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一位八十一岁的非洲老人,如此执著和不惜代价地寻找孙子,让她吃惊和匪夷所思的同时也觉出了恐惧。“你们!你们……”她首先想到的是凯华的安全,是水娟会不会遇到麻烦和把凯华送到安全的地点。
“放心好了,”安切尔说:“legend(传奇)的华云,我可以向你保证:姆贝拉老人是个绅士,他是决不会违犯你和凯华的意愿,不会触犯贵国的法律的。”
华云骤然吊起的心又骤然放下了。她长舒一口气,说:“那你们就说,今天你们是想让我干什么吧!”
“验证,刚才我已经说了,他想验证一下你的儿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家族的后代。”
“怎么验证呢?我可不想让我的儿子知道这件事。他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你们应该理解。”
“理解,当然理解。”安切尔与露丝嘀咕了几句,说:“我想起一件事:好多年以前,柬埔寨国王遭到红色高棉软禁,贵国总理******的夫人访问金边时坚持要见国王一面,红色高棉只好让邓女士坐在汽车里,从国王面前驶了过去。”
华云听出他的用心,却故意等着他说下去。
“我和露丝的想法是,明天定一个时间,让姆贝拉老人在宾馆大厅等候,你领凯华到大厅里走一趟。你放心,不管验证的结果是真是假,我们都保证不惊动你的儿子,不让你为难,你看行吧?”
华云知道这也许是眼下唯一可能使自己和凯华得到解脱,也使那位姆贝拉老人得到解脱的办法。她不相信这位八十一岁的老人就是凯利的父亲,更不相信他看一眼就能得出凯华是他孙子的结论。
“这样吧,你们留一个电话,明天中午以前我给你们一个答复。”
“That's settlend then!一言为定!”安切尔和露丝难得地露出了笑脸。
第二天下午三点,当华云、晨军、水娟领着欢天喜地的凯华,穿过海州大厦高阔明亮的大厅,从商展部买了一辆日本原装的四躯车,又消失到海州大厦外的人流中之后,华云得到的结果是,从凯华左额上那个微微突起的半圆和微微下倾的厚唇、疏浚清朗的眉目上,姆贝拉确认凯华是他的家族的后代,是他的儿子凯利的骨血。为了打消华云的疑虑和抵抗,一叠凯利从小到大,从非洲到英国到中国的照片,被同时摆到了面前。面对无可置疑的证据华云哭了,哭成了一个泪人……姆贝拉老人恰在其时出现了。他坐在轮椅上,默默地注视着,也抹起了泪水。
泪水抹了不下五分钟,他才通过安切尔告诉华云说,他非常高兴找到了儿子当年的女朋友,找到了唯一的孙子。他对华云说不尽多么感谢,如果华云允许的话,他愿意把自己一半的财富都送给华云,以报答她对凯利的爱情和为了抚养凯华所付出的一切。
“我知道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真正的legend(传奇),你应该为你的了不起和legend(传奇)得到报偿!丰厚的报偿!”他说。
“你告诉他,我抚养的只是我的儿子。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报偿。现在没有想,以后也永远不会想。”华云对安切尔说。
那显然使姆贝拉老人觉出了意外,他怔了怔说:“我知道你是在抚养自己的儿子,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的儿子,你不应当剥夺我抚养儿子的儿子的义务。而你知道,我有许许多多的财富,可以任随我儿子的儿子去获取和继承。”
“你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华云警觉地说,“你告诉他,我的儿子早已习惯了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他的财富,更不可能成为他的继承人。如果他这么想那就对不起,请他马上离开这儿吧!”
姆贝拉老人赶紧说:“不不,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只是我曾经有过七个儿子十三个孙子,可他们全都死于种族仇杀,只丢下我一个可怜的老头子。因此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得到你的怜悯,让我和我的孙子见一次面。”
华云被他的话打动了,沉吟了片刻说:“那你告诉他,就说是即使我不反对,我也必须征得儿子的同意;如果我儿子愿意见他这位爷爷,我可以帮助他实现这个心愿,如果我儿子不想见他,我就无能为力了。因为我儿子已经十二岁,有属于自己的权利了。”
姆贝拉听安切尔说前半部时显得很高兴,可听到后两句禁不住就紧张起来,说:“不!不!如果你是真心的话他一定会见我的!我知道,你是他的母亲,他一定会听你的劝告的!legend(传奇)legend(传奇),我会感谢你的!永远感谢你的……”
如果不是安切尔和露丝阻止,老人几乎就要从轮椅上站起来,给华云鞠躬或者磕头了。
华云再次被打动了,不得不赶紧表态说:“不不,你老放心,我一定,一定劝说凯华……”
劝说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儿。回到家里,华云先把情况和姆贝拉老人的要求说到水娟、晨军面前。水娟、晨军尽管不情愿,也只好听任凯华自己去做决定。凯华被叫来时手里还拿着一只足球,听了几句足球就丢了,一头扑进华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黑种”“非洲人”这个被人暗中议论过多少次、谩骂过多少次,也被母亲和婶子否认过多少次,被自己回敬过多少次的恶言秽语,竟然在一刹那间成了事实!成了自己的身世和必须面对的现实!更让他无法想象的是一位远在非洲的爷爷竟然出现了,而且要与他见面!震惊、悲哀、恐惧……他实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一种什么命运!
“孩子,这都是妈的错,是妈不想告诉你,不想让你知道。可你爷爷那么大年纪,这一次是专程从非洲到咱们这儿来的,为的就是见你一面,你让妈妈怎么办呢?”华云倾诉着,“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爷爷呀!”
“不!妈妈,我不!除了你我谁也不见!谁也不要!不要……”凯华把鼻涕泪水,大把大把地洒到华云的手上和衣服上。
华云静静地搂着,静静地让他哭,一直哭了不下十分钟才捧起他的脸蛋说:“好孩子,妈不逼你,永远都不会逼你……你真不想见,妈妈就答应你不见好吗?”华云一边为儿子擦着泪水鼻涕,一边把话说得不留一点空隙。那果然赢得了凯华的信任。可睡过一觉起来,华云有意无意又把姆贝拉老人孤苦伶仃的话说到凯华耳边,终于让凯华答应由妈妈亲自陪着,去见一次那位被叫做爷爷的非洲老人。
“妈妈,我只见一次,以后再也不见了,你得答应才行!”
“妈妈答应你,不但是你只见一次,妈妈也只见一次,以后咱们再也不见了好吧!”
“那……妈妈得答应拉钩才行!”
“好,妈妈答应拉钩。”两个手指勾到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要!”被同时咏颂了一遍。
见面是在宾馆的总统套房里。那是海州唯一的五星级宾馆和唯一的总统套房,房间跟串起来的葡萄似的说不清多少,每一个房间里都金碧辉煌,让人生出某种敬畏或遐想。凯华由华云和两位英国记者陪同出现到姆贝拉老人面前时,姆贝拉老人忽然从轮椅上站起把凯华搂进怀里。“孙子,我的孙子,孙子……”他老泪纵横,语不成声。凯华来时说好见面先叫爷爷,可面对这位陌生的、黑得跟焦炭似的老人,却怎么也叫不出来了。
“凯华,快叫爷爷。”华云把姆贝拉老人扶回轮椅,又对凯华说。
“爷……爷……”凯华用尽吃奶的力气,好歹把那两个字叫出了口。而一经叫出,屋子里才漾起了一重亲情的涟漪。
露丝当起两人的翻译,华云被叫进隔壁的房间里。
“你打算怎么办,让他们俩见一次面就分开?”安切尔问。
“他要的不就是见一次面吗?怎么……”
“你知道非洲他有多少财产急等着有人继承吗?你知道……”
“你是说他想把凯华带走是吧?那可就对不起了。这是绝对办不到的事儿!绝对!”华云脸色一下子变了,声腔里都带出了愤怒。
安切尔拿出一张支票说:“这是凯华他爷爷给你的美元支票,他让你随便填,填多少都行,只要你能让凯华跟他一起去非洲就行。”
华云接过支票,那果然是与国内银行大不相同的外国银行的支票。但她随即还回了,说:“我好像说过我抚养的是自己的儿子,从来都不求报偿的话。”
“老人说了,这不是报偿,是感谢或者叫赠送,也是为了能让凯华放心地走,不至于为你这个母亲担心。”
华云说:“昨天我好像也说过,凯华是十二岁的大孩子,有他自己的权利。他爷爷如果能够说服凯华跟他走,我是不会阻拦的。”
安切尔说:“这可是你说的。”
华云说:“是我说的,你就这样回话吧,只要凯华对我说一句他愿意去非洲的话,我决不阻拦。”
安切尔进到姆贝拉和凯华的房间,房间里断断续续的对话停止了,可只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声哭叫连着一声地哭叫。哭叫又变成了大声地呼喊:“妈!妈——”没等华云走出房间,凯华就跑到她的面前,嘶声地嚷着:“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马上要回家……”
华云搂着凯华,用力地亲了几下,朝向安切尔和露丝瞥过一缕坦然的目光说:“好,儿子!回家,妈妈带你回家!”说完,打开总统套房的屋门,大步而去。
失望是无可置疑的,姆贝拉老人却不肯放弃,安切尔和露丝却不肯放弃。然而一连找过凯华几次,什么话都说了什么办法都用了,凯华非但不答应,反而面儿也不肯见了。连续五天,剩下的只有绝望和无奈,安切尔才拨通华云的电话,告诉说姆贝拉老人已经承认自己失败,决定要返回非洲了。“legend(传奇)的华云,老人希望你和凯华能够谅解他所做的一切,希望在离开中国之前能够最后见你和凯华一面。因为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不可能再见到你们了。”
“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的年龄吗?”
“不,他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他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华云的心蓦地揪了起来:癌症、晚期,一个八十一岁的老人,一个因为种族仇杀失去了所有儿孙的老人,一个已经到了生命结尾的老人……她的心被震撼了,眼前涌出两颗又大又长的泪滴。
“妈妈,你哭了?”凯华抓住她的胳膊。“你为什么要哭呀?”
华云搂着儿子,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同情和怜悯讲起了那位非洲老人,讲起了人类独有和崇高的亲情与温暖。凯华被打动了,说:“妈妈,你是说我爷爷很可怜是吧?”
“是,妈妈是觉得他很可怜。”
“妈妈,你是觉得他很值得同情是吧?”
“是,妈妈是觉得他很值得同情。”
“妈妈,你是觉得他应该得到最后的……最后的……是吧?”
“是,妈妈是觉得他应该得到最后的……最后的……”
“那……妈妈,你是想让我……”凯华不敢问下去了。
“是,孩子,妈妈是想让你……”华云抬起眼睛,在凯华脸上洒下一层比阳光还要灿烂的光照。“孩子,他毕竟是你的爷爷,毕竟……既然他来到咱们身边,咱们就没有理由让他带着绝望离开这个世界。你懂妈妈的意思了吗?”
大颗泪水在凯华眼睛里汇聚滚动,“妈——”十二岁的凯华,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母亲……
晚上,凯华住进海州宾馆,住进姆贝拉老人的总统套房。他拉着惊愕的老人告诉说,是妈妈让他来的,是妈妈让他陪同爷爷一起去非洲的,是妈妈告诉他小孩子永远都应该像阳光那样温暖老人的心灵的。
“不过爷爷,我有一个条件,特别特别重要的条件。”凯华稚嫩的面庞上露出难得的严峻。
“好哇,是你的条件还是妈妈的条件?”
“当然是我的条件,凯华的条件!”
“只要你愿意跟爷爷回非洲,什么样的条件爷爷都答应你!”
凯华鼓足着勇气涨红着脸,终于把一路上想了又想的一句话说出来:“妈妈永远是凯华的妈妈,凯华永远是中国的凯华!”
老人怔住了,他实在想不出十二岁的孙子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爷爷,你答应不答应?你要是不答应,我可是死也不会跟你走的!”
“答应!爷爷答应,只要是凯华的要求爷爷都答应!”老人由衷地笑了,又说:“那爷爷也有一个条件你答应不答应呢?”
凯华说:“爷爷的条件得说出来才行。”
“爷爷的条件是再简单不过也再重要不过的:凯华永远是爷爷的凯华,爷爷也永远是凯华的爷爷!”
“爷爷——”凯华第一次觉出这位非洲老人真的是自己的爷爷了。
第二天下午,在送走凯华和姆贝拉老人回到学校时,丹露把一个一点都不起眼的信封送到华云面前,说是那两位英国记者专门送来的,特别叮嘱要亲自交到华云手里。华云且惊且疑打开信封,里面露出的是一张外国银行的支票和一封短信。短信是姆贝拉老人留下的:
我最最亲爱的孩子: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的孩子,这是一个老人的称呼,一个不久于人世的非洲老人的称呼。你是一个legend(传奇)的女性,也是我所见到的最伟大和最了不起的孩子和母亲。我永远都会记住你、感激你的!即使明天离开这个世界,我也会记着你的名字和带着对你的感激离去的!
留下的这五百万美元不是对你的报偿和感谢,是一位老人心灵的寄托。孩子,记住不要拒绝老人的心灵,拒绝老人的心灵,连上帝也会生气的。
在信下面的空白里,还留下了凯华的一行笔迹:
妈妈:爷爷说你伟大,我也觉得你好伟大、好了不起。过几天我就会回来看你的。因为我是你的儿子,是中国的儿子!
面对信和支票华云哭了,哭得昏天黑地泪雨滂沱,恨不能把丹露也淹没到洪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