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运那边有了着落,晚上回不回家成了展重阳必须面对的一大难题。回家按说是应该回、必须回,把范江南的话转达给柳楠还在其次,关键是那个“特别小心”和“不要惹出麻烦”;关键时刻一天等于十年,晚一天甚至于一小时都可能后悔一辈子。那就只有回。可回了,把要当市长的话说了,接下那个“庆祝”可就难了。四十七八岁的人,一天一回,连着来上几天、十几天勉强还可应付;一天两回或多回是好多年前就断了,今天是因为特殊情况和徐茵茵主动出击才破了例的。晚上回去,如果不让柳楠也“庆祝庆祝”就实在说不过去,甚至于要引出怀疑来了。但要“庆祝”他哪儿还有本钱?即使把骨髓榨出来怕也办不到了。他几次拨通柳楠的电话想先说几句,又只得放下了:这种话电话里怎么说得清?闹不好更要惹出麻烦来的。认定非回不可,晚饭时展重阳一滴酒没沾,只是尽着肚子吃了几只大对虾和一盘海参;回家前又专门去了趟办公室,从保密柜里找出一盒威哥王揣进兜里。接下的事儿就可以想象了,喜讯一说柳楠一高兴,庆祝活动就得进入高潮。展重阳因为提前吃了两粒威哥王,小鸟儿勉勉强强进了家门。好在柳楠寂寞日久,小鸟儿只扑腾了几下就激情迸发跳上了浪尖。徐茵茵是即使激情迸发跳上浪尖,男人再运动也还有快感,柳楠则激情一发浪尖一跳,任你怎样折腾与她全没了关系。有了这一条,展重阳提前撤出战斗也就引不起注意了。
乘着庆祝活动的高兴劲儿,展重阳才告诉柳楠说,最近一段时间除非上边来的领导,无论谁、为着什么事儿找一律请到办公室;不管是谁、送的是什么礼一律婉言谢绝,就是一尊金佛也决不能看一眼或者碰一指头;特别是中秋节、国庆节期间,一定要门清户静两袖清风,不让任何人抓住蛛丝马迹。夫贵妻荣是世界通行的法则,柳楠自然难于免俗,展家的门脸子也就骤然间冷峻起来了。
第一个撞了冷门脸子的是卓守则。
卓守则最近一段很不轻松。“卓氏中兴”成立伊始,一个副董事长兼总经理把他推上前台。但公司生产的是高科技产品,他既不懂生产也不懂销售,没几天就不得不把总经理的位子让了出去。副董事长是个闲职,主要是协调与当地的关系,特别是与银行的关系。可自从经济调整、银根紧缩银行的钱再也贷不出来了。这急坏了海外的几位兄弟,卓守则无可奈何之下想起展重阳来了。
展重阳的家最早是在县委二宿舍三层的一个小两室,到海牛镇当了一年书记,谢清就以经济大镇的书记住这种房子有损声誉为由,让建筑公司在东沧城里给他盖了一座五间正屋两间厢屋的新居。升任常务副市长后,市里在常委院给他分了一座不下二百平米的小楼,镇上盖的那一套就卖了,做了展涛涛出国留学的预备金。新房位于东沧城外一座小山上,远可观海近可爬山,是一般百姓想也不敢想的风水宝地。新家搬了不过一年卓守则早已是熟门熟路,奇怪的是卓守则一连两次登门都吃了闭门羹。第一次卓守则以为家里没人,走了。第二次看准屋里亮着灯,也还是没进得去门。这是八月十四日的事儿。他心想八月十五再怎么说也扑不了空的,一进常委院却被传达室的两个值班员拦住了,说柳主席有交待,不管什么人找展市长一律说不在家,有什么事儿请到办公室去。
“那是为什么呢?”平白无故拒绝客人来访,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站不住脚的呀。
“这你就得去问柳主席了,我们一个看门的哪儿说得清!”嘴上这么说,两个值班员却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上了。一个说:“这当官的就是怪,越是要向上走了怎么越是怕见人了呢?”另一个说:“这还不简单,头上小辫子多,怕被人抓住了呗。”一个又说:“那平时怎么大车进小车进不怕人抓住呢?”另一个又说:“那不是平时吗,平时谁抓谁呀,这到了要紧的时候可就……”
卓守则这才知道展重阳要高升了。心想你高升好啊!需要的话我还可以支持你呀!这一来要见展重阳的心越发急切,掏出大哥大又给展重阳家里打起电话。电话还是一打就通就是没人接。不接就再打。还不接就还打。一连打了六七次,电话里才传出柳楠压低的声音:“喂,谁呀?”
“柳主席,我是老卓——卓守则呀!”卓守则连忙自报家门。他心想只要报了名姓,就凭那颗祖母绿和帮助你女儿去美国的情分,你也说不出不让进门的话来吧!
“哦,是她卓伯伯呀,你有什么事儿吗?今天不是都过十五吗?”柳楠明显带着应付的腔调。
“我现在在你大门口,”卓守则直截了当,“我有点急事要见展市长,你跟传达室说一声行吧?”
没有丝毫犹豫,电话里传出的是展重阳不在家,有什么事明天到他办公室找的话。
卓守则心想我找展重阳为的是让他帮着拉关系施加影响,到办公室怎么讲啊?再说办公室人来人往,一会儿开会一会儿下乡下厂,能不能见上、见上说得了事说不了事儿鬼才知道!就说:“柳主席柳主席,我知道展市长最近大喜。这展市长大喜我能不喜吗!我跟展市长就说几句话,说完了马上就走行吧?”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显然是在征询什么人的意见。卓守则认定自己还是有面子,没想接下的话越发地绝了:“她卓伯,老展的确没在家,今晚上不但是你,连我也找不着他的影儿。你还是明天到他办公室吧!”说完不等回声,先自把电话撂了。
卓守则一肚子的火忽地冲上脑门。八月十五明月夜,他一个省政协委员和卓氏公司副董事长,一个曾经帮助和支持过展重阳的人,竟然被撂在这位副市长院外的月光地里,连大门也踏不进半步了!
“小人!展重阳你他妈真是一个小人!”卓守则破口大骂。“你不就是要当个市长吗?这市长还没当上就先把老朋友踩到脚底下了?你他妈是个什么玩艺儿!以后叫汽车撞进沟里,有人拉你一把就是狗娘养的,不信你就等着瞧!”
展重阳出任代市长的消息传来时,年传亮正为一个难题在犯着寻思。所谓难题原本倒也平常。渔船出海,在公海上时常会遇到一些伪装的走私船,向渔民们推销香烟、电视机、收录机一类的东西。因为价格便宜当地又买不着,船上便时常带回一些,专等上岸后倒倒手赚上一笔外快。这是好多年一直没有断过的事儿,村里或者镇上、市里知道了,顶多也就是跟着买点便宜货什么的。难题是让大鲶鱼给做出来的。那次出海两天打的鱼没超过一百斤,大鲶鱼就把眼睛盯到了走私船上。这样就有了第一次。第一次小打小闹,按照船上每人一份的标准,把十二台电视机、十二台收录机、十二箱万宝路香烟、十二箱三五牌香烟全藏在舱里,上面再盖上鱼网帆布。上岸赶的是傍晚,一辆拖拉机开到船前,装上后一溜烟儿地出了大门。东西转卖,一下子顶了三个月的工钱。尝到甜头第二次就大气多了,盯准“万宝路”和“三五”,一下子把舱面以下的空间填了个满满当当。这一来就牵扯到卸货和出港了:那么两大船货物,还像第一次那样溜是不可想象的。船到港外,大鲶鱼只得通过高频电话把情况跟船队经理小麻子说了。小麻子连忙找到年传亮面前,这一来难题就算是出现了。
年传亮其时正在院子里一边剔着牙缝一边看着假山花草,听过小麻子的报告说:“这可是犯法,大鲶鱼是想进去蹲几年了怎么着?”
小麻子说:“这不是海上越来越空了嘛!”
“两船烟能值多少你问了吗?”
“没,不过估摸着,怎么也下不了六七十箱、二十万块钱。”
“那总公司和船队能得多少呢?”
“这就看你老板怎么定了。”小麻子和村里、总公司里的干部从几年前就把“书记”改成了“老板”,年传亮也乐得让他们叫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明他在村和总公司里的地位。“他进港得交钱,卸船和出大门得交钱,要是再榨他们小子们一点……”
“就说你准备拿多少吧!”
小麻子眼睛打了几个忽闪,说:“怎么着也少不了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年传亮摇了摇头,“别忘了货是从你码头上的,出了事儿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那就平分!不能咱们担风险,让那些小子们……”
年传亮咂咂嘴,又说:“我可告诉你,论起来这可是走私,让边防和海关抓着了够你们喝一壶的!到时候可别怨我没提醒你们!”
小麻子明白年传亮的意思,连忙出门去了。当晚十二点,大鲶鱼的一对船人不知鬼不晓地卸了货;第二天,两船“万宝路”和“三五”赚的十八万块钱就摆到年传亮的老板桌上。二一添作五,大鲶鱼他们得了九万,总公司和村里得了九万。总公司和村里的九万给了船队三万,另外六万落进年传亮的小金库。六万块钱在年传亮眼里不过是九牛一毛,然而却是现成的、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更重要的是银根紧缩,整天应付的多是催债逼债,而这则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年传亮便无形中多出了一份惊喜,并且带到了庆贺代市长上任的酒宴上。
酒宴正式的贵宾只有展重阳、谢清,大路和老五哥算是作陪。展重阳春风满面却也忧心忡忡。那忧,一是因为苏安全作梗,好好的市长变成了代市长,好好的市委第一副书记变成了排名在苏安全之后的第二副书记。二就是压力大。说是经济调整、银根紧缩发展毕竟是第一要务,作为新任代市长,过去的成绩再大也算不到你头上,下一步发展得好、快,说明你合格,那个“代”字就有希望摘了去,下一步如果发展不起来或者发展得慢、糟,事情也就难说了。
“加快发展!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字,你们有什么好办法我倒是想听!”酒过三巡,展重阳外衣一脱,掏出了心窝子里的话。
国家宏观调控,别人都在收缩甚至于关门,你偏是要跑、要飞,那好办法就实在有限了。年传亮见众人实在讲不出让展重阳高兴的话,这才把大鲶鱼一晚上净赚了十八万的事儿说了出来。
谢清和大路、老五哥的脸沉下了,展重阳却并没有特别的表示,说:“一晚上十八万?”
年传亮说:“那是。”
展重阳说:“不会都归了他们自己吧?”
年传亮说:“那是,码头上除外,船队和总公司净得九万。”
老五哥说:“这才是一本万利,就这一对船一年下来,也比一个大厂强天上啦!”
谢清说:“这个事儿可得小心,闹不好……”
展重阳说:“哪儿那么多闹不好!南方好多地方不都是从走私发起来的?上边正在组织市县头头到南方学习,公书记后天就走,据说就有这方面的内容。”
南方沿海不少地方靠走私致富发展的情况大家早就心知肚明,但要说“学习”却是谁也不敢想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忧心。
“好!”年传亮眼睛里迸出一串火花,“早就说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才是真个儿的呢!”
话题没有继续,酒宴结束之后年传亮要通小麻子的电话,把展重阳怎么说的,公书记和各市县头头怎么要去南方“学习”的情形说了一遍。小麻子当即向大鲶鱼做了传达。一传达,大鲶鱼悬在脑门上的一颗心就放下了,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盯准了“万宝路”和“三五”。这样不声不响三个月,大鲶鱼们满嘴流油不说,海牛岛原本下滑的产值和纯收入,也不知不觉中上升了一个百分点。
然而还是出了麻烦。卸货运货一上来用的就是清一色的外来打工仔,开始他们只知道每晚干两三个钟头活挣一百块钱是难得的美差,并不知道卸的是什么货运的是什么货、大鲶鱼那些小子们能赚多少钱。干过三个月就什么都知道了,心里也跟着不安分起来。那次提出每人奖励一箱“万宝路”或者“三五”大鲶鱼没答应,有人就给公安局长写去了一封信。走私香烟是法律明令禁止的行为,公安局长当即派人把大鲶鱼和他的二船长铐了起来。
大鲶鱼和二船长做的是当富豪的梦,哪儿想到会有这一出,鼻涕泪水全吓出来了,跪到年传亮面前就叫:“书记救命啊!书记救命啊……”
年传亮并不惊慌,以前这样的事儿也有过,公安局今天带人走,明天他一个电话就回来了。这一次他打的还是这个算盘。
“怕什么?没出息!你不就是上了人家的当拉回点香烟吗?你这是初犯,去了好好认错,公安局能不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
大鲶鱼和二船长还是起不了身,大鲶鱼和二船长的老婆孩子闻讯赶来,越发哭成了一团乱成了一团。
年传亮瞪起了眼睛:“干什么干什么!你们的男人和爸爸是海牛岛的船长村里能不管吗?从今天开始,五天以内你们两家的花费村里包了,五天以后我保证让你们睡一个热炕头不就是了吗!”
有了年传亮的这番话,大鲶鱼和二船长放心地走了,大鲶鱼和二船长的老婆孩子也放心地走了:书记是手眼通天的书记,他说了的事儿是用不着怀疑的呢。
事情偏偏不像往常那么简单,年传亮给公安局长打了十几个电话,公安局长的电话就是没人接;打到局办公室,办公室主任说局长去了新西兰,一个月以内谁也别想找着影儿。年传亮只好找起常务副局长。常务副局长说放人的事可是大事,局长不说话我可没那个权力。一次这么说两次这么说,第三次就不接电话和找不到人了。年传亮只得又打局办公室。这一次是一个女同志,说常务副局长和局长一起出去了。年传亮说:“你们局长不是去新西兰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女同志说:“还旧西兰呢!俺们局长这一阵儿腿都快跑细了!”年传亮这才知道事情复杂化了,晚上十点,带上大路和几斤海参扇贝,硬是叫开了公安局长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