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京城教坊司。
教坊司地处本司胡同,原为朝廷掌管乐籍之所,负责宫廷演乐事宜。然成祖时,圣上出于旧怨,将诸多罪臣妻女充入教坊司,实则贬为娼妓。自此之后,虽偶有仁君赦免宽宥,但这一祖制还是历经数朝,不觉已传至神史年间。宁王案发后,除犯死罪问斩者外,其余女眷均发往教坊司,上至老妪、下至女童皆不例外。
黄昏时分,涉案被捕的犯妇、小姐、丫鬟等均以麻绳缚腕、前后相连,在本司胡同内排起了长队。远远观之,众女眷神色各异,或凄苦、或麻木、或悲恸、或恐惧,抑或兼而有之;更有多人早已啜泣连连,甚至嚎啕大哭。毕竟等候她们的,唯有如同黑色巨口般的教坊司大门,在嘲弄着众人凋零的后半生。
长队中一名女子,生得眉眼如黛、冰肌玉骨,即便身着一袭素裙,也依旧显得清丽雅致、不可方物。此时的她正紧抿朱唇,其眼眶红肿、双眸黯淡无光,凄凄之色委实令人揪心。
此女不是别人,正是前礼部尚书颜骏独女、云祈心心念念的“霏儿”——颜若霏。自打进了本司胡同,颜若霏便一言不发,只是麻木地向前迈着步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在她身侧,一个秀丽可人的丫鬟正紧紧贴着,乃是从小便与其相伴的侍女碧瑶。
如今已是仲夏,即使到傍晚时分也依旧闷热不堪,仿佛万物都被置于蒸笼之中。然而在众女看来,这本司胡同却好似一座是冰窟,将滚滚热浪尽数隔绝在外,令她们只觉阴风四起、如同寒冬降临一般。
随着教坊司大门在众人眼前一点点放大,女眷中传出的呜咽声也越来越响,终至此起彼伏。这哭声凄凉哀怨,夹杂着直抵灵魂的绝望与畏惧,在整条胡同内飘来荡去,使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就在众女缓缓前行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几声尖叫,瞬间将神思恍惚的颜若霏拉回了现实,望着前方惊骇莫名。
只见人群退避的区域中央,一名女子正躺倒在地,面上时不时抽搐几下。其口中不断淌鲜血,令嘴角泛起一连串血泡,看起来甚是骇人。
碧瑶一眼就认出了那名女子,结结巴巴道:“小,小姐,那,那不是……”
“嗯……”颜若霏痛苦地点了点头,眸中阴霾更深。
眼见昔日旧识选择了如此惨烈的道路,颜若霏一时间无语凝噎;可反观那自尽的女子,在其迈向生命尽头的一刻,竟是神色轻松、面容安详,仿佛已经寻得了解脱。经此一遭,周围女眷仿佛又被揭开了心底的伤疤,个个均是眼神涣散、意志濒临崩溃。
即便有人自尽,负责押解的众差役也毫不在意,只是草草将女尸拖往路边,随即弃之不顾。其余差役则一边催促人群向前,一边依旧面带淫色,在推搡人群时上下其手、占尽便宜。众女虽则羞愤难当,但自问没有赴死的勇气,只得拼命扭动身躯,时不时发出几声屈辱的哀号。
行进中,饶是颜若霏紧紧捂住周身要害,仍不免挨了几下;若非有碧瑶从旁抵挡,只怕她会成为最受“青睐”的一个。
“小姐,”碧瑶此前一直沉默,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带着哭腔道,“奴婢尚处襁褓便由颜府收养,多年来承蒙老爷小姐照拂,只求略尽绵薄之力。谁知未等碧瑶报大恩于万一,阖府上下就遭此大难……纵然奴婢情愿以性命护小姐周全,可一旦进了那门口,就,就——呜呜……”
“同是天涯沦落人,还分什么小姐、丫鬟……”颜若霏哀叹一声,接着道:“你有今日之难,全因我颜家而起,遑论恩惠?更何况,你我一同长大,我只当你是我的亲妹妹。眼下前路如何大家心知肚明,姐姐只能给你赔个不是,望妹妹后世投一处好人家,万勿再跟着我受苦……”
一番话下来,直说得碧瑶心下大恸、连连摇头:“不,不!今日之难,怪只怪宁王贪得无厌,与颜府何干?枉小姐对云祈情深意重,到头来,他却害得你生不如死,碧瑶实在为小姐不甘呐!”
“碧瑶!宁王殿下与父亲相交多年,他是何人你不清楚?就算再有冤屈,也不能信口胡言!”
“事已至此,天下人只道宁王不忠,小姐还能一一辩解不成?若非王府之故,颜家又何至于遭此大难,小姐又何至于沦落……沦落风尘!”
颜若霏犹豫半晌,看向碧瑶道:“妹妹,你……是不是怕了?”
“奴、奴婢没有!”碧瑶紧咬嘴唇,稍后又道:“奴婢只是担心,小姐往后不但会、会……还要遭人记恨,日子实在太过难熬!”
“父亲与宁王殿下一生清白,不管日后如何,我始终无愧于心。”说到这,颜若霏又朝自尽女子深深望了一眼,凄然道:“若非家父莫名遭难、沉冤待雪,我倒情愿如郭家小姐般以死守节……姐姐知道,妹妹素来性子刚强、宁折不弯;倘若你不堪受辱,我便代父亲作主,与妹妹恩怨两清。从今往后,你我各安天命,妹妹只管由着自己的意愿罢……”
“……”
颜若霏说完,碧瑶久久无言,随后放声大哭起来。又过片刻,她才颤声道:“小姐……碧瑶虽为双亲所弃,却因祸得福以入颜府,今生委实无悔!请小姐放心,但凡碧瑶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小姐受辱。只盼日后,老爷和诸位大臣在天之灵,能助小姐查明原委、一雪冤屈!”
话音落下,颜若霏嘴唇翕动、双眸紧闭,眼角有两行热泪滚滚滑落。
“会的,一定会的。”她喃喃道。
父亲、三郎,此后种种,便尽数交给霏儿吧……
……
大约酉时时分,众女已按年龄、样貌分别关押完毕。颜若霏与碧瑶,以及其他世家小姐及贴身丫鬟,一同被收押在某个昏暗的房间内。
阴森可怖的囚室中,除了满地稻草外空无一物,只有正中的桌上点着一盏孤零零的青灯。微弱飘摇的光线照在一张张面如死灰的脸上,正无声衬托着她们悲惨的境遇。
碧瑶进门后,抢先将颜若霏安置于墙脚处,又将鞋底的泥灰涂抹在两人脸上。而她自己则挺着身子,执意挡在颜若霏身前。
“咣当!”令人惊悸的沉寂并未持续多久,马上就被一记踹门声所打破。未等众女看清来人相貌,阵阵污言秽语就已先行闯入耳中。
“方才自尽的小娘子倒是生得标志,那身段……啧啧,没得说!可惜性子太烈了些,要不然……”
“你这蠢材,惦记一个死人作甚?这里不是剩下大把娇滴滴的可人儿嘛。”
“也对!得亏刘哥在,否则咱几个也尝不到这等甜头!”
“哈哈,那些达官贵人谁能想到,他们玩的竟是哥几个吃剩下的!”
一听见这粗俗之语,众女好似惊弓之鸟一般,纷纷本能地拉紧了衣襟。更有甚者已经害怕得瑟瑟发抖、拼命朝墙边挤去,却又紧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来。蜷缩在角落的颜若霏,再次深切体会到教坊司的绝望,禁不住流下了屈辱而又无奈的泪水。
“刘哥,我看这个不错,能不能……嘿嘿……”微弱的灯光下,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小心问道。
其口中的刘哥名为刘二,生得满脸横肉、黑面虬髯,花钱买了个教坊司的差事,乃是这帮小吏的头目。此刻他顺着手指的方向瞟了一眼,只是敷衍地点点头,目光仍在瑟瑟发抖的众女身上扫来扫去。
刘二应允,令鼠眼男咧嘴邪笑、连连称谢,转身向心仪女子抓去。
见状,女子如同被处以极刑,蜷缩在地嚎啕大哭,仍被对方连拉带拽弄了出去。周遭众女听闻尖叫声越来越弱,皆是一脸羞愤;尤其颜若霏侧方的女子,此刻一直在喃喃低语,祈祷几名恶汉的目光不要落向这边。
奈何世间之事,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正在女子不停默念时,刘二的目光却好巧不巧停了下来,正对着她的方向。
这下子,女子顿时面色惨白,暗中使劲,拼命朝碧瑶与颜若霏的空隙间钻。碧瑶又怨又急,下意识探出脑袋遮挡颜若霏,却恰巧迎上刘二不怀好意的目光。
果不其然,伴随着几个汉子毛骨悚然的笑声,刘二抬手一指、冷声道:“你,出来!”
碧瑶闻言,眼神瞬间灰暗了下去。与此同时,她好不容易越过一人,向后探手暗暗扯住颜若霏衣角,并拼命往下拽。颜若霏纵有千般不愿,终究还是没能拗过碧瑶,只得顺着她的意思伏下身去、鼻腔止不住阵阵发酸。
直到感觉颜若霏藏好,碧瑶才算放下最后一块包袱,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可无论她如何勇敢,当面对几名男子卑劣的嘴脸时,还是免不了地心生惧意,整个人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