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章大师来过和山泉被称作龙眼的消息传开,龙眼和龙眼周围那片土地就成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价格已经长到了相当可观的地步,展重阳明知如此也还是断然应下了:“行,这个事儿就由我和谢镇长负责了!”
有了这个许诺,卓守则才答应跟香港和台湾、洛杉矶的三位兄弟商量一下,力争把“卓氏中兴”落到海牛镇的地面上来。
看到了希望展重阳就越发盯紧了。卓守礼奉命去到海州,帮助排除来自烟台、海州或其他方面的干扰;谢清则奉命每天至少与卓守则和卓守礼通两次电话,确保信息及时准确。这样又过了五天,四个人再度相会时,卓守则说香港和台湾洛杉矶的三个兄弟已经原则上同意了他的提议,只是三兄弟要亲自回来考察一次,亲自与东沧市和海牛镇的头头们见见面儿、谈一谈。
展重阳说:“考察好哇!谈谈好啊!你告诉他们,我和谢镇长热烈欢迎,范书记和公市长那儿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也肯定不会有问题。你卓家兄弟干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们当然要支持嘛!”
台湾和香港、洛杉矶的卓氏三兄弟果真回来了,展重阳、谢清果真全程陪同极尽地主之谊,范江南和公达也宴请了三兄弟,对三兄弟投资乡梓的精神给予了高度评价。协议几经讨论推敲,双方都认为可以签字了,三兄弟忽然提出公司奠基仪式要搞得热闹一点隆重一点,让卓家在世的老人,包括卓立业和卓立家都能回来走一趟,看一看家乡的变化和卓家中兴的盛况。
“两位老人离开家乡快五十年了,这是他们最后的愿望,希望你们能够理解。”罗伯逊和卓守则言辞恳切。
看似随意和无足轻重的要求使展重阳很是紧张了一阵子。奠基仪式搞得热闹一点隆重一点,让上上下下都知道,正是他所希望的;提出让卓立家和卓家的老人们多回来几个参加奠基仪式,他也没有什么异议,唯独那个曾经当过国民党上校参谋长和少将特务司令的卓立业回来,让他一时难以答复。那不仅牵扯到自己内心的仇视和厌恶,更牵扯到当年海州分区机关差一点全军覆没的那桩血案。那死的是二百多人、伤的是一百多人。那虽然拿不出正是这位卓立业得到了其弟卓立群的密报才采取行动的确凿证据,这位上校参谋长的责任却是无论如何逃脱不了的。让这样一位刽子手堂而皇之地回到东沧参加奠基仪式,展重阳想象不出会发生什么事儿,想象不出父亲和年打雷那些海州分区的幸存者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响或举动!
“这个事儿依我看不会有什么问题,”展重阳不愿意影响卓家兄弟们的信心。“但因为牵扯到接待上的事儿——两位老人毕竟年事已高,我还得请示一下你们看行吧?”
卓家三兄弟包括卓守则早已预计到这个问题的复杂性和尖锐性,做好了要挟力争和实在不行的情况下放弃提议的准备,因此对展重阳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解释说两位老人都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回来绝对没有其他想法,希望能把这个意思跟上面说清楚。
问题果然使范江南和公达也觉出了棘手。
“卓立业!卓立业可是一个两手沾满烈士鲜血的刽子手!把他请回来绝对不是一件小事!”范江南说。
“我看得统一认识,最好给上边也报一下,要不有人问起来不好说,接待起来也容易出问题。”公达也有同感。
问题提到市委常委会上引起了不小波澜,作为紧急请示件送到海州又引起了不小波澜。但前后两天一夜,范江南便亲自找到三兄弟和卓守则面前,表达了欢迎卓家两位老人重返故里参加奠基仪式的态度。“共产党过去讲阶级斗争也讲爱国,现在阶级斗争不讲了爱国就是最高原则嘛!两位老人怀念家乡、支持后辈投资乡梓就是最大的爱国举动,我们不但欢迎还要感谢。请你们告诉两位老人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保证让他们来得愉快走得高兴!”
协议签订,“卓氏中兴”奠基仪式如期举行。当已是风烛残年的卓立业、卓立家坐在轮椅上,与四叔和卓家的老少爷儿们,在礼花、彩纸和锣鼓、鞭炮的喧腾中,同范江南、公达以及海州市的几位头头一起出现到仪式现场时,卓立业、卓立家老泪纵横。四叔和卓家不少老人老泪纵横。那使不少在场的工作人员也泪光闪动。可当电视画面把现场的情景传送到海牛岛村中的那座小中国楼里时,年家那台七十四厘米的彩色电视机,突然在一声惊人的爆响中,变成了一堆破碎不堪的电子垃圾。
十五
年传亮想到了种种后果,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与展重阳的对峙,会使卓守则做了多年的“翻天”梦终于成了现实。
引进外资的事儿年传亮知道得并不晚,但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在遭受了那样的摧残之后,卓家逃到海外的人还敢把资金投回东沧和海牛镇,不相信展重阳那样一个被人家夺走了初恋情人的党委书记,会与当年的情敌和仇人携手合作。可不相信的事偏偏发生了,发生得热热闹闹、冠冕堂皇。
年传亮当然不是一直袖着两手在看热闹。得知协议签订,协议中认定了“卓氏中兴”的名字,规定“卓氏中兴”所需要的二十亩土地由海牛镇政府无偿提供,其中还包括那个被称作风水宝地的龙眼在内,协议之外还附加了邀请卓立业、卓立家回乡参加奠基仪式的内容,年传亮连夜给范江南写去一封信,把协议、展重阳与二十一条、李鸿章联系到一起,批了一个猪狗不如;要求市委立即采取“断然措施”,坚决制止卖土求荣的行为,坚决将卓立业绳之以法,以告慰于当年海州分区的英烈们。范江南见信后一连看了三遍,一连三次拿起电话要跟年传亮交换意见,可想想电话上无论如何说不透,当面交谈也很难谈好,于是提笔在信上做了一段批示,对当年海州分区的英烈极尽褒扬,对年传亮的政治觉悟和责任心极尽赞赏,同时要求市委一位副书记和统战部长,对年传亮提出的问题做出郑重负责的说明。按照批示,市委那位副书记和统战部长找到海牛岛,把引资的经过、海牛镇党委和东沧市委研究请示的经过,以及中央的政策、兄弟地区的经验做法摆到了年传亮面前。这样,年传亮尽管心里不舒服也不好再说什么。奠基仪式的请柬他是提前几天接到的,看也没看就撕成了碎片。东沧电视台的现场转播原本他也没准备看,但那个当过国民党上校参谋长和少将特务司令的卓立业到底长的什么模样?原先海州分区的老革命会不会有人上去大闹一场(从身体和健康考虑,他没有告诉自己的父亲)?卓守则和从海外归来的那几个卓家的小兔崽子会不会张牙舞爪地来上一番表演?好奇心最终把他引到电视机前。面对热烈隆重的场面他忍无可忍,把一只茶杯扔到电视机屏幕上。但扔过骂过,还是不得不承认卓守则走了一步好棋,展重阳走了一步好棋。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展重阳和卓守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成了伙伴和朋友——从电视上看,两人确是形影相随配合默契——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这个问题其实连展重阳也说不明白,但与卓守则成了伙伴和朋友确是不争的事实。奠基仪式结束时这种关系还停留在合作伙伴的层次,即使随着省政协委员的推荐上报和土建工程的顺利进展,合作的层次越来越高,展重阳还是认定与卓守则不可能成为朋友——真正意义上的、在事关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关键问题上相互信任支持的朋友。
没过多久,事情却发生了变化。那天为着卓氏公司电路改造的事,展重阳、谢清出面请市供电局的头头喝了一次酒。酒是在栖霞山望波亭喝的。栖霞山原本是佛教名山,近年成了中央和省不少大单位的疗养地;望波亭一边望的是海里的波一边望的是山上的波——山也是波。宴请结束,市委办公室一位副主任来到面前,聊起了市里换届和对展重阳当副市长的种种议论。展重阳不想当着卓守则的面儿谈这个话题,便把那位副主任向车里推着:“行了,快回去醒醒酒吧,要不弟妹又得罚你钻床底了。”眼看汽车开走又损了一句说:“这个家伙,嘴上没个把门的看来是不行了!”
卓守则却上了心,说:“我怎么觉着他说得有道理,这个副市长也该轮上你了呢!”见对方没有表示又说:“放心,你要是当上副市长,起码是俺们这些人也跟着光荣光荣吧!”
谢清说:“行,老卓,像个朋友说的话!”
展重阳说:“这是个该不该的事吗?该上的多了,哪儿就轮到咱头上了!”
卓守则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海牛镇这几年了得吗!这次引资,我看范书记、公市长对你都很欣赏啊!”
谢清说:“欣赏是欣赏,眼下是特殊时期,一般欣赏不灵了,真要上,非得有特别打动人的办法才行。”
从卓守礼当兵起卓守则就没断了跟官场上的人打交道,对官场上的事儿说不上知道得很多却也知道不少。最重要的是作为一名私营企业家,他深知在官场上必须有几个关键时刻说得上话帮得上忙的人;展重阳如果当上副市长,绝对是一个好消息。
山坡上两棵高大的合欢树送过一阵花香,卓守则用力吸了一口,那香气便进到肺腑里了。“你们就说需要我帮什么忙吧!”他目视展重阳和谢清说,“只要展书记能当上副市长,我是要钱出钱要力出力,绝对没有二话!”
展重阳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表态,心里动了动还是推托说:“别,你有这份心我就感谢了。眼下确实没有这个必要嘛!”
真实里说,要把自己的命运与卓家这位头面人物联到一起,展重阳仍然不乏疑虑和警惕。
卓守则怔了一下。谢清连忙说:“展书记的意思不是不欢迎你帮忙,是眼下最关键的还是找出一个更有效的办法。”
“更有效的……”卓守则皱起了眉头。
展重阳起身走人,卓守则招招手说:“我想起一件事。前几天我听邢工说,他大哥在浙江一个地级市当组织部长,去年市里空出一个常委的位子,好多********和委办主任都削尖了脑袋往上钻;有向两个一把手家里跑的,也有向省里跑的,只有一个********眼看市里缺少资金、年初定的一项大工程干不下去,从县财政一下子拿出四百万,帮助市里把大工程干成了。结果不用说,那个常委的位子就落到那个********头上了。”
谢清和展重阳交换了一个目光,禁不住露出了笑脸,说:“行老卓,就凭你这个故事,展书记真当上副市长也得给你记一功!”
思路有了,展重阳和谢清把眼睛盯到了渔民节上。渔民节是沿海渔民的传统节日。每年谷雨,百鱼上岸、渔船出航时,家家户户、海上船上都要给龙王爷和海神娘娘烧香焚纸、磕头祈祷。那原本是民间自发的活动,东沧市借题发挥,把渔民节变成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的大节日。渔民节每两年一次,今年因为北京和省里的领导要来,市里计划把活动搞得大一点热闹一点。但那需要钱,市里偏偏拿不出钱;向企业派,企业困难重重同样拿不出来。这样直到渔民节临近,大型团体表演和渔灯晚会的资金还没有着落。那天听财政局长说范江南和公达伤透了脑筋,展重阳当即表态说:市里如果实在困难,我们可以拿出一百万,支持市里把这件大事办好。财政局长当即报告了范江南和公达。范江南说这个展重阳不是喝醉了要涮咱们一把的吧?那话传进展重阳、谢清耳朵,两人当即指示向市里拨款。一百万对于海牛镇是一个了不得的数字,分管副镇长把几个企业的贷款截了,把干部和教师的工资截了。这一下不得了,没等钱拨走有人就扬言要到市里静坐去。展重阳和谢清硬着头皮把钱拨走,接着找到卓守则,让他带头捐了十万块钱,把干部和教师的工资发下去、情绪平息下去了。
一百万拨到市财政的消息使范江南喜出望外,说:“什么干部是好干部?展重阳这种顾大局识大体的干部才是好干部!东沧市多有这么几个好干部,市里的工作就好做多了!”财政局长把话一字不漏转达之后,拍着展重阳的肩膀说:“厉害!咱兄弟这一手厉害!那副市长是准定没有别人的戏了!”
渔民节的表演区展示区在市体育场,民俗表演区则在海牛岛,这一来年传亮就成了主角。民俗表演第一项是祭奠龙王。修整一新的龙王庙前竖起一杆黑边镶金的龙旗,垒起一排巨大的香鼎和供案。年传亮陪同范江南和北京、济南的贵宾到来时,香鼎里点起十二支三米的高香,供案上摆起两只四百斤重的大肥猪,四个用十八斤白面蒸出的大饽饽。大肥猪被吹得鼓鼓的刮得亮亮的,脸上还点了朱砂;大饽饽笑的口子不下半尺,一个枣儿不下一只碗大;北京和济南的贵宾向面前一站,眼睛里立刻便迸出火花:“哎吁——”
祭祀开始,一队青衣青褂、布扣网鞋的古代渔民走上前来,点香,磕头,祷告。主祭人声若洪钟。几十名现任船长也行礼如仪、祷告如仪。祭奠仪式继续,几面大锣开道,那伙古代渔民和现任船长护拥着两只大肥猪和四个大饽饽朝向海边走去。海边一群老渔民,一边拉着渔网一边唱起了渔号。
啊义哦——啊义哦——
啊哟——号!啊哟里号——
渔号没有词儿,全是老一辈渔民与大海搏斗中喊出的激越豪迈的音调。那使范江南和那伙贵宾们无形中受到了感染。
古代渔民和当代船长护拥着两只大肥猪、四个大饽饽登上一只披红挂彩的渔船。渔船驶向大海,在海中一个看得见的方位停住,两只大肥猪和四个大饽饽随之被抬起,隆重庄严地抛进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