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父子的所作所为,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上级领导和广大群众的赞扬。但这越发使某些人如坐针毡忍无可忍。一次开会,中心店主任忽然提出,要把黄家烤肉铺迁到离开繁华街道较远的一条小街道上去,理由是为了统筹规划、合理搭配服务网点。
黄家烤肉自济南开埠迁至大经二路,历经几代,此时——烤肉荣获国家银牌、声名大扬时,却偏偏要把店址迁到偏僻的地方去!父亲和黄印铸一眼看穿了这种“按排”的用心,自然没有听任摆布的道理。
“黄春宪!你以为你得了个银牌就可以不服从领导?我告诉你,就是你得了金牌,我也照样治得你老老实实的!”中心店主任暴跳如雷。
父亲和黄印铸瞪着两眼只是不说话,心里却坦然得很:全济南市食品行业上千上万种产品,只有我黄家烤肉一种获得国家银牌,谅你一个中心店主任,不敢也没有那个本事把我黄家烤肉怎么样了去!
然而黄家父子还是打错了算盘。他们恰恰忘记了两个最重要最根本性的事实:他们是违反公司决定“私自”进京评得的银牌,而且,对于某些大权在握的领导干部说来,管你什么金牌银牌全然不过废品一块,只有他们的权威和地位那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中心店主任上下一番紧张活动,决定很快作出了:异香斋黄家烤肉铺与××斋熟肉店实行合并,合并后的店名为××斋肉食店;原黄家烤肉铺父子三人,根据工作需要,除黄春宪留在合并后的肉食店里当一般职工外,黄印铸、黄印坤分别分配到另外两个食品店去当售货员。
父亲怒气冲天,当即找到食品公司据理力争。然而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成了定局:倘若黄家父子这一次再不服从分配领导,便只有开除一条路可走了。
延绵几代几百年、历经风雨苍桑的黄家烤肉铺关闭了!一个刚刚在全省和全国相继为济南的食品工业和手工业争得了荣誉的风味特产被扼杀了!望着悲痛欲绝的父亲、弟弟,望着四零五散的凄凉景象,想想几月前在北京参展的火热情景,想想回到济南这几个月中父亲和自己所付出的辛勤和热情,黄印铸心尖一颤,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有人精心作了安排,黄家父子被分到的三个肉食店相距很远,并且被指定在各自的店里食宿。这样,父子之间想要见见面、说说心里话也不那么方便了。
转眼半年过去,日子过得平平淡淡,黄家烤肉停了,除了那些老食客老居民摇摇头叹叹气之外,仿佛并没有谁还记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门黄家,黄家的烤肉曾经还响遍济南并且得到过一枚国家银牌了。
这自然是表面现象,烤肉及其银牌是刻进黄印铸心扉中的,他一时一刻都没忘怀和甘于泯灭。他需要的是时机。
时机终于来到了。一九五七年,上级层层发动要求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黄印铸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写了一张大字报,题目是“有始无终”。大字报以黄家烤肉的遭遇为根据,批评食品公司和中心店某些领导人,背离了他们自己提出的“把最好的食品供应给人民”的口号,强烈要求恢复黄家烤肉和其他名优传统产品。
大字报写好,为了稳妥,黄印铸找到父亲。父亲因为烤肉被吞并取消,肚里正憋着一腔怨气,当即表示同意。这件事被黄印坤知道了,他当即拉着刚刚从章邱老家进城的大姐,找到黄印铸面前。
“哥,听说你要给领导贴大字报?”他问:
“是又怎么样?”
黄印铸一看来的架势就明白了印坤的用意。这兄弟二人,一个执拗、爱认死理,一个机灵、从不一条黑道走到底。为这,黄印铸小时候挨了父亲不少打,而印坤则很得父亲欢心。黄家烤肉铺被取消,黄家父子被三分,黄印铸耿耿于怀,而印坤已经成了新的食品店里的头面人物。
“我反对!大字报坚决不能贴!”印坤说。
黄印铸说:“你说不能贴就不能贴?把咱们的烤肉随随便便撤了对不对?群众现在想吃烤肉到处买不着,他们有没有责任?”
“对不对、有没有责任那是领导的事儿,咱们管不着。服从领导才是咱们的天职。你给领导贴大字报完全是错误的!”印坤又摆出了他的那套“理论”。
但那“理论”并没能说服黄印铸:“你说是错误的,那上级还号召!上级也是错误的吗?”
“哥,你怎么这么二虎!你忘了上次人家说你出选集的事儿啦?”印坤又找出根据。
黄印铸的脸腾地成了一块红绸子。
那是刚刚分到新店不久,黄印铸看着店里管理混乱漏洞百出,提过几次意见,店主任眼皮也没抬,便找来一叠纸,每天晚上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写到纸上,几个月后竟然成了厚厚的一本。黄印铸把这厚厚的一本标上“怎样把企业办好”的题目,恭恭敬敬送到中心店工会主席手里。工会主席先是连声夸奖,可几天后黄印铸再次登门询问情况时,人家把那叠建议书一丢,说:“黄印铸,你可真了不起!毛主席出选集,你也想出选集!”黄印铸要收回建议书,人家还怒气冲冲地嚷着:“拿走也不行!这小子攻击领导,得处理他!”为此,黄印铸还被在中心店点了名。
旧事重提,印坤的用意不言自明,但结果却恰巧相反。姐弟三人挤在一间小屋里辩论了一个通宵,天亮时印坤还不肯罢休,黄印铸火了,骂:“我才不听你这个兔子叫唤!”并且拿出当哥的蛮横架势,硬逼着印坤自己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才把他赶走了。
大字报贴出来了,食品公司和中心店上下一片哄动。黄印铸借着那股劲儿又写了一份更长的,内容是“十比十不怕”,倡议干部职工为了赶超英美,比干劲、比工作,不怕打击、不怕讽刺等等。为了表示自己的一片赤诚,大字报上还贴上了一张北京到莫斯科的路线图,大字报底稿也寄给了大众日报编辑部。
结果可想而知。与众不同的是,灾难首先落在父亲黄春宪头上,理由也变成他一次喝醉了酒发酒疯,“违反了劳动纪律”,被宣布开除公职。黄春宪不服,大吵大闹,于是问题升级,被一副手铐铐走,改为劳动教养。为父亲的事黄印铸找过公司领导几次,没有几天,一纸公文下达,黄印铸也落了个“违犯劳动纪律”开除公职的处分。
一天的一个黄昏,黄印铸背着一个可怜巴巴的小铺盖卷儿出现在女郎山下的土路上。凄雨迷迷,罩住了他短小而又倔强的身影。
三
(资料卡片)
炮声隆隆,坦克声隆隆,飞机声隆隆……
战事自西而东,整整一昼夜激战之后,渐渐伸向老城区去了。捷报接踵而来:青年军覆灭;国民党军空投失败;王耀武逃跑;全城解放……
随着捷报,一阵哔哔叭叭的敲门声在商埠区响起:“老乡们!济南解放啦!快开门作生意吧!”
片刻沉寂之后,第一扇店门被打开了。“伙计们!济南真的解放啦!”随着一声大喊,第二扇店门、第三扇店门……许许多多扇店门打开了。
黄家烤肉铺的门也打开了。
街上出现了锣鼓、鞭炮、鲜花,黄印铸跟在欢庆的队伍里,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
济南解放的第二天上午大约八九点钟的时候,门口来了一位身着解放军服装的人。那人四十几岁,干练而又和蔼,身后跟着两位警卫员。他进到烤肉铺,招呼父亲坐下,问:“你还认识我吗?”
父亲见来的是个大官,先已有几分发毛,听到问话,把眼睛茫然地在对方脸上打了几个回旋,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那人显然很失望,又叮咛一句,“你再仔细看看!”
然而父亲回答的还是一个摇头。
黄印铸站在旁边,很想代替父亲问一句:你是谁?可看看父亲冰冷僵硬的面孔,只好把问题咬在喉咙里。
那人见此情形,只好起身;起身又问:“店里受损失了没有?”
父亲回答:“没有。”
“那就好,共产党和解放军是保护作生意的,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可以向政府提。”那人说完,拍了拍黄印铸、黄印坤的肩膀,出门又把烤肉铺打量了一番离去了。
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黄印铸心里充满了疑问。父亲却像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似的,忙着准备起恢复营业的事情来。
第二天,黄印铸心中的谜终于解开了。一个名叫吴英的女同志再次来到烤肉铺,一进门便让黄印铸、黄印坤叫舅奶奶。她告诉说,昨天前来看望的正是许多年前,多亏了黄家搭救才免遭杀害的黄印铸的表舅老爷杜宏,他现在已经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了。昨晚他已跟随周副主席南下,她这两天也要走。她告诉父亲和黄印铸,共产党打天下为的是让老百姓过安宁幸福的日子,共产党决不会难为依靠技术和劳动服务于社会的手工业劳动者,共产党希望他们生意兴隆,为繁荣经济和社会生活作出更大的贡献。她叮嘱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去找政府,政府是一定会尽力帮助解决的。”
杜宏走了,吴英走了,一走再也没有回来——作为周总理的随行人员,杜宏牺牲于一九五二年国民党特务制造的克什米尔号飞机爆炸事件——他们的话语却留下了,永远留下了。……
时间是个了不起的巨匠,他能抹掉高山填平海洋,也能把万物之灵的人,改造成与原本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副模样。
黄印铸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转眼便是十几个年头过去。这十几个年头里,他与烤肉完全断绝了一切联系。银牌自然成了隔世虚渺之物;曾经有过的一切艰辛、欢乐和荣耀、打击,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遥远而又模糊的传说,连梦境也难得进入了。唯一宿缘难断或者说无法斩断的一件事就是喂猪。那时农村生活很苦,种地又需要肥料,加之上级层层动员强制,家家都得如此,黄印铸自然没有例外的理由。与众不同的是,他喂猪单喂母猪和猪崽儿;别人家的母猪两年下三窝,他喂的两年下五窝;别人家的猪崽两三个月之后才能上市,他喂的猪崽,一个月就把钱卖回来了。除了经心和经验,不能说其中没有某种历史的因素和力量在发挥作用。
这也还是难免招惹麻烦。逢上运动,时常还要被扣上一顶“打着红旗反红旗,名义上是学大寨大养其猪,实际上是想复辟资本主义、复辟黄家烤肉”的罪名。这使黄印铸蒙冤非浅:那时,即是有谁借给他几个胆子,他也决然不敢把“黄家烤肉”几个字念出声儿来的。
黄印铸和村里人对黄家烤肉畏之如虎,有人偏偏看中了黄家烤肉,并且一夜之间把它捧到了吓人的地步。
一九七一年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济南,围绕接待工作,有关方面费尽了脑汁。其中吃什么是最挠头的问题之一。因为亲王既为亲王,山珍海味之类必不足为奇,要想博得贵宾欢心,唯有在地方风味和土特产品方面下功夫。又因为接待的是国宾,登的是大雅之堂,地方风味和土特产品并非什么都可以向外拿,必须经过反复对比筛选。问题由此变得复杂起来。而又因为当时“资本主义尾巴”已被割得光光,地方风味、土特产品几近绝迹。这难坏了有关工作人员,他们不得不从幸存下来的一些书籍资料中去查找线索。事情总算顺利,有人从一九五六年上海出版的一本名叫《佳肴集锦》的小册子上,找到了“黄家烤肉”的名字。多方调查论证,又经上报审查,总算得到认可批准。可黄家在哪儿呢?黄家烤肉又在哪儿呢?有关方面又经好一番曲折,才总算找到了在食品公司工作的黄印坤。作为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黄家烤肉出现在国宾宴席上了。
事过不久,朱德委员长来山东视察,或许是由于老人家对当年参观的情景记忆犹新的缘故,黄家烤肉又一次受到了青睐。尽管如此,黄印铸及其黄家烤肉——那时黄春宪已抱怨而去——命运,仍然没有丝毫改变的迹象。倒是两次听印坤讲起献艺和受到夸赞的情景,黄印铸都如同听天书一般,眼睛不眨、心波不惊,使得旁观者不胜诧异疑惑。
他心中的冰层是太厚太厚了。
其实,那时冰雪正悄悄消融,春风正悄悄生聚吹拂。先是“大批大干”的口号不那么聒耳了,继而街道两旁、集市上出现了零零星星的个体摊贩;时逢集日,老章邱城的热闹地带,还会出现烧鸡烤鸭、甜沫小吃之类的新名目。对于这些变化黄印铸自然看在眼里,但也仅仅是看在眼里而已。黄家父子为经商作生意付出的代价是太高了,他决不愿意重蹈覆辙。偶尔老伴和孩子在他面前提起街上的情景,他也会严加训斥,为这,每每惹得老伴和孩子们怒目嗔腮。
熬过将近一年半的样子,开放搞活的口号越喊越响,各种生意越作越红火,一位本家大娘见黄印铸还如一潭死水,找到门上说:
“印铸,你又会烤肉又会扒鸡,人家干得哪吒闹海似的,你怎么倒成了如来佛只看不动了呢?”
黄印铸说:“我动?我知道哪块云彩是雨,哪块云彩是风?闹不好还得车倒船翻。”
大娘说:“这倒怪啦!那喇叭里整天喊,公社里村里整天动员就不是风不是雨?那么多人都不怕就单单显出你怕来啦?多不了他转风咱转舵就是了。”
老伴李翠吉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也开了腔:“他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觉着精心,榆木疙瘩一个!”
“你少给我啰啰!”黄印铸发一声吼,心里实在已经有些活动了。想想说:“要干也得本钱,我哪儿来的……”
大娘说:“作几只烧鸡能用多少本钱?你真干,我先借你二十!”
大娘这样说,在场的几位本家嫂子和兄弟媳妇,这个十块、那个十五块,七嘴八舌鼓掇着黄印铸先把烧鸡干起来。
黄印铸说:“手艺看我的,买和卖我可不沾边儿。”
老伴说:“你只管作,活鸡我买、烧鸡我卖行了吧?”她自小作过酱园生意,要算买卖行里的好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