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找起来。他要找到他的两个女儿,让她们同样得到安息和再生的机会。作为父亲,生时他没有给予她们多少温情关照,死后,无论如何他也要尽一尽父亲的本份。找,找,在傍近街口的石阶那儿终于找到了。那是两具女尸,从形体和感觉上他认定那是自己的女儿。他觉出了悲哀也觉出了欣慰。正要掩埋时,却发现那尸体不是两具而是四具,从形体和感觉上也更像是一母三子,更像是他的妻子、小儿子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牧羊人茫然了、惊惑了。及至他把眼睛放得更远更宽,才发现那四具尸体旁边还有另外不下四五具尸体,与另外不下四五具尸体相连的还有更多个四五具、十四五具、二十四五具;而那无论从体形上或者感觉上,都压根儿找不出任何真正的、实质性的区别。
牧羊人颓然地坐到地上,坐到焦尸焦土面前。绝望!绝望!除了绝望还能有什么呢?家没有了,妻子儿女没有了,连尸体也没有了,一切一切,几十年十几年的血汗、泪水、恩爱、亲情、仇怨,统统统统没有了,没有了……这样坐过好一会儿,当一阵细风裹着一层烟尘迷住了他的眼睛鼻孔,他不得不抬起手来在眼睛鼻孔上抹过几把之后,他终于重新站立起来,开始了新的一轮行动。这一次他找来的是一只没了柄的锨头,发了疯似地扒着焦灰挖着焦土,掩埋着每一具尸体;他要让妻子、儿子、女儿,所有死于非命的妻子、儿子、女儿,所有死于非命的乡亲们,都得到一个安身之所、再生之地——但愿他们今生能够安息,但愿他们来生再也不要遭受这样的劫难、这样的厄运……
这样他一直埋到星月满天,一直埋到实在没有了一点力气时才不得不停止下来。而一经停止下来,才觉出了口干舌燥、咽喉肿痛,觉出了恶心得不行。而一经“觉出”立时便肠翻胃倒,一嘴大张,呕吐不止。直到把肠子和胃差不多也吐了出来,才发现那群被忘却多时的山羊,同样瞪着干渴的眼睛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同样在翻肠搅胃地呕吐着——那烧毁的村庄、山林,那烧焦的人、猪、猫、鸡、狗的尸体,散放出的那种燎燥、脏肮的气息气味,是足以把任何生命和生灵置于死地的。牧羊人看到了死亡的影子,看到了紧紧跟随在自己和羊群身后的那条瘟疫的毒蛇,身上不觉冒出了一层冷汗。羊,羊群!如今,除了羊群,除了自己这把老骨头,驼来峰、圣树屯还留下什么呢?牧羊人还能指望什么呢?烧的已经烧了,死的已经死了,唯有保住羊群,保住自己这把老骨头,才是实际和有意义的事。而“保住”,最要紧的是要找到水,干净的、没有遭到毒化的水;最要紧的是洗去手上脚上皮肤上沾染的一切焦臭脏肮,洗去鼻子里嗓子里五脏六腑里灌进的一切焦臭脏肮。可井水是不行了,越草河里的水是不行了。牧羊人想起了村外石崖下的那个旺命泉,于是瘸着拐着,拼尽气力,带领羊群向那边奔去。
当晚牧羊人和他的羊群,是在旺命泉旁的野地里度过的。
第二天再次入村,将暴尸露骨的乡亲们草草掩埋过之后,牧羊人朝死去的家园、死去的驼来峰和老白果树望过最后一眼,便断然地把手中的鞭子一甩,带领羊群踏上了远走他乡的路。任凭天南海北、山左山右,牧羊人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重新为自己和羊群,寻找一片生存、生活的土地。
头羊听懂了号令,带领二十几只部下一溜烟蹚下土堰、跳过沟渠,向天蓝草绿的远方奔去。过了黄土坡望树崖就在眼前了,而过了望树崖,按照习惯的说法就算是离开圣树屯和驼来峰的地面了;这一离,哪年哪月哪一辈子能够回来,就只有天知道了。铁了心的牧羊人也禁不住打住脚步,把直梗梗的脖子打了半面回转。不知是受了主人的感染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头羊昂着脖子、侧着耳朵凝立片刻,发出几声难得听到的长鸣之后,忽然离开队伍,朝旁边的一道山坡那边奔去。
这出乎牧羊人意外,他喝一声:“回来!”把鞭子朝天一扬,“叭”地甩出了一声爆响。往常头羊间或失态或带错了路,有了这一喊一响,立时就会得到纠正。可这次不灵了,头羊径直穿过一片野地,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变成了急颠颠的小跑。头羊通灵,或许是知道要远离故土于心不忍?可于心不忍为什么偏偏……牧羊人连忙喝住羊群随后追去。
头羊奔上山坡,在坡地上打过几个旋转之后,抬起前足,拼命地扒起土来。它仿佛在寻找什么,焦灰扒开了,焦土扒开了,新土扒开了,还是不停地扒着、扒着……牧羊人说不出的多少疑惑惊诧,怔怔地,直等头羊扒得累了,停了,这才走上前去——洼地上扒开好深好大一个土坑,土坑里却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东西。牧羊人认定头羊是故土难离,在它身上脑袋上摸了摸拍了拍,抱起便要离去。
头羊奋力挣脱了。它重新跳进土坑,扒着,用嘴啃着,同时发着急切嘶哑的呼唤。这一次牧羊人看清了,土坑里横过一条树根,树根足有胳膊粗细,毛须四张,被啃开的新痕那儿,正流着清旺的汁液。
树根?哪儿来的树根?牧羊人一阵茫然。可当他抬起目光,顺着头羊注视的方向,眼前出现了那座拔地耸天、令人一看便心生凄楚的“黑塔”时,他的心不由地发出了一阵难以遏抑的悸动。
——老白果树!那是被烧毁了的老白果树的根!那是只剩下了一具黑色焦骸的老白果树的根!
——老白果树的根还活着!旺旺地活着!老白果树没有死!老白果树不会死!
——只要老白果树不死,驼来峰、圣树屯就不会死,就有再生再茂的那一天!
牧羊人跳进土坑,久久地端详着、抚摸着那条流溢着生命汁液的树根。当他重新站到山坡上时,他把头羊紧紧抱进怀里,把成珠成串的泪水,洒到满坡满野的焦土上了……
当晚,旺命泉那儿搭起了一座柴棚。
第二天,柴棚那儿垒起了第一座土灶,升起了第一缕炊烟。
驼来峰又有了生命,圣树屯又有了生命。那生命是如此顽强坚韧,以至使另外几名幸存者大受感动,驼来峰、圣树屯的上空,因此又多出了几缕如诗如画的炊烟——炊烟,那是生命的永生的旗帜啊!
然而,单凭“旗帜”是供养不了牧羊人和他的羊群的。每天每天,牧羊人不得不翻过望树崖或者涉过越草河,到远方去寻找青葱茂密的草场。冬去春来、春往夏至,一次放牧归来,牧羊人忽然听到驼来峰上传来了几声婴儿的啼号。
这里远离村庄一片荒凉,哪儿会来的婴儿?可侧耳细听,啼号一声连着一声,确乎不是出于耳谎,确乎不是别的声音。牧羊人循声寻去,果然在半山腰的一块野地上发现了一个婴儿。
婴儿白胖娇弱,身上裹着一块桃红绸布,绸布外系着一条杏黄丝带;两只小眼刚刚睁开,几缕青发还依稀粘在一起。婴儿显然是刚刚降生的。可有谁、怎么会在这儿生下一个婴儿来?牧羊人的眼睛搜遍了远远近近的山坳野路,压根儿没有见到一丝人迹人影。“这可真是奇啦!”他抱起婴儿,原地打过几个盘桓,这才发现眼前的野地,正是毁于那场大火的、那座原本属于看山人的阁楼的旧址。
牧羊人把婴儿抱回村,一位幸存的乡亲认定,那绸布和丝带的布料、颜色,正是罗丝离去时穿过的;有人扳着指头细细一算,婴儿的诞辰离开那场大火、离开罗丝蒙难的日子,不多不少恰巧10个月。
“罗丝的骨血!这是罗丝留下的骨血啊!”牧羊人和幸存的乡亲们真有说不尽的惊诧、感慨。
牧羊人清冷的茅屋成了婴儿生命的摇篮。婴儿鲜活旺盛的生命,为牧羊人悲苦苍凉的生活注入了亮色。渴了,有泉水;饿了,有羊奶;困了,有草地;哭了,有白云;乐了,有小鸟……说不尽的含辛茹苦,说不尽的芬芳甜蜜。婴儿过周岁时,恰逢一位云游八方的高人从这里路过,一见婴儿便连声叫绝,说是驼来峰的灵气、老白果树的灵气都汇聚到这孩子身上了。
有了名字没有?
还……还没哪。
山人斗胆,为这婴儿起上一个可好?
哎呀!高人这样看得起,那可真是……
好,好。就叫罗灵,罗丝的罗、星罗棋布的罗,天灵地秀的灵、灵光八斗的灵。有朝一日,这孩子是要把驼来峰和老白果树的灵气灵光,罗布四海、光扬八方的。……
无尽的亲情,无尽的期盼,小罗灵迎来了第5个生辰。
5岁的小罗灵好不清秀健壮,那神态模样天生跟从罗丝、铜栓身上扒下来的一样。生日那天,牧羊人请来幸存的几位乡亲,喝光了一坛埋了不下十几年的老酒。随后,又特意带着小罗灵上了驼来峰,来到那片被烧毁的阁楼旧址。有关罗丝的故事还远不到讲清的时候,但让孩子记住那个地方和那个名字,在牧羊人看来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
那是午后,天上有云,薄薄的一层,驼来峰被罩上了一层斑驳陆离的色彩。几年的风雨沐浴、日月照耀,驼来峰的黑色和死亡气息日渐褪去,象征生命的绿色正在山脚下、山坡上重新扎下阵脚。老白果树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黑塔似地、默默地向天矗立,诉说着无尽无限的忧愤哀伤。那情景每每使牧羊人黯然神伤、涕泗横流。
讲述过阁楼和一位名叫罗丝的美丽女子的故事——那故事自然讲的只是前半部分,举行过简单的祭祀仪式,父亲领着儿子踏上了回家的路。在经过一片棘丛时,儿子忽然歪着脑壳,停住了脚步。
“爹,号响!”
父亲听清了儿子的话却没有在意。好像是在旺命泉边重新扎下根来的第一夜,梦中他听到了一种呜呜的声响,那声响悲切凄婉,说不出是号角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有人告诉他那是羊角号,是老白果树在哭诉。哭诉连续几个月之后渐渐消失了,一连几年再也没有出现过。眼下光天白日,驼来峰又是一个没人光临的地方,平白无故哪里就会来的号响?
“爹,你听!呜——呜——可好听啦!”
父亲还是只管走自己的路,直到儿子扯住他的胳膊,他才不得不侧起了耳朵。而一侧,果真,他也听到了号响:呜呜地,似断似连,仿佛来自远方的、深情而又热烈的召唤。
“爹!那儿!那儿!”
顺着小罗灵的手指,牧羊人看清了,老白果树的残骸的上方浮着一片彩色云霞,云霞上一对银舟似的号角耀光烁彩,号声正是从那儿飘来的。奇怪!都说老白果树是有灵的,都说羊角号是老白果树的灵音,可从来没有听谁说过灵音还会显出形来!难道……牧羊人好不疑惑,罗灵却蹒跚着脚步直向羊号角那边奔去。
牧羊人赶忙向前去追。
一追,便追到了老白果树下。
自从老白果树失去了生命的苍葱,变成了一座黑色的“铁塔”,牧羊人就从未靠近过老白果树,从未到过老白果树跟前。老白果树过去是他心灵的圣物,如今依然是他心灵的圣物,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心灵的圣物的那副焦黑爆裂的形象。这会儿,面对老白果树的残骸,牧羊人说不出的满心忐忑,他低着头、踮着脚,生怕惹出一丝声响。小罗灵仿佛看透了父亲的心事,懂事地拉住父亲的手,一声不吭地偎在父亲身旁。他们可不愿意惊扰了老白果树的在天之灵:老白果树的根子没有死,老白果树的根子越长越粗、越长越壮,老白果树总有一天要回来的!那是他们的期望、信念,也是他们之所以如此顽强、坚韧地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生活下去的支点啊!
默然凝视、祈祷片刻,牧羊人抱着小罗灵就要离去;想想又觉不妥,便拉着小罗灵一起跪到地上,朝向老白果树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这一磕,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牧羊人刚刚起身要走,脚下忽然猛地一晃,几乎把他晃倒;没等他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儿,面前又忽忽啦啦落下一层焦炭。他一惊,发现焦炭是从老白果树身上落下的,心想坏了,肯定是惊了老白果树的灵了,连忙拉着小罗灵跪到地上又磕了几个头。哪想这一次更奇,他磕一下老白果树抖动一下,抖动一下落下一层被烧焦的残骸;而一层残骸抖落的同时,一层灰白色的、新生的皮肉也随之裸露出来。
牧羊人瞠目结舌。牧羊人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惑。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他看看小罗灵,小罗灵正瞪着两只惊异的眼睛;他环顾四周,驼来峰稚嫩的绿草和天上薄薄的云层清晰如画;他朝自己脸上打了几个耳光,脸上立时出现了麻沙沙、热辣辣的感觉。在确证一切都是真实的之后,他试着又磕了一下头——奇迹竟然被再次证实了,老白果树竟然又抖落一层焦骸,冒出了一层鲜灵活生的皮肉。
老白果树被唤醒啦!
老白果树蕴蓄的生命力喷发啦!
老白果树有救啦!
驼来峰有救啦!……
牧羊人意识到了这意外发现所具有的特殊意义,立刻被一种惊涛骇浪般的震栗淹没了——那是兴奋的震栗、激情澎湃的震栗啊!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跪在地上一股劲地磕起头来。小罗灵也明白了眼前的处境,学着爹爹的样子,不停地磕着、磕着。
一下、两下、十下、二十下……
羊角号升上天空,锦云辉耀的霞彩和光亮罩住了老白果树的身影,号角如泣如诉、如歌如吟,声声相连,呜——呜——把驼来峰、牧羊人、小罗灵和天地间的一切一切,都浸染到、淹没到一股温暖和煦的激流中了。
……一百下、二百下、五百下、六百下……
牧羊人膝盖磨破了、额头渗血了,小罗灵膝盖磨破了、额头渗血了,还是一刻不停地磕着、磕着……几位幸存的乡亲闻讯赶来,周围村子的乡亲们闻讯赶来,人们仿照牧羊人和小罗灵的样子,乌压压地跪了一坡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