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来,云祈与郑潼兜兜转转,不觉已离京两百余里。再向北走,即是边城要塞、胡虏夷狄,二人只得转而往西,进入保安州境内。
“公子,想什么呢?”
“哦,”云祈回过神来,“保安州古名涿鹿,乃泱泱华夏发祥之地。眼下置身于此,我回想书中黄帝与蚩尤大战,遂心头有感。”
郑潼略显诧异:“我还以为公子对戎马征战兴趣寥寥。”
“我只是不喜舞刀弄剑……再说男儿心中多热血,脚踏先人驰骋之地,我又怎会心无波澜。”说到此处,云祈轻叹一声:“自春秋至秦汉唐宋,中原王朝更迭不息,多为汉人一统。奈何北方鞑子赶走一拨又来一拨,以至家父在时仍需戍边平祸,不知哪日方为尽头。”
郑潼闻言,忽而一脸义愤:“想当初,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拱手相送,以至中原无险可守、苦吞靖康之耻。谁知本朝动用无数人力,新建、修缮长城万余里,却仍旧重蹈覆辙,叫真龙天子做了阶下囚。叹只叹阉患不息,此番马玉谋害令尊,实令亲者痛仇者快;倘若长此腐朽于内,即便边墙再固、将士再勇又有何用?”
“唉,可惜你我沦落至斯,乃是自顾不暇……”
“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郑潼踢飞一块石子,又道:“不提这个了。据方才的乡民说,此地离州治不远,咱们不妨去碰碰运气、典当财物,尔后再作他图。”
云祈觉得此举可行,遂与郑潼向前进发。
……
“公子,我当真放心不下。不如你将物件给我,待我典当、采买完毕,再出城与你汇合。”
一段时间后,郑潼从城门口折返回来,面容谨慎。
而云祈仍在坚持:“事到如今,咱们还是同进同退为好。你也说了,城门画像与先前所见无异,咱们虽然不明缘由,但总算心中安定。何况——”云祈指了指自己,“凭着这幅模样,即便我自称小王爷,又有谁会相信?”
云祈伤口结痂未落,再加上山林奔波、风吹日晒,已经十足像个落魄乞儿。
郑潼妥协道:“那……我再教你几句,公子务必背熟了。”
……
“伤哪来的?”
行至城门口,守卫例行盘问,云祈遂现学现卖,呜叽呱啦说了一大堆。
“这、这是哪家鸟语?!”
“军爷莫怒,”郑潼堆笑道,“我这兄弟出生山野,口齿上的确欠缺了些。”
“你是他什么人,从何而来?”
“回军爷,我俩是鲁地人士,因家乡闹水外出逃难,一路乞讨至此。至于这伤……是讨食不成,叫人打的。”
守卫轻哼一声:“唧唧喳喳不知说的什么,不被打才有鬼。你等不在本地户籍,故而放行不得。”
“啊?”郑潼暗暗心慌,赔笑道:“军爷,流民哪儿管得着什么户籍……我俩好多天没吃一顿饱——”
“走开!说不行就不行,少废话!”
“可——”
“嘿?!”守卫一翻白眼:“要饭哪儿不能要?上一边跪着慢慢讨吧!”
见状,郑潼无可奈何地看向云祈,示意他先到一旁跪下。
“唉,没成想逃过了海捕画像,却仍然不得进城。”云祈有些沮丧。
“其实我一直有些奇怪,公子大小是个郡王,就算再不抛头露面,也不至于被画成这般模样吧?”
“话虽如此,可谋逆何等大罪,总不至于有人刻意疏忽。”
郑潼沉吟道:“也是……”
“别计较这些了,先想想如何进城才是。”
“我倒有个办法,就是不知公子能否拉得下面子。”
“哦?”云祈双眸一亮:“郑兄快说。”
“那几个军爷不拿咱俩当回事,应该已确信我等是灾民。如今之计,唯有软磨硬泡、令他不胜其烦,才能觅得一丝机会。待会儿……”
说话间,云祈连连点头,看样子是豁出去了。
……
“里边装的什么?”
“全是新鲜食材,送去鸿福楼的。”
“嗯——”守卫伸手翻了翻,“走吧。”
“大爷行行好啊!”
话音未落,云祈二人忽以迅雷之势冲了出来,望着车里的食物两眼放光。紧接着,云祈故技重施,揪住车夫裤脚大吐乡音;至于郑潼则趁其不备,从车中胡抓了一把就要往嘴里塞。
“诶诶,快住手!”
“臭叫花子,敢当着军爷的面撒野?滚开!”
“求求大爷了,我俩饿了好几天,实在是顶不住了……”郑潼继续哭求。
“呜呜……呃呜……”云祈也没拉后腿。
“滚一边去,少在这添乱!”
“听见没有?!”
在守卫的恐吓下,云祈二人被粗暴赶走,车夫也趁机逃入了城中。无奈之下,二人只能返回原地再候时机。
“公子,准备!”
没过多久,又有一名衣着光鲜的官人将要进城,当即令二人摩拳擦掌。
“大爷行行好,施舍几个铜板吧!”
两人倏地窜出,不免将官人吓得一哆嗦,也令守卫愈加恼火。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找死啊!”
“官爷,咱俩不找死也得饿死了,给条活路吧……”
“你——”
“等等。”
官人看着云祈和郑潼的可怜相,仿佛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朝怀里摸去。见状,郑潼赶紧使了个眼色,云祈心领神会,将手朝鼻子一揩,复又抓住官人衣角。
这下子,官人只觉一阵恶心,当即打消了施舍的念头。
“诶,官人莫走啊,官人!”郑潼故作惋惜,哭喊道:“跪了半天,一个子儿都没讨着,真得饿死了……”
“呜哇——”云祈再次帮腔作势。
“行了行了,”眼见郑潼又要扑向他人,守卫脸色发青,咆哮道,“滚进去吧,别死这污了地方!”
“谢谢官爷,谢谢官爷!”二人心中窃喜,一边做揖一边飞速窜入城中。
……
“公子,看你外表忠忠直直,没想到说哭就哭,有两下子啊?”
云祈一翻白眼:“名师出高徒嘛。”
“嘿?公子这话说的……这边,这边!”
说话间,郑潼瞄见一处暗巷,迅速将云祈拉入其中,并为他遮挡身形。而云祈则松开发髻,从中拨出了一枚翡翠扳指,尔后再将头发缠好。
这枚翡翠扳指,色泽均匀、郁而不暗,于温润中带着丝丝柔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东西倒是值钱,问题是太值钱了……”
云祈无奈道:“这扳指虽为先帝御赐,但出了京城无人知其来历,算是相对安全。只望当铺掌柜的能老老实实占这个便宜,不要捅去官府。”
“但愿吧,就怕碰上好管闲事的主。”
收好扳指后,二人在城中转悠老半天,忽然被一块牌匾吸引了注意。
“公子你看,勿言当?”
“勿言……不知有何说法?”
“管他呢,看看便知。”
云祈点点头,与郑潼迈步走去。
进到店中,只见屋内格局十分特别:大厅两侧设有若干柜台,却没有木栅栏,取而代之的是大块实心木板。几个典当处隔得很远,甚至还用四方帘子围着,只有当人掀开时,才能看到木板上独独开了一个半圆小洞。
“好神秘啊。”云祈嘀咕一声,随后略带忐忑地掀开了帘子。
“二位当点什么?”洞中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嗯——”
云祈尚在犹豫,洞中人又道:“二位头回来吧。‘勿言’是此地的规矩,顾名思义,无论你当什么,本店均不过问。”
云祈看了郑潼一眼,心中暗暗惊喜,同时掏出扳指攥于手中。
“客官不必如此谨慎。除了买卖,其余杂事本店概不关心;是何宝贝,二位不妨拿来看看。”
话音落下,云祈一咬牙,将扳指推入洞中。
“嘶——”对方刚一拿起,瞬间发出了赞叹之声。“本店当过不少宝贝,这等货色可不多见。敢问二位是活当还是死当?”
云祈毫不犹豫:“死当。”
“呵呵,也对。”那人将扳指放下,置于洞口正下方。“本店还有个规矩,不论活当死当,俱是一口价。倘若客官不满意,还请另寻他处。”
云祈迟疑片刻,问道:“阁下出价多少?”
“一百两。”
“一百两?”听到报价,云祈还是没忍住:“我虽然不太精通,但也知道此物绝非凡品。阁下只出一百两,未免太……”
“太黑了?”洞中人轻笑几声:“不论客官是真不精通还是刻意糊涂,总之规矩已经言明,一口价,没得谈。”
“容我想想,稍等。”
迟疑之际,郑潼附耳过来:“公子,正所谓‘盗亦有道’,此处虽是十足的黑店,但保不齐能恪守行规呢?”
云祈默默点了点头,觉得郑潼言之有理。
“好,一百两便一百两。”
“客官要现银还是银票?”
“现银。”
“全都带走?”
云祈一愣:“不全带走,难道——?”
“本店做这行买卖,自然得考虑周祥。假使客官不便携带,不妨留下一些,本店会开出票据,往后只管凭票来取。”
“当然,”洞中人又补充道,“如若客官一直不取,本店也会算些息钱,只是不太多罢了。”
“公子,这勿言当店如其名,应该不会自砸招牌吧?再说一百两,银票略显张扬,现银又确实不便……”郑潼附耳道。
“我只担心,他们万一使诈,到时来个守株待兔……”
这店家仿佛能窥探人心似的,正当二人窃窃私语,他竟适时说道:“二位放心,本店在各地设有分号,客官去任意一家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