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展涛涛,展重阳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有必要把下面的真实情况和自己的担心向范江南说一说。在他印象里,最近一段范江南虽然也讲了一些经济调整、紧缩银根的必要性重要性,实际上劲头一点没减,有些要求还更高了。范江南心里怎么想的,他实在有点摸不准。
头一天晚上预约,第二天上午十点展重阳来到东沧宾馆301号房间时,范江南和宣传部长的谈话还没结束。“……新闻是一个地区的脸面你想过没有?原先省台、海州台每天都有东沧的消息,突然这一段没有了,省和大市的领导怎么想?其他县市的领导怎么想?东沧的老百姓怎么想?要我我就想:经济调整那个东沧没戏唱了,这说明他原先的那个好也是假的嘛!你说这是大问题小问题?你这个宣传部长是怎么当的吧?”
宣传部长抹着满头汗水说:“范书记批评得对。这一段确实是……回去我马上落实,不遗余力不惜代价也得搞上去!”
“好,”范江南说,“你这个不遗余力不惜代价好。经济调整,好多人眼睛里看的全是困难、问题,越是这时候才越是看出你宣传部的作用来了嘛!行了,我可是准备给你们立功了!”
宣传部长的情绪被最后一句话鼓了起来,告辞出门时已经有点雄赳赳的样子了。范江南进了卫生间,展重阳忽然觉出自己来的是太荒唐、太不合时宜了。他起身要溜却不敢,想改换一下要谈的内容一时又想不起谈什么好;身上一阵燥热,脑门上便涌出了一层汗。要是让范江南觉出自己关键时刻出现动摇,那可是要命的事啊!
“找我什么事儿?”范江南从卫生间里出来,一边向沙发上去一边问过一句。
“我是想……想把城建上的几个事儿汇报汇报,先一会儿又说是有些变化……”
“城建上的事儿?不是说有重要的话要告诉我吗?”范江南显然记住了展重阳求见的理由。
“对……”展重阳好不狼狈,“是柳楠听了一些对你和市委不利的话,非得逼着我跟你汇报汇报,我觉得挺无聊,还是算了吧。”
“哎,小柳告诉我的话你就贪污了?什么不利的话,说!”
展重阳知道推托不行了,只得学着柳楠的口吻,把有人将范江南、公达和自己说成是“东沧第一吹”“东沧第二吹”和“土匪书记”“土匪市长”的情形,把乔海运最近一段四处告状和扬言要看着范江南和自己“掉下来”的情形说了。说了又解释道:“我说这都是胡言乱语,没什么意思,柳楠却说我对你不忠,非得让你心里有数才行。”
范江南说:“好哇,这是小柳关心我信任我嘛!”
范江南对柳楠一向印象不错,她的那个妇联副主席就是他提议的。为着这个原因,展重阳与柳楠的关系尽管已经冷得不能再冷,在范江南面前,他经常还是要显出亲密得不行、美满得不行的样子。
“什么第一吹、第二吹和土匪书记、土匪市长,这不明着是攻击污蔑吗!”展重阳义愤填膺,“有些人就是存心要给东沧抹黑,存心让你范书记和我们这些跟你干的人抬不起头来!”
“这不就是了嘛!中央要我们加快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的步伐,有人却专门在那儿挑毛病看笑话,这是什么问题?乔海运是明的、赤膊上阵的,那些暗地里使黑劲、散布流言蜚语的才更是可恶。”范江南站起来,朝向窗外的绿地看过几眼又说:“经济调整从全国的大局上说当然必要,可第一,调整不是说原先发展快的就错了,越慢才越好;第二,调整也不是说咱们东部沿海地区有条件加快发展的,也必须跟那些发展慢的地区学。中央这么说了吗?省和大市这么说了吗?中央和省、大市没这么说我们听他乔海运的?听那些躲在老鼠窟窿里撒布流言蜚语的人的?气可鼓而不可泄!谁要是把东沧上上下下加快发展的这股热乎劲儿给我泄了,谁就是历史的罪人!我看没什么好怀疑的!”他喝了几口水又说:“你回去跟小柳说,我感谢她的好心,但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范江南还是范江南、你展重阳也还是展重阳,谁他也别想动一根汗毛!”
范江南的几句话让展重阳如同喝了美酒,他边起身边美滋滋地说:“行范书记,我先替柳楠谢谢你啦!”
“还有个事儿我正想告诉你。”范江南示意让他重新坐下了。“海州的班子最近可能调整,我可能要到海州去。”
“这可太好啦!”展重阳脸上立时放出光来了,“那天我和柳楠还说,你也早该上一个台阶了,让你小心就有这个意思在里边。”
范江南点点头说:“那是组织上的事儿。去年就打过招呼,上个礼拜正式谈的,先接副书记,换届时再说别的。”
“哎哟!这可真是太好啦!”一般县级市的一把手提拔,除了大市副市长顶多安排一个常委,展重阳是再清楚不过的。
“那你走了东沧这边……”
“书记由公达接没问题,关键是市长。”范江南把问题挑到了明处。的确,市长才是关键。身为常务副市长,展重阳在副市长排名中是第一位,可从党内说上面还有两个副书记,尤其分管政法的苏安全光是副书记就当了四年,据说与省里一位头头还挂着亲戚;而且从几年前,就把眼睛盯在市长的位子上了。展重阳知道,与苏安全相比自己是只能甘拜下风的。但自己当不上同样不希望苏安全当上:那实在要算是自己仕途上的一大克星啊!
展重阳满心忐忑地屏住气息,范江南却坦坦荡荡地说:“上边要我推荐一个人,我推荐的是你。由你来接市长!”
展重阳猛地惊住了,手僵在膝盖上,嘴半张着,眼珠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连眨一下也眨不得了。
“没想到是吧?”范江南笑着,“别人有别人的优势你有你的优势,东沧这几年发展这么快有你一份功劳。再说,把这么一个强市交到一个不懂经济、只会拉关系的人手里,不光我不放心大市领导也不放心嘛!”
这么说大市领导也……展重阳心里一阵狂喜。
“哎呀范书记!这可真是太……太感谢你啦!”展重阳两脚在地毯上挪着,眼前差一点落下泪水。
范江南露出了几分快慰。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大权在握的领导干部的水平,很大程度体现在用人上。水到渠成是一种。因势而用是一种。跳跃式地、出其不意地把某个人提到某个重要岗位上是又一种。而无论从激发干劲还是激发感情上说,后一种都远比前两种来得迅速、长久。平心而论,他更喜欢的是后一种。
“我跟你打招呼可不是为着让你感谢我。”范江南说。“情况你也知道,有人早就盯着那把椅子了,这一次少不了还得闹出点事情来。这一段你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能惹出麻烦来。”范江南起身又叮嘱了一句说:“刚才我说的这些你可以跟小柳透透风,也算是我对她的感谢吧。”
出了东沧宾馆,展重阳第一个想起的不是柳楠而是谢清。汽车前行,大哥大里不一会儿就传出了谢清的声音。
“展市长吗,什么指示?”
“你现在在哪儿?”
“办公室啊,这不刚准备开个会,有事儿?”
“乔海运这两天没到镇上再闹吧?”
“没有啊。那天叫我骂了一顿。我说你小子不就是告状吗,有本事告去吧!别说是北京,告到联合国有人怕你才是见了鬼啦!”
“他说什么?”
“他还能说什么?还是那些屁话呗。我看还是你说得对,给他个棒槌还当针了,就让他告,告上十年看看倒霉的是谁吧!”
“不行,不行啊!”展重阳断然地说。“我跟你说,坚决不能让他再告了,起码是半年以内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告了!这一条必须保证,你听见了没有?”
对方一愣,声调立刻变得神秘起来:“不是有什么事了吧?”
展重阳说:“能有什么事儿,我就是考虑还是少惹麻烦好。”
谢清说:“不对吧?肯定是有事儿,要不……”
展重阳说:“跟你说没事就是没事儿!我看这样:工作抓紧给他安排一个,赔礼道歉和恢复名誉的话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说几句。只要是能让他不上告,什么办法都可以使。”
“行,我知道了。”谢清应着又问道:“你现在在哪儿?”
展重阳说:“你管我在哪儿干什么,还是赶快落实吧!”
“你不是在办公室吧?”
“什么办公室,我在外地。”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起码也得五六天以后吧。”
关上大哥大,展重阳心里平坦多了。范江南的谈话使他心灵上经受了一次洪涛。一个四十七八岁的副市级领导干部,仕途已经到了特殊时刻,每一步升迁关乎的都是后面好大一串的前程。比如这一次的市长如果推荐的是苏安全,至少四五年以内在东沧他是没戏了,而四五年过后还有没有机会就难说了;这一次只要当了市长,以后的书记、大市副市长或者常委、副书记、市长等等就会敞开一路绿灯。古代的仁人志士最感激莫过的是知遇之恩。周瑜感于孙权泣血而亡,诸葛亮感于刘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司马懿感于曹氏父子至死不肯王袍加身,已经成了千秋传颂的佳话。展重阳最感激莫过的也是知遇之恩。这种感激眼下最重要的莫过于小心行事,确保考察和任命之前不出麻烦了。
原先的安排是去东沧造船厂,车到路口展重阳忽然心里痒痒的,急于要见徐茵茵,就对司机说了一声“去南海。”徐茵茵本是东沧宾馆一名楼层主管,因为长得颇有几分光彩,与展重阳几年前就认识了。展重阳当了副市长没多久两人就粘到了一起。去年南海宾馆总经理换成展重阳推荐的人,徐茵茵也就调来当了副总。这一来南海宾馆也就成了展重阳的第二个家。因为在车上通过电话,展重阳这边推开房间的门,徐茵茵那边已经扑进怀里。徐茵茵三十二岁,身材好脸蛋圆会撒娇,展重阳一沾身就把什么都忘了。两人抱着滚着解了馋,展重阳才把范江南要调海州和自己要当市长的消息说了。那把徐茵茵乐坏了,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呀?”展重阳说:“现在告诉你也不晚哪。”徐茵茵说:“那不行,得再来一次!”当即学着三级片,一舔一舔地把展重阳的小鸟儿舔起来,然后翻身骑上,喊着叫着地来起了“大庆”。展重阳难得有这样的体验,也乐得配合,“大庆”由此获得了成功。大庆之后展重阳睡了一个小时才好歹起来,与徐茵茵一起进了小餐厅。
小餐厅里意外地站起了谢清。
“你?你怎么来了?”展重阳的眼珠子差点蹦上脑门。
谢清只是把眼睛盯到徐茵茵身上。从进门时展重阳搂着徐茵茵腰的那只手上,谢清已经读懂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但他故意装作懵懂的样子问:“这位漂亮小姐是谁,我怎么没见过呢?”
展重阳说:“徐总,宾馆的,让我帮着要钱的。”
谢清递过一张名片,说:“谢清,展市长的老部下。”
徐茵茵说:“哎哟谢书记呀!早就想见一直没得机会。这可太好啦!你还没吃饭吧?正好,展市长我就交给你了。”
谢清是接过展重阳的电话,先与市政府办公室联系,又与东沧造船厂联系才找来的。徐茵茵一走,真的就陪着展重阳吃起饭来。
“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总得讲清楚。前天我才把乔海运骂得狗血喷头,今天就让我去赔礼道歉,不要说我变不过脸,乔海运也肯定以为我们怕他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谢清半是牢骚半是申诉。展重阳承认他说得不无道理,但对他贸然找到这儿还是有点不愉快——即使对谢清,他也不想暴露自己与徐茵茵的关系的。
“叫你办肯定是有理由,没有理由能叫你办吗?你是弯不下身子去说那几句软和话吧?”
“怎么叫弯下身子说软和话?我就说原先抓错了,展市长来电话说要给你安排工作,以后你千万不要告了行吧?那乔海运要是说他还非告不可,你让我说什么?给他跪下来?”
展重阳这才不得不换了口气说:“其实确实没什么,就是范书记叫我小心点儿,不要惹出麻烦。”
“范书记?该不是你又有什么好事了吧?”
“我能有什么好事,是范书记可能高升——这是我猜的啊,范书记可是一字没露。”
“范书记……”谢清思忖着:“该不是范书记高升你也随着高升,要当市长或者副书记了吧?”
谢清的政治嗅觉绝对是第一流的,展重阳禁不住露出了几分惊慌,说:“你别瞎说!这可不是瞎说的事儿啊!”
谢清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大松一口气说:“这可太好啦!太好啦!”
展重阳知道再说什么就多余了,只得笑笑说:“范书记可是交待谁也不准露,你小子那嘴把严了,泄出去我能饶了你才怪!”
“叫你说我一钱不值了!你和范书记的事儿我什么时候漏过汤?什么时候?”谢清一肚子委屈。他知道,自己的前程越发地与展重阳分不开了。
展重阳说:“这是对你信得过信不过的事吗!行了,别的也别说,你就说乔海运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我亲自去找呗,愿打愿骂我挨着就是了——哎”谢清忽生一念:“不是说年传亮原先跟他挺有交情吗,要不让年传亮出出面,只要能保证他这一段不上告,要求什么答应他什么不就是了,别的等你和范书记上去了也来得及呀。”
展重阳说:“行,这个办法行。年传亮那儿你去跑一趟,就说我和范书记希望他能帮着做做工作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