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树屯也变成了一片黑色,那些将士们肚里的气算是平了不少,朱天王的气依然旺得很。这是关乎王位、王朝的事儿,是比性命还要紧的事儿,别说烧一座山、灭一个村子,把天下所有的山都烧了,把天下所有的村子都灭了,也消不了这口气儿去的。兆天师眼珠子骨骨碌碌打过一阵旋儿,说出一个理由:那“领旗”既然身为“领旗”,又是“升天”,与一般常人被火烧死自应不同,肯定是囫囫囵囵、圆圆满满走的。这一说,朱天王算是得了一点安慰。但心里总觉得发虚,总觉得那词儿不怎么踏实,因此火气还是一股劲儿地向上冒。可山烧光了,村子烧光了,人烧光了,连个发泄的地方也没有了。于是盯准几个不中意的将士的脑壳,又要给人家削了去。
兆天师连忙上前拦住,说将士是大王创国兴邦、建功立业的犬马,今天又是吉日,是万万杀不得了。
“大王,今儿这吉日依我看是吉祥得很、喜庆得很,应该给大王祝贺才是呢。”
“嗯哼?”
“大王想想,今儿个一早点的火,一直烧到现在,这不是给大王点了一天的灯笼火烛?除了大王,谁人能有这等的喜庆风光?”
“嗯哼!”
“不过依我看,大王还可以来上个喜上加喜。”
“唔哈?”
“还有一支最大的蜡烛没点上,大王何不一并……”
“最大的?哪儿来的最大的?”
“大王看那儿!”
“……天师说的是老树王?”
“怎么,大王也听信传言,真的相信那是神灵化生?”
“这个……信也倒不全信,只是……”
“没有老白果树哪儿来的驼来峰的好风水?没有驼来峰的好风水哪儿来的美女和‘女旗’?”
“不错,咱们得不着,也不能留给两姓旁人!”
“不不不……大王,我是说,大王既然要借这方风水成就大业,不如干脆一借到底。这树王少说也有几千年德行,比起那个名叫罗丝的民间女子,可就不知胜出多少来哩!”
“唔……那么照天师的意思是,烧?”
“不不!是照大王的意思!是请老树王升天!请老树王为大王登位、北唐国开基升天!”
“嗯哼哼哼哼哼……好!升天!升天!就请老树王升天!……”
要把老白果树这样一棵顶天立地、傲世凌云,被一方百姓、八方士民视为圣灵的“树王”付之一炬,除了朱天王、兆天师一类压根儿没长心肝人性的盗匪山寇,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事儿。因此号令一出,不要说是驼来峰周遭的百姓,就是那些甘愿给朱天王、兆天师做鹰犬狗马的“将士”们,也无不心惊肉跳。如果不是有一个“请”字和“升天”两个字摆在头里,只怕是再杀几名十几名将士,也难能点起那把火来的——那跟烧一座驼来峰、灭一个圣树屯,压根儿不是一回事情呢!
“请”和“升天”与纵火自然不能等同视之。“升天”要有仪式,老白果树下临时摆起一张祭桌,桌上摆了几样祭品、一只香炉。朱天王、兆天师衣冠齐整在桌前拜了拜,点了几支香,祷告了几句请求老树王升天保佑的话,仪式就算结了,接下就该放火点燃了。
朱天王、兆天师原本以为烧老白果树跟烧驼来峰、圣树屯一样,不过是点一把火的事儿,临到眼前才发现远不那么简单轻松。老白果树高可入云,最下边的老枝离地面少说也有十几丈,将士们手里的火把压根儿靠不到上边儿。那就搭人梯呀!不知是胆怯还是鬼使神差,人梯搭了几次,每次都是眼看着立起来了立起来了,呼啦一下又塌了架儿。好不容易总算搭起、爬上去了,火把够得上老枝了,可怎么也点不着火儿,非但点不着,火把散落的火星火种被风一吹,把将士们,连同现场“督促指导”的朱天王、兆天师,脸上衣服上先给烧了一层窟窿。朱天王、兆天师急了,命令将士们四处搜索,搬来不少柴草,围着老白果树堆了一圈;想先点起柴草,然后向老白果树身上引。办法确乎够绝的,柴草又干又焦一点就着,火苗不一会儿便呼呼啦啦冲天而起,探着长长的脖子、伸着红红的舌头,在老白果树的浓枝密叶中窜来跳去。然而柴草加了一堆又一堆,除了烤焦了几片细枝嫩叶,老白果树的皮毛也没有损伤一毫。这使原本胆颤心惊的将士们面如土色,也使原本心存疑虑的朱天王没了主意——果真惹恼了老白果树的神灵,对于他和他的北唐国那可不是玩儿的呢!
最紧张莫过的还是兆天师。主意是他出的事情是他引起的,老白果树如果“升”不了“天”,他交不了差事小,朱天王和大唐国见不到、得不到“吉相”,只怕是他那天师的位子和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能不能保住也成了问题。事关大要,他苦苦思索,忽然想起来时路过一座制作桐油的作坊,眼前一亮,当即派人带了车马去抢来几十桶。他让人把桐油围着老白果树泼了厚厚一层,然后命令将士爬到树上,把桐油倒着、泼着、抹着,从树身树干直到树枝树叶搞了个稀里糊涂、乌七八糟。这样重新再点,老白果树才缓缓地被点燃了。而一经点燃便不可遏止,不一会儿火苗就熊熊烈烈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竖起了一支巨大的“火把”。
“火把”直抵苍穹、点燃了云海群星,点燃了无边无际的夜空。朱天王、兆天师欣喜若狂,嚎着跳着,把金羊庙又给点上了……
驼来峰、圣树屯被烧被毁,引起了数不清多少士民百姓的悲愤哀伤。但那牵动的毕竟还只是周围的十几个村子、周围的一方百姓。猪屎肠子、找舔屎要烧老白果树要毁老白果树,那消息传出,惊动的就远远不止周围几个村子和周围的一方百姓了。老白果树,那是天地的造化赐予,那是八方土地八方士民心灵寄托的圣物,那是生命、生育、生活、繁荣、兴旺、发达、昌盛、美好、娇艳、茂密、丰硕……以及种种种种、种种种种的根基和源头、希望和保证,那是……有了老白果树,哪怕烧了的毁了的也还有再生的一天,而如果没有了老白果树,没有烧没有毁的也难保还会生存下去。可这个天杀的猪屎肠子、找舔屎,竟然连老白果树也不肯放过!竟然……
那真是一个绝望的夜晚。如同塌了天陷了地的百姓们,聚集在老白果树周围的路口、高坡、野地,遥遥地凝望着,把一颗颗焦燥激愤的心提到了胸口嗓眼。
老白果树没有被火把点着!老白果树没有被柴草点着!老白果树上落下的火苗把猪屎肠子、找舔屎烧得鬼哭狼嚎!……人们欢呼着、雀跃着,把满眶的泪水尽情地洒进荒坡野地,洒到随便什么人的脸上衣服上。报应!报应!猪屎肠子和找舔屎没把那张猪脸那颗猪头烧焦烧烂就算是万幸!……桐油?不好,找舔屎搬桐油来啦!桐油那可是……放心!什么油也是白搭!这一次不把那两个家伙……可桐油的确不同,从地上着起,越着越凶越着越烈,沿着树身树干径直爬上了大枝、老枝,爬上了新枝、小枝,爬上了树梢、树叶。老白果树被点着啦!老白果树烧起来啦!火,火,火……那火烧着了人们的脸,烧着了人们的眼睛,一直烧进了人们的心和骨髓……
老白果树啊!老白果树啊……
哭,哭,哭……无尽的哀怨、仇恨,无尽的祈祷、诅咒——祈祷老白果树的在天之灵惩罚逆子元凶,诅咒朱屎肠子、找舔屎被火烧死、被水淹死,尸骨喂了毒蛇野蝎,子孙断根,永世水远没有发芽生根的那一天……
不知是祈祷诅咒感动了上苍,还是那两个家伙本应有那么一个下场,事过三月,一个阴雨天,皇袍加身的朱天王和淫威使尽的兆天师外出归来时,头顶上忽然出现了一团乌云,乌云上一声炸雷,一道撕天裂地的利剑直劈而下,把两个家伙劈下马背,没头没脸烧了个黑咕隆咚。一阵豪雨狂泻,又把两个家伙冲进茅厕坑里,喝了一肚子屎儿尿儿。那消息被百姓们知道了,人们断言那炸雷正是羊角号的怒吼,那闪电正是老白果树的复仇之剑。人们欢呼着,用牛粪驴屎点起的大火,把两具焦尸烧成灰儿,撒进了蛇笼蝎窝。又把两人的孝子贤孙、喽罗兵马一忽隆变成了臭虫蚂蚁、泥汤屎浆。刮的珠宝钱财,负荆带镣,一步一跪、一步一骂:“你个畜牲养的猪屎肠子啊!”作为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作为远方跑来的两条疯狗,朱天王、兆天师成了人们世世代代唾骂诅咒的对象。直到史青明等人在考察时无意中发现了两卷祖谱,从祖族上得知,那两个家伙竟然也是驼来峰的根苗、金羊和老白果树的儿孙,人们才在尴尬难堪的同时,把舌头尖儿打了一个弯儿。这自然已是后话。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大火熄灭时,苍然如水灿然如玉、顶天立地傲世凌云的老白果树,只剩下了一具失去了生命的、黑色的残骸。那残骸在阴郁的苍穹和死亡的山地上默然矗立,其情其景使一位幸免于难、返回家园的牧羊人大惊失色,凡乎丢了性命。
7
牧羊人是带着羊群外出,无意中躲过那场灾难去的。那要归功于他的羊群,尤其要归功于他的头羊。那头羊不用说是黄色的。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黄羊成了一种吉祥和高贵的象征,村里家家户户都养黄羊,但那除了做头羊只能做吉祥物,宰杀、买卖绝对是不允许的。牧羊人的这只头羊,已经给他带大了几批羔子,它能使最顽皮、最难调理的羊羔子俯首听命,也能凭着感觉找到最丰盛的草场,把羊群带到最应该去的地方。那使牧羊人省去了许多心事,每每只是把鞭子一甩,发一声既定的号令就够了。那天他原本并没有在外边宿营的意思,头羊却带着羊群不知不觉走远了。那一远,使他躲过的竟然是那样一场灭绝性的大灾难。
返村时他自然并不知情。那是临近下晚,远远地见驼来峰黑乎乎一片,牧羊人以为是山影云气造成的假象,并没有向心里去。走着,闻到了焦灰烟尘的气味,牧羊人以为是哪儿着了一片林子、几间草房,也只是捏了捏鼻子,把眼珠打了几个旋转。越走越近,转过望树崖,眼前出现了一片黑色原野,出现了一座高耸着的、孤零零的黑塔,牧羊人猛丁里打了一个激凌。先是以为眼睛被太阳晃得花了,可把眼睛揉了几揉瞪了几瞪,黑色还是黑色,真真切切、不带一丝虚假的黑色,牧羊人才觉出了惊异。或许是跟昨天一样走错了地方?可这会是什么地方呢?除了黑色和刺鼻的焦臭气味,这里与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驼来峰找不出任何区别。驼来峰,没有错!可……他认定发生了特殊事变,认定那特殊事变已经给驼来峰带来了无可言状的悲剧。他觉出心突血涌,觉出非同寻常,狂跑着、呼喊着,越过沟壑,越过野地,直向望树崖崖顶奔去。
置身崖顶,一切都是那样难以置信却又不容置疑了:山林没有了,村庄没有了,绿色没有了,生命、生灵、生活统统没有了!牧羊人放声大哭,直哭得腮红面肿耳鸣目眩。可他还是没有把黑色原野上那座高耸着的、孤零零的黑塔,与心灵中至圣至灵的老白果树联系到一起。当他依据方位和高度、形状,终于认出了黑塔,认出了他心灵中至尊至圣的老白果树时,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木桩子似地、直挺挺地扑到山崖上,扑到那片被死亡笼罩着的土地上了。
他好像是被羊群唤醒的,因为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头羊、他的羊群。头羊和羊群显然是被面前的情景惊呆了,惶恐地围聚在主人身边,不停地哆嗦着,发着令人心碎的哀鸣。那使牧羊人觉出了自己的存在和无可推诿的责任。他爬起身,强打精神,用手在头羊和那群可怜的生灵们身上不停地拍着、摸着。那果真给羊群带来了安慰和勇气,戚楚的悲鸣变得安详了,低垂的脑壳重新抬起,紧紧夹住、一动不动的尾巴也甩了起来。这使牧羊人觉出了一丝欣慰,然而没等他再表示什么,他忽然哎呀一声惊叫,撒腿没命似地直向村里跑去——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了村子,想起了家,想起了自己含辛茹苦、相依为命的妻子儿女。
跑,跑,跑……焦土、灰尘,灰尘、焦土,村子在哪儿呢?家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牧羊人并不甘心,他在焦土灰尘中穿行搜寻,凭着经验和感觉,凭着残存的断壁树桩,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那个曾经是自己的家。屋顶烧塌了,柴棚不见了,家什园果、鸡鸭猪鹅,一切可以烧、能够烧的东西统统变成了灰烬。那么人呢?妻子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呢?就算被烧死了也该有个尸体、骨头什么的吧?找,找,找,牧羊人扒开散落的屋顶,扒开倒塌的墙壁,扒开柴棚留下的灰土,扒开……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直到他找出小院,找出胡同口,才在一堆柴草垛的灰烬下找到了两具尸体。尸体已经烧焦,面目无法辨认,但从体形和感觉上,牧羊人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小儿子。小儿子不满6岁,是他的掌上明珠和希望所在,而如今……一阵悲从中来,已经变得麻木了的牧羊人眼前还是滚出了两串泪珠。他在那两具焦尸面前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扒开一层浮土,推倒半截土墙,好歹把两人埋进土里——死后入不了土的人,那是永世不得安息、不得再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