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读过一部电影剧本:岳飞要跨越你,收复失地直捣黄龙,却接到昏君奸贼发来的十二道金牌;他无以自名,无以昭白于世,捧碗喝起了你的浑黄的浆液……我为这位民族英雄洒下激动的泪水。但他一生都没有能够实现跨越你的宏愿。如今我来了,不是我一个,而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不是为了偿还十四年前那个梦中的心愿,而是要实现一个新的壮丽的蓝图;不是为了跨越你,而是为跨越你铺设一条彩练。决不会再有退兵的金牌,只有鼙鼓催征咚咚在耳。
我和万珊珊还在大沽河时,家里的同志们就到这里进行过两次勘测,并预选了两个桥位。那两个桥位,一个要北展几公里,工程太大、太浪费;一个河堤上有险工,河道太窄,南岸没有施工场地。我提出了这儿。这儿正是当年苏联专家指挥的大会战的旧址,北岸河滩地里,光秃秃地站着几个被泥沙淤没半截的历史见证物。同志们说选这儿晦气,我觉出的却只有豪气。这次来的人真多,有老高工邹祖德——他也正在啃着电算这颗苦果,有陈宗方工程师和与我大致同年的宋肇书等人。他们同我和万珊珊一起勘测,也将同我们一起参加这座大桥的设计。
现在,初步设计还没有开始,围绕设计方案的讨论早已在进行中。你一定记得六七年在下游为您设计彩练的情景。我和施忠凯、万珊珊拼了六个月,设计出一座当时国内先进的桥型。而手握大权的军代表却说:“我要的是快,是显示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我有的是钢铁,架起来就是。”我们的心血遭到践踏。而领导设计的竟是一位造反的炊事员。他端一壶茶向那儿一坐,手朝大腿上一拍:“行,就这样定啦!”而出了问题他却说:“我不懂,你们也不懂吗?”那是多么可笑而又辛酸的一页!如今我们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我们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把你妆扮得令人称慕,令人叫绝!
昨天,杜恒淦同志把我和万珊珊找了去。他将是这项宏伟工程的统帅。我们告诉他,我们要为你插上电子时代的翅膀,要使那翅膀成为大明湖畔一处足以令人向而往之的名胜景观。杜恒淦非常赞赏。但他又提醒我们:“黄河终究不是大沽河。”的确,大沽河怎么能够同你相比呢?艺术不允许重复,我们更需要创造。这将是一次美丽的创造。我们将付出儿时的梦想和全部生活赋予我们的才智和爱情。当然,这个创造能不能变成现实,首先还要看我们能否拿出令人信服的方案设计。
我们将带着微笑去迎接一切考验。黄河,请相信你的儿女吧!……
五月××日
北京的春天好热,似乎比济南还热。半月前离家时,黄祥丰说:“珊珊,恐怕夏衣也得带上吧?”我只当他说怪话,一笑置之。哪想还真让他说对了,这会儿连单衣也有些穿不住了呢。当然这是在招待所——准确点说是在办公室改做的宿舍,感谢交通部规划设计院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方便——不是在计算机房。机房里还真有些凉呢。昨晚算完后,我在地板上迷糊了一会儿,就觉得子宫收缩,回来,血流得比往常怕要多出一倍。
病是在大沽河时就有的,李守善派人陪我检查,医生的结论是“子宫肌瘤”。黄祥丰担心是恶性的,催我去作切片,我不敢去:倘若真的验证了他的担心(其实也是我的),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得住,能否完成黄河大桥的设计,能否看到我们的“骄子”诞生。在我的坚持下,黄祥丰只好同意采取保守疗法:打止血素,多吃鸡蛋。但血照样流,每二十天流一次,多得吓人。我不敢告诉黄祥丰,临来时也没敢告诉。何必呢,自己受罪,让他也白白跟着受罪。
上午找医生查了一下,血色素只有六克,而正常人是十至十二克。真糟糕!
中午开始穿孔,做准备工作。今天晚上我们要用自己编的程序,对斜拉桥方案的几种不同结构进行计算比较。一个多月前,我同李守善到上海算过二十多天。那次算的是五种桥型方案所必需的数据,这次我们要进行的是比较:五个桥型方案的比较和斜拉桥方案本身各种结构形式的比较。
这是一项十分繁杂、工作量十分大的工作。但必须做。因为只有对不同桥型进行认真比较,才能看出斜拉桥的优越;只有对斜拉桥的不同结构形式进行认真比较,才能找出最佳方案,达到最佳效果。李守善说:“这是关键仗,我们要对人民和历史负责。”的确,我们的夙愿能否实现,能否达到尽可能完美的境地,只能由科学来证明。
桥型方案比较已经结束,三天前,我们开始了对斜拉桥不同结构形式的比较。这要求计算十分精细准确,任何一个数据的误差,都可能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我们把四川、上海和交通部编排的三套程序,同时拿来计算和复核;并且集中三家优长,改编出一套更适合于我们自己使用的程序。三年前我们连“程序”是什么意思也弄不明白,而现在,我们不仅可以操作分析,并且可以自己编排了。科学的发展,要求人们不断学习和更新知识,对于我们这些受过系统教育的人也毫不例外。关键是要有不断学习和更新的勇气。
邹工、宋肇书他们还在忙,张芸看我脸色不好,把我拉回房间休息。我趁这个机会给黄祥丰写了一封信。真不应该,临走时同他又吵了一通。儿子几年三好学生,文莉却只知贪玩。我一急,禁止她看电视,也包括他。他服从了,她却公然对抗。我说都是让他惯坏了,他则说我“根本就管不好孩子”;句赶句,嗓门一高,挺拿手的糖醋鱼倒进了半瓶酱油……现在他们怎么样了?济南春天风沙大,黄祥丰容易感冒;小文莉的数学这会儿是长进了,还是又向下出溜了?……做妻子和母亲的人哪,谁知道要操多少心!可一时不操心,浑身又不自在。
下午五点启程。从这儿到北京工业大学要坐两个小时公共汽车。工作时间一律排在晚上。这已经算是烧高香了,前些日子每天要坐七八个小时的车到房山那边去呢。
七点五十到达北工大。坐在计算机房外的走廊里,啃着路上买来的面包,我忽然觉得腹下一阵痉挛和疼痛。我知道肌瘤开始作对了,赶紧倚到墙上。只要避免运动,坚持到天明是可能的;只要坚持到天明,回到招待所总会有办法的。
十点一刻传出消息:计算机出了毛病,正在排除。我们只好继续等。一直等到午夜,等来的却是“故障没有排除,机房停止使用”的通知。真是糟糕到了极点!这是说,不仅今晚的工作无法进行了,倘若我们不能返回招待所,只有露宿街头;而招待所离这里几十里路,公共汽车早已停开。
大家一齐把眼珠瞪得溜圆。
“怎么办?”李守善征询大家的意见。他的目光在我脸上连闪几下。显然她已经看出我身体出了毛病。
“只有走回去!”宋肇书说。
“万技术员,你行吗?”张芸忧虑地盯着我。
事到如今,难道能够因为我而让大家在街上滞留半夜?何况,回去还要准备明晚再来——家里通知,下月省里准备进行方案会审。时间对于我们分分秒秒都是十分宝贵的。
“走吧!”我率先走在前面。开始腹下疼得厉害,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后来我们唱起了歌:“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哦,俄罗斯优美的歌曲,你是这样神奇!
六月×日
久所盼望的日子总算来到了。早晨,周敏说:“今天是宣判的日子。”我不赞成,我说:“今天是欢庆的日子。”她坚持她的说法,我坚持我的说法。
专家们昨天晚上就到齐了。有著名桥梁专家周念先教授和许多我久所敬仰的前辈和学者。他们从四面八方专程赶来对我们的方案设计进行会审,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我甚至想,即是这次方案设计通不过,我也应当感到光荣。虽然,我决不希望方案设计通不过。
方案设计是昨晚发给专家们的,头午人家都在阅读考虑。我不知该作什么,围着宾馆的院子不知转了多少圈。我看到万珊珊也在转,她的心情不会比我轻松多少。只有这时,我才体味到周敏的话确有几分道理:我真如同一个等待宣判的被告!
“宣判”的时刻来到了。下午三点,专家们来到二楼大会议室。邵子忠、杜恒淦他们和省里的领导同志都来了。最先发言的是周念先教授,他是斜拉桥在我国的最早的倡导者之一。他对我们的方案设计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说:“在黄河这样的大型江河上修建斜拉桥,意义非常。它将为我们解决全国几百个大型江河摆渡口的交通问题,提供十分重要的经验。”他的话得到了其他专家们的赞同。专家们提出了很多很重要的想法和建议,尤其对于我们采取的国外少见的密索配置,给予了很多具体指导。不到六点,“宣判”结束。这是我有生以来受到的最愉快和最感动的“宣判”!
晚上,省委领导听取厅党组和我们的汇报。省委领导说:“你们说:外国人办得到的我们也能够办得到。这个话我们完全赞成。我们坚决支持你们给黄河插上电子翅膀!”
我眼睛湿了,万珊珊也在擦着眼角。
啊,周敏!你完全错了。今天决不是“宣判”的日子,而是欢庆的日子,值得大欢大庆的日子!
十月××日
真要庆幸学生时代留下一副好体魄。手术后医生说:“你至少要卧床一个月。”今天一月刚到,我就上班来了。
从北京回来,子宫肌瘤越发严重。血越流越频、越流越多,血色素低得吓人。黄祥丰力主手术,邵院长(我们的测设队改建为交通规划设计院了)也一再动员,我只好答应下来。谁想院里准备派人接替我的工作时,有人提出要把我彻底换下来。我知道,因为那个抹不掉的污点和某些人的阴暗心理的作用,大沽河桥末期,有人就想把我扒拉到一边去;这次让我做黄河大桥主要设计人,他们更是瞧不下眼去。“万珊珊有什么了不起?大沽河还不是因为碰上了个机会!”前天我听到这话时气得不行,想想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哪一个人的成功离得开机会呢?机会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均等的:上了战场就有可能成为英雄,爱好文学就有可能成为作家,卖瓜子的个体户也有可能成为劳动模范;关键是有的人能够抓住机会,并且把它发展为成功,而有的人则任凭机会流失,甚而反过来怨天尤人、飞长流短。多么可卑的怨天尤人、飞长流短啊!
这次,我的病又成了一个“机会”!
黄祥丰说:“从工程考虑,要末你坚持到底,要末你彻底退下来。”我承认他的道理是对的,但我决不退,决不!
那天我正在赶图,李守善找来。我哭了。大桥设计经过多么艰苦的努力,现在临近完成了,却要把我彻底换下来!这太不公平、太欺负人了!李守善说:“你哭什么?人家就是不想让你干哩,你还哭!”他说得对,我不应该哭。我继续画着图,可泪珠就是不肯停,把图纸湿了半边。天知道,我怎么会变得这样没出息:受得了打击和艰苦,却受不得误解和委屈!
李守善问:“你去作手术,出图时间要延长多久?”
我说:“保证按期,一天也不延长!”
他走了。做为路桥设计室主任,因为我他受的压力一定很大。他是个个性极强的人,我是个有极强个性的人,因为工作上的事我们没少叮,有时搞得很不愉快。但他还是坚持用我。他说:“要干成几件大事,没有几把强手是不行的。”的确,事业是同人才联在一起的,只有真正干事业的人才会真正爱护人才;他是个真正干事业的人。
手术前我调整了工作程序,赶晒了一百多张箱梁图纸。这是个小小的窍门。箱梁图纸很多、很复杂,但主要部分却是相同的。我把所有相同的部分先画出来,交给张芸他们复核。单是复核怕也需要一个多月,而这样,我作手术的时间也就争回来了。
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割出五个瘤子(多亏都是良性的),最大的一个直径五公分。医生要我卧床,可我怎么卧得住?第三天开始下床料理自己,今天便上班了。
张芸送来图纸,果然还没有复核完。时间到底让我给赢回来了!用电影上的话说,是不是又打了一个胜仗?
十二月二十五日
昨天洗了澡,理了发,刮了胡子。今天周敏又逼我穿上一套新衣服。她说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今天的好日子。
上午九时到达黄河南岸工地。早已在那里扎下营盘的交通厅工程大队的同志们,在河道浅滩主墩那儿,搭起一座高高的钻台。大堤两边,河滩上下,到处是彩旗鲜花、鞭炮锣鼓、欢声笑语。九点一刻,省和济南市、德州地区的领导登上主席台。两台钻机同时响起,隆隆的呐喊,和着鞭炮、锣鼓、欢呼和奔腾的波涛,汇成一曲热烈非常的“黄河大合唱”。
我想起了大沽河桥开工的日子:荒凉的河滩,仅有的一伙施工人员,孤寂单调的号子……三年,恍若两个时代。我们的真正开创伟大事业的时代开始了!我感觉什么东西爬出了眼眶,在面颊上蠕动。什么时候,我也变得这样没有出息起来?
回到家里,周敏见我眼睛红红的,说我遇到了伤心事。孩子们却不管那些,缠着要我带他们去看猩猩,并说是我许过愿,工程开工就带他们去的。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许下的愿!
猩猩真通灵性,公园的确很美,孩子们乐得疯了。我真应该经常带他们出来玩玩,可惜……
十二月二十五日
我做了一个奇妙的梦:一片彩云,像是哪吒手中的火红的“混天绫”,落到浩荡奔腾的黄河上;一声响,彩云不见了,河面上飞起一条金龙;那金龙放射的耀人的光芒,刺得我两眼生痛。
我醒来,黄祥丰正在炒菜。我说:“我来吧。”他这一年多累得不轻,我说过,开工后要好好报答他几天。
“我今天要显显手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