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庆功?”
“是庆功的时候吗?”
“那你这是……”
“让你吃得美美的,去做完你的梦。”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
船夫曲
李守善在家中有三大爱好:一是看球赛,电视上无论放什么球赛他都看,看着还要鼓掌、跺脚、叫嚷;二是与儿子闹,这个摸一把,那个蹭一下,至于学习一概不管,理由是“我从小没人管也出来了”;三是听音乐,不但听还唱(间或组织全家小合唱,且要评分),关牧村的女中音最得青睐。自从接受了黄河大桥的军令状,前两个爱好被几乎取消了,后一个也有了变化:关牧村被一盘“黄河大合唱”的磁带给顶了。
“……咳哟!伙伴哪,睁开眼!舵手哪,把住腕!当心哪,别偷懒!拼命哪,莫胆寒!……”他听着、哼着,浑身的热血都在激扬,自己俨然成了一名真正的船夫。工程开工了,这种感觉丝毫没减,而且似乎更重了。施工图纸还要继续赶,每一张图纸上的数据和细部设计,都要经受实践的考验。二千零二十三点四四米桥长,五孔主桥,主孔跨径二百二十米;钢索十二对,索塔一百七十米高,吊篮浇注;五十六次超静定结构(力学名词,超静定越多计算越复杂),四千多万人民币投资……如果说大沽河桥难,黄河桥要难上几十倍;如果说大沽河桥是学步,黄河桥则是跑和飞;如果说大沽河桥出点问题还可以原谅,黄河桥出了问题则将如山崩海啸,任谁也没有办法挽救或开脱!
没有总工程师的头衔,没有工程师或高级工程师的职称;每月领取五十二元五角工资的两名五级技术员,他们肩负的就是如此的重任!
设计与施工本来就是既对立又统一的两个方面。修建一座普通桥,双方也难免发生一些争执和矛盾——大沽河桥,由设计者负责施工技术工作是一个例外。修建黄河这种技术先进、要求极高的斜拉桥,双方的争执和矛盾变得越发激烈尖锐。按照国家颁布的施工规范,支撑桥墩的钢筋混凝土基础桩,允许沉陷标准为桩直径的零点四至零点六。而这次设计的要求是“不得超过零点四”。施工单位认为超出国家规定标准,很难达到,要求修改。基础桩沉陷过大,势必影响整个大桥的稳固性。李守善、万珊珊和负责主桥下部设计的陈宗方、宋肇书等坚持不肯修改。双方发生了激烈争吵,有人当面指斥李守善、万珊珊他们是“纸上谈兵”、“出难题”。但李守善、万珊珊他们硬是死死顶住,并多次找工程总指挥杜恒淦陈述理由,取得了支持。结果,施工单位同心合力,背水一战,在土层复杂的黄河浅滩里,创造出基础桩无沉陷的难以想象的高水平。索塔挂索,为了保证几十米高空索塔两边承受的拉力平衡,李守善、万珊珊在设计中提出,每对索(四根)前后左右之间的索力差不得超过三吨,每根索的振动周期不得超过三毫秒。这又是一个相当高难的要求,争吵又一次发生了。李守善、万珊珊又一次顶住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取得了杜恒淦的支持。而施工单位千方百计,也终于又一次创造了“超设计标准”的十分罕见的记录。
李守善、万珊珊对于重大技术问题,该坚持的决不退步,但也绝不因为自己是设计者,并且有过修建斜拉桥的成功经验,而摆架子或固执己见。施工技术人员和工人们提出的批评或建议,只要有一分道理,哪怕尖锐得使自己脸红心跳,也决不拒之门外。高强斜拉索的张拉和锚固,他们原先按照国内外的成功经验,设计在桥面上进行。老工人刘守泉——他又一次被请来了——发明了张拉平台,并建议把张拉和锚固改到几十米高的索塔上去进行。这是斜拉桥建造史上从未有过的创举,许多人持反对态度。李守善、万珊珊认真分析得失,接受了刘守泉的建议,使这项被公认为斜拉桥建设中最复杂、最困难、最容易出问题的工序,进行得既迅速又顺利。
谈到济南黄河公路大桥的修建,李守善、万珊珊总要谈起工程总指挥杜恒淦。这位个头不高的“老交通”,来到工地的第二天就住进了离主河道只有几米的“前指”。他的几个春节都是在那座木板棚里度过的。干部和技术人员称他“杜老总”,工人们则称他“杜老头”。“这是杜老总定的!”“杜老头瞪眼啦!”有这两句话,工地上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正是由于他的强有力的支持和督促,李守善、万珊珊的高标准设计,才在工地上得以实施并获得超乎寻常的结果。他对两位年轻设计师既尊重信任又关怀爱护。有人说他“偏向”,他说:“我偏向的是科学,不是那两个人。你拿出科学我也偏向你。”有人散布流言,说李守善、万珊珊之所以拼命,是为了“出名”。李守善气得要掉眼泪。他说:“你们是为国家干事业,名出得越大越好。出不了名那才丢人显眼!”李守善要求入党,因为一个弟弟去了香港,申请被长期压在抽屉下边。杜恒淦几次找设计院领导:“这样的知识分子你们不发展,我们共产党要发展什么人?”索塔放样,没有电梯,李守善要到横梁上去作检查,杜恒淦患有心脏病,却硬是亲自陪同他登上了五十多米的高空。“杜老总这样对待我们,我们不拼上命去干,良心上都说不过去。”李守善、万珊珊说。他们为了观察桥梁各部位在各种气候条件下的变化,风里雪里,白天晚上,抱着仪表在工地上一蹲就是十几个小时,从没一句怨言。这感动了周敏。一天清晨,丈夫身披旧棉袄,腰捆粗麻绳,全身哆嗦地回到家中后,她提笔以丈夫为模特儿写了一出小戏,名字叫《他到底要什么》。当她读给李守善听时,李守善却只是淡然笑笑,说:“写些什么呀!你这个当导演的还是到工地上看看吧!”
到工地上看什么呢?看大桥长龙般从两岸向中流延伸吗?那速度确是快得惊人,那气势确是蔚为壮观,遥遥地,就要联成一气凌空飞舞了!
恰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清晨,李守善刚刚起床,便接到工地上打来的电话,说工程出现了问题。没等他放下电话,前来接他的汽车停在了门口。情况显然十分紧急。万珊珊出发到外地去了,家中只有他一个人。他跳上汽车来到工地,两位工程处长告诉他,根据测量,南岸已经浇注的主桥桥面的一端,翘起了十八公分。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情况。根据黄河水深流急,通航不能中止的特点,主桥施工采取了悬臂挂篮现场浇注的办法。现在主墩和索塔两侧已经浇注出一百米多长的桥面。桥面一端翘起,另一端必然相应下沉。重达几万吨的钢筋混凝土发生倾斜,倘若不能迅速控制和恢复原位,轻则大桥无法合拢,重则发生塔毁桥坠令人触目惊心的惨剧!
两岸施工已经停止,工人们已经了知险情,焦急地聚集在大堤和引桥两边。李守善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向主桥桥面走去。他知道,此刻他的每一个举止,包括脚步是否平缓,眉毛是否抖动,都会在工地上引起反响。他心中如鹰飞兔跃,却极力使自己显出镇定、坦然、从容不迫的神情。有人从他的神情上得到安慰,但更多的人却依然满怀惊惧和疑虑。在人们心目中,他毕竟太年轻了,而他所面临的情况毕竟远远超乎年轻人所能够承担的程度!
几百米的路程,仿佛走了一个世纪;李守善迈出的每一步的重量,都决不轻于一八七七年苏沃洛夫翻越阿尔卑斯山的那次行军!
“主桥失重引起位移,还有发展的可能。必须立刻控制!”李守善桥上桥下观察一番后断然地说。虽然他还无法判明引起主桥失重的原因。
他的建议被采纳了。桥面翘起的一端,很快被压上几十吨钢筋混凝土块,边桥和其他部位的一切物品都撤了下去。索塔和桥面各个关键部位的观测监视,也得到了加强。
李守善带着所有图纸和现场测量的数据,驱车驶向新建成的省电子计算机中心。原因很快被查明了:主桥边跨钢筋混凝土的厚度和重量,超过了设计标准和主墩临时支座的设计摩擦阻力。解决的办法也随之产生了:只要在翘起的一端加以相应的重力,就完全可能使倾斜的桥面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然而这个结果,并不能使人们信服。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么大个工程交给两个五级技术员,不出事故才怪哩!”有人公开说。
“我就不信电子计算机有那么大神通!一拨拉,原因和办法就都出来了?”有人私下议论。
“恐怕是设计出了问题,要向咱们身上推托责任吧?咱们还是趁早……”有人立刻住进了医院。
“不行,不能让他们盲目干下去啦!”有人找到交通厅樊厅长,要求派人去北京,请交通部的专家们前来处理事故。
事关重大,樊厅长亲自打电话给邵子忠,询问设计人员的意见。
“我不同意!”李守善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完全可以解决,为什么还要去请别人来?”
“我同意李守善的意见,我们自己解决!”刚刚从外地赶回的万珊珊也毫不犹豫。
“厅里和省里的领导非常重视这件事,你们万一处理不了……广州那起事故的处理,你们是知道的……”有的领导提出忠告。几年前,“炉火烧得正红”的时候,广州那边一座大型桥梁出了事故,设计和施工技术人员全部被押进了北京。
“不,我们保证!”李守善动了感情,泪花在眸子里闪烁。“我们如果处理不了,甘愿接受处罚!”在他心目中,没有什么东西比“不信任”,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了。
有人却把他们的激动看作虚伪和胆怯,还是力主进京请人。
“啪!”李守善拍了桌子。他怒不可遏,全身打着哆嗦。为了斜拉桥,为了黄河公路大桥,他把什么都献上了,即是要他去流血他也决不含糊。而在这个关乎大桥命运、一刻千金的时刻,他得到的却是冷眼,却是怀疑,却是拆台!他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他决不能够忍受!
“那好!”他吼,声腔颤抖,像一只怒狮。“谁愿意去请谁就去!不过,话要说在前边:北京的人搞斜拉桥经验并不比我们多,他们来了也不一定解决得了;但只要不相信我们,事故我们就不管了,一丝一毫也不管了!”
不知是因为道理的说服,还是因为冲动的感染,进京请人的主张消失了,杜恒淦亲自找到李守善、万珊珊,指示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使大桥复位。
李守善、万珊珊脸上又出现了春天。他们到电子计算机中心熬过一个不眠之夜,得出结论:只要把桥体吊离主桥支柱,在翘起的一端施加一百三十吨拉力,便可以保证倾斜的桥面恢复正常。
方案被批准了,但工地上只有两个五吨的卷扬机,要使拉力达到要求的数字,并且保证桥面各个部位受力均匀,必须串起复杂的二十四个滑轮组。单是这个滑轮组,几个工程师拼上半月二十天也未必串得起来。
“这事交给我了。给我四个人,三天后开拉。”刘守泉说。这个人简直是一个天才、一个奇异的谜。他没有读过几年书,却绝顶聪明,三国水浒、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懂。他脾气很爆,火了就要骂人,对处长、总指挥也不例外。但工地上没有谁不尊重他的。在大沽河,钢筋、钢索、张拉、起重、电焊由他一手负责。来到黄河工地,杜恒淦干脆把他调到工程处,作为骨干工程师使用。他画不好图纸,却会设计,配上一个工程师做助手,他为工地设计了几种新设备,解决了施工中的关键问题。他说行的事,工地上没有谁会提出怀疑。
果然,三天后滑轮组串好了。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滑轮和钢索,有条不紊地将两台卷扬机同桥面各个部位联结一体。“开拉!”随着小红旗的挥动,卷扬机一声歌唱,测力表的指针迅速上升:十吨、二十吨、三十吨……一百二十吨,倾斜的桥面缓缓移动了;一百三十吨,桥面稳稳地下降、上升……不到半天时间,那个重达几万吨的钢筋混凝土庞然大物,同整个桥面便处在了同一条水平线上。
科学胜利了!电子时代胜利了!黄河儿女们的忠贞胜利了!在这个胜利面前,自卑者应当羞愧,胆小者应当振作,观望者应当奋发,奋斗者应当歌唱,应当更猛烈地喷出光和火、岩浆和地热。
远方有一颗明亮的星
如同将军的名字总是同战场上的胜利联系在一起一样,桥梁工程师们的名字,总是同他们创造的业绩——桥,联系在一起。当济南黄河公路大桥引人注目地崛然出世,成为全国乃至全亚洲的一颗明珠,并在世界桥梁工程界引起强烈关注时,她的两位主要设计师,也随之成了人们注目的中心。我不是记者,并不需要去抢头条新闻;我是在一片热闹场面临近结束时,开始采访工作的。
那是冬天,北风很硬,天上飘着雪花儿。当李守善随同党委书记阎成智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愕然了。这位高级工程师、交通规划设计院院长是那样年轻,那样坚实健壮:一丛如墨青丝微微上扬,在额前飘忽着;圆圆的脸庞上泛着只有年青人才有的红润;更加令人惊讶的是,在这棉袄大衣加身的季节,他的身上却只穿着一件毛衣和一件藏青色的布褂。
“欢迎你。”他热情地伸出手。“杜厅长和阎书记都给我讲了,我一定尽力协助。”
为了保证挖出“深山之宝”,事先我采访了几十位与他和万珊珊、黄河公路大桥有关的同志,并特意请杜恒淦和阎成智提前打了招呼。
“你不觉得冷?”我的眼睛还停留在他身上。话出口,才觉出有多么笨拙、唐突和不得体,生怕造成不必要的误解或隔阂。
“冷?”他迷起眼,露出几分狡黠几分得意。“我从小好玩,身体素质好。你看,风吹得透吗?”
他笑着,我也笑着。立时,我们成了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