了半边墙壁;一只蒲扇似的大手伸过,紫红的面庞上,顿时迸射出热诚豪爽的朗笑。——刘承府,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站在我面前了。
这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十几年前,他还是黄河古道上一个贫困乡村的儿子,如今已经成了拥有数百万注册资金、数百名雇工,蜚声全国乃至海外的私营企业家。他曾经几次面对枪口手铐,几次进出中南海。他的宏谈阔论,曾经使理论界权威乃至政界要员为之瞠目。而他的爱情同样奇特,年仅二十三岁的“压寨夫人”,正笑容可掬地端上两杯热茶。
恰是五月时候,来自鲁西北平原的暖风,带着遍野麦花的芳香,带着黄河古道特有的鲜润甘洌,把这座敞亮却并不显赫的庭院,浸染得越发清新活爽。
“我这个人天生是个捣包。……”面对我摊开的采访本刘承府侃侃而言。
二
小清河自西而东,蜿蜒曲折几百公里汇入渤海。对于这条泉城济南的动脉,鲁北平原上的干流,熟悉山东省情的人没有谁是不知道的。可是对于地处小清河源头的睦里庄,知道的人就微乎其微了。
这绝对算不上一个大村子,上百户人家分居在小清河两岸。村南一道古老的黄河大堤终止了小清河的流向。平素日子小清河平平淡淡,每逢黄河发水,村南大堤开闸泄洪,小清河才肯喧腾热闹上一阵子。
古老的河堤,无边无际的滩地,时而平淡时而喧闹的小清河,构成了刘承府生命的摇篮。
那是个火热的年代,火热得土地能产万斤粮,小清河畔一个村子一夜之间能办起一座红专大学。十五岁的刘承府——一条半大的汉子,跟着热闹了一通,可每天还得扛着铁锹到坡里挖地。他觉得憋气,觉得有劲没处使,觉得自己如同一匹骏马,急需一片任凭驰骋的草原;而小清河太小、黄河太黄,家乡的庄稼地太窄太闷。这样想过几次之后,一个早晨,他揣着身上仅有的几块钱,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没有可以投靠的亲友,没有预定的目标,甚至连目的地也没有,列车载着稚气未消的刘承府,闯进了人生的第一片海湾。
路途坎坷,前程险恶,刘承府压根儿没有想到过。他自小胆大如天。上小学时胳臂上长了一个老大的疮,脓血外流疮口外翻,母亲几次拉他去求医他都不肯;却跑到坡里,找来一把小刀,挖来几把荠荠菜,把疮口一点一点割开,把脓血一点一点挤出,把荠荠菜一点点涂进伤口里。脓血染透了半边衣袖,小朋友们嗷嗷乱叫着找来母亲。母亲抱住刘承府几乎没有晕过去;刘承府只是抽了几口冷气,便大笑着野驴撒欢般地跑远了。“这小子像他爷。”村里的老人们这样说,家里的老人们也这样说。刘承府的爷爷,曾经有过几座庄园、几十条枪,算是当地的“一方豪杰”呢。
刘承府实在并不过份看重那种固守一地的土财主(何况那土财主后来还破了产),他要闯荡的是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两天两夜,车到沈阳时刘承府停住了脚步。从小学课本上他知道沈阳是个工业基地。工业基地,那或许会有些名堂呢。
然而出不了车站。他身上仅有的一张车票,是在济南花了五分钱买的站台票。拿着济南的站台票到沈阳出站,那才是麦糠揩腚——自找着不利索。他小心地躲避着站台工作人员,试图混出车站。偏偏,一个工作人员盯准了他。
“喂!小伙子,有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