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祈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民居的土炕上,窗外已经完全黑了。炕边,一名老妇正拾掇东西,见状一脸欣喜,走至门口大声喊道:“顾小子醒了,你们快进来!”
未过多久,郑潼头一个冲进房内,立刻朝云祈道:“大哥,你可算醒了!还不快谢谢何伯、何婶,好心收留咱俩。怎样,此刻是否仍觉头昏脑胀、四肢乏力?若非昨日你突然昏倒,我还不知大哥病得如此之重!”
云祈随即反应过来,“在下顾齐,多谢何婶收容!”
妇人闻言笑眯眯的,只是连连摆手。
“郑——二弟,我究竟昏迷了多久?”
“现在已是戌时,整整一天有余。”
“啊?我只是偶感不适,再加连日体乏才会晕厥,不想竟昏睡了一天。”云祈继续把话说圆。
话音刚落,一个两鬓斑白,身体还算硬朗的老伯走进屋中,应该是郑潼口中的何伯。
“醒了?顾小子整日粒米未进,还是先填肚子要紧。老伴儿,快去准备准备。”
何婶拍了拍脑袋,自嘲年纪大了老糊涂,当下匆匆忙忙出了屋。
“请问,家中可是二老独居?怎不见令郎、令爱?”云祈刚一出口,郑潼便拼命朝他使眼色,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何伯闻言满面怅然:“老朽和贱内育有三子,老大、老二皆在宣府军中,如今已为国捐躯了。至于老三……唉,近年来朝中争斗不断,鞑子趁机反复袭扰,搅得周边百姓心惊胆战;若非顾总兵坚守在此、苦苦支撑,咱们或许已经无缘相见。”
何伯顿了顿,接着道:“老朽虽是一介匹夫,亦知无国便无家,遂于前年把三娃也送入军中,还落得老婆子好生抱怨。眼下快到刈麦时节,鞑子估计蠢蠢欲动,也不知老三近况如何……”
云祈心头有感,双手抱拳道:“何伯深明大义,顾齐佩服!”
“小兄弟言重了。老朽家中世代从军,早就料到有此结果。只可惜老三还未娶妻,若有个三长两短,何家怕是要绝后了……”
“何伯放心,上天必能感知何家忠义,以使香火得续!”郑潼也安慰道。
“谢过二位小兄弟。何家几代报国,至今也不图其它,只求问心无愧、守正成仁。对了,听闻你二人要去宣府应征,若有何事不明,可说予老朽听听。”
云祈率先道:“有劳何伯。说起来,我俩并无军籍,不知入伍之后有何影响?”
“唉,正因为如此,老朽昨日才劝了一通,可惜你这兄弟不听。倘若没有军籍,每月饷银是想都莫想,最多够个温饱。一旦有苦差事,你等可谓当仁不让,运气不好连小命都难保。若要入籍,除非有哪家绝户,或者疏通关系,才有可能递补缺漏。因此恕老朽直言,二位不如另谋生路为好。”
“可是……听闻顾同顾总兵德高望重、能征善战,投奔此地总好过颠沛流离不是?”
何伯摇了摇头:“顾总兵自然没话说,但小兄弟有所不知,当今这世道可乱着呢!顾总兵仅有临阵决策之权,其余事宜则颇受掣肘;除驻地都司外,兵部更是手握大权,备战物资时常缺斤少两。再加上王侯权贵私吞土地、卫所士卒沦为家奴……老实说,宣府能撑至今日不失,已经实属不易;万一鞑子大举进犯,饶是顾总兵天神降世,只怕也难为无米之炊。”
“宣府乃边关重镇,万一失守,英宗之难难免重演,朝廷怎能如此行事!”郑潼愤然道。
“唉,历代遗祸,已是积重难返咯。老朽家中留有祖训,关在人在、关亡人亡,但两位小兄弟不同。如何决断……还是思量一番为好。”
岂料说了半天,云祈反而愈加坚定:“既然边关岌岌可危,那我二人更不能退却。万一家国沦陷,即便逃至崖山又有何用?”
“对,多一人便多份力!”郑潼也附合道。
“好,好——二位少年有报国之志,老朽实无再劝之理。今日难得相聚又言语投机,老朽家中尚有浊酒一坛,不如——开怀痛饮?”
云祈有些犹豫,奈何郑潼爽快答应,他只得跟随点头。尔后,何婶备好了饭食,几人遂边吃边聊、把酒言欢。
“大哥,你身上有伤又刚刚苏醒,不必勉强。何伯,晚生敬你!”
“好!”
话音落下,两人“咕嘟嘟”喝了个干净,只剩云祈端着酒碗一脸为难。此刻难得畅快,云祈只觉胸中烦闷一扫而空,禁不住燃起了一腔冲动。
“噗——”
谁知酒刚入口,一股浓烈的气味便直冲而上,呛得云祈咳嗽连连,鼻孔都淌下酒来。
“哈哈哈哈,这酒烈,小兄弟慢着点。”
“大哥,用鼻孔饮酒滋味如何?”
“哈哈哈……”
云祈羞得满脸通红,迅速抹干了口鼻,心中有苦难言。他虽然酒量不佳,但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奈何平日所饮皆为佳酿,此等劣酒,他想来是无缘得见。
“来来来,再干!”
“咕嘟嘟嘟嘟……”
每当旁人畅饮,云祈都只能小抿一口,令他十分尴尬。好在何伯与郑潼酒品上佳,见状也没有执意相劝。
“二位,”酣畅之际,沉默的何婶忽然开口,“家中老三也在军中,名为何勇,倘若与小兄弟有缘相见,还请相互帮衬帮衬。”
“对对,我何家几代从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倘若二位有何难处,不妨去找犬子试试。”
郑潼一饮而尽:“多谢何伯何婶,这两日心中有愧,岂敢再劳烦令郎。”
“另外——”何婶神情犹豫,又道,“真要见着勇儿,能否为老婆子带句话?”
“那是自然,何婶请讲。”
“告诉勇儿,就说刀剑无眼,让他小心着点,千万保住性命……”
此言一出,何伯顿时不悦:“啧,狭路相逢勇者胜!倘若一心保命、贪生怕死,即便苟活也是有辱家风!”
何婶委屈道:“你都这把岁数了,万一勇儿有个三长两短,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哼,妇人之见!一切需以家国大义为先,你我快入土的岁数,想这许多作甚。”
何婶侧过身去,埋怨道:“当初叫你留下勇儿你不听,如今更是带句话都不肯,他究竟是不是你生的?”
“胡言乱语!”何伯一拍桌子:“简直扰人酒兴,出去!”
“婶子也是爱子心切,要我看,两边都没错,切莫伤了和气。”郑潼从旁劝道。
“不错,令郎还未娶妻生子,贪生不忠、却能尽孝,自古忠孝难两全嘛……”云祈也跟着附合。
可何婶并不领情,继续道:“你忘了老大老二如何去的?愚忠!”说完,她径自退出屋去,留下何伯闷闷不乐。
“让二位见笑了,咱们继续。”
事已至此,云祈与郑潼喝也不是,不喝又为难,当下沉默不语。
何伯见状一搁酒碗:“罢了罢了,今夜到此为止,二位早点歇息吧。”
“……”
看着何伯落寞的背影,两人有心相劝却又不忍再问,只能眼睁睁目送其离开。
“忠孝难两全……果真如此么?”
郑潼叹了口气:“孰轻孰重,乃是因人而异吧。”
云祈沉默片刻,竟将酒碗一仰而尽,瞬间辣得他气息发颤。
“不说这个了。昨日我昏倒之后,你究竟如何脱身的?”
郑潼也干了碗酒,答道:“说来惭愧,那帮家伙只认钱不认人,我见敌不过他,公子又不省人事,只能将当来的银两如数奉上,这才捡回两条性命。”
云祈闻言往怀中一摸,那张票据果然失了踪影。
“罢了,不是官府的人,也算不幸中之大幸……”
“都怪我,假使我早些发现,也不至在荒郊野外叫人截住。咕嘟——”说完,郑潼又是一大口。
“郑兄可曾受伤?”
“呃——”郑潼有意无意地摸了摸手臂,“小伤,不碍事的。”
“真受伤了?让我看看。”云祈急忙扯开郑潼衣袖,只见一块硕大的淤青异常显眼,根本不是什么小伤。
“唉,早知这般,咱们直接去投军多好,哪会有此一出!”
“当真无妨,公子勿虑。另外,”郑潼放下衣袖,迟疑道:“我对军中之事不甚了解,昨日才会出言建议,但公子应当心知肚明才对。方才听何伯所言,投军之行可谓艰险重重,所以……公子为何决意如此?”
云祈苦笑一声:“那扳指价值连城,咱们吃哑巴亏好不容易换来二十两现银,还叫人全数夺走了。眼下不去投军,又有何处可依?”
“再者说,我虽生于蓟镇,但彼时毕竟年幼,对父王戍边之苦无有切身体会。加之近日遭遇,我心中愈是后悔,不曾听父兄之言练好武艺。也许唯有追随父兄、投身戎马,方能令我心安吧……”
“原来如此。好,公子何往,我便何从!哦,还有,”郑潼忽然好奇道,“公子昨日虽说不敌,但出手间似乎颇有章法,还说自己不懂武艺?”
“嗨,”云祈苦着脸道,“仅是出丑罢了,休要再提……”
“别啊,王府传下的武艺,寻常人等哪能得见?不如——公子教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