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郑潼依言做好了一桌饭菜,看起来颇为美味。随着阵阵香气传来,云祈禁不住食指大动,心中对于“菌子”的阴云也渐渐消弭。
见对方大快朵颐,郑潼显出一副得意之色,一一介绍道:“这是我从后山打来的兔子,肉虽不多,但胜在口感滑嫩,还不错吧?至于那菌子就更了不得,乃是方圆百里独有的品类,用来开汤爽滑可口,较肉食毫不逊色。尤其这种,不单单味道好,吞食后还能补气养神,对公子可谓益处良多。只不过……它稍稍有些不良效用,不宜多吃就是了。”
“啊?”听闻有副作用,正在大吞大嚼的云祈立时怔住了:“会怎样?”
见状,郑潼心中偷笑,装模作样了好一会儿才解释道:“哈哈,并非公子想得那般夸张!倘若食用过量,只会使人精神亢奋而已。个别严重者,或许会有轻微癔症,消退后便能一切如常。公子放心,我下手尚有分寸!”
“呼……但愿吧。你这人,还真是爱卖关子!”短暂的相处后,云祈对郑潼也算了解了不少。
“对了,已到这个时辰,为何仍不见令尊令堂?”
此言一出,郑潼当即收敛了笑意,眼神也随之深邃起来。
“小弟生于闽北,打小随双亲在渔村中长大。顾兄应当知道,东南沿海一带,常有夷寇侵扰劫掠,闹得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小弟幼时,父母不幸为夷寇所杀,我只得随流民迁徙,几年前才来到京城。”
云祈没想到郑潼也是身世凄惨,当即心生同病相怜之感,连忙向其道歉。而郑潼倒是十分洒脱,只说了句“陈年旧事”,随即恢复了以往神情。
又过片刻,云祈已将肚子填得满满当当,体力也养足了七八成,遂开口道别:“今日多得郑兄相助,在下感激不尽。待我忙完手中之事,一定择日前来拜访!”说完,云祈立起身来,朝对方郑重做了个揖。
郑潼回了一礼,又似有话想说,迟疑一番后终究是打住了。直到对方准备妥当、行至门前,他才急忙提醒道:“吴伯家院外有一株歪脖枣树,极易辨认!总之……还请顾兄一路小心。保重!”
临别之际,云祈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虽然接触不长,郑潼的个性却深深触动了云祈,让他在伤感而无助的一刻获得了难能可贵的欢愉时光。可此时此刻,他只能回头招手,道一句来日再会。
保重!云祈于心中默念一声,随即抬脚向西边走去。
……
一路遮遮掩掩,好不容易找到门口的歪脖树时,差不多已是戌时时分了。
轻叩几下院门后,云祈于原地静立许久,才等到一个妇人探出头来。定睛一看,这名妇人面有病容,迟迟都不言语,云祈只得率先打破沉寂:“请问……吴福可在家中?”
妇人顿时有些伤感,哀声道:“咳咳,夫君……已经过世了,小哥前来所为何事?”
过世了?!听闻吴福故去,云祈一时间极为失落,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叹京畿地界虽大,却连一个落脚的去处都不剩,令云祈有种走入绝路的感觉。
“阁下……难道是三公子?”
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妇人却忽然认出了他。这令云祈面色一凝,心中暗惊到:吴伯出府已有数年,自己更是从未与妇人见过,她是如何认出自己的?
妇人神色颇为复杂,压低了声音道:“王府之事,老身,咳咳,昨日就听说了。此时还能寻上门来的,料想也再无他人。按夫君生前描述,论年纪你并非大公子,那或许是三公子,谁知真叫老身猜中了。今日想必凶险万分,公子,咳,实乃福大命大!”说话间,妇人不停张望,语速也原来越快。“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快随老身进屋来吧。”
听完妇人所言,云祈略微放下戒心,紧随老妇步入院中。刚一进门,就听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娘,又有坏人来了吗?”定睛一看,说话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见云祈进来,害怕地躲在老妇身后。
“莹儿,这是三公子,莫要乱说。”老妇抬手在莹儿头顶摸了摸,朝云祈抱歉一笑:“夫君与老身老来得女,不久后就先走……咳咳,先走一步,到如今只剩咱们母女俩相依为命。我见公子额头有伤,要不要遣莹儿拿些药粉擦擦?”
“多谢大娘好意,这伤我已处理妥当,不妨事的。另外吴伯身故之事,晚辈也是刚刚得知,实在无意冒犯!”
云祈环顾四周,唯见土阶茅屋、家徒四壁,当下有些心软。左右思量一番后,他终究忍住了话头,并未提起求助之事。
进得堂屋,几人一一落座。老妇面上隐隐泛起难色,小心问道:“不知公子是在何处受伤?王府中……咳咳,还有谁人躲过一劫?”
闻言,云祈胸中又是一阵发闷,黯然道:“这伤是前日与人争执时落下的,虽则受了些委屈,好在并无大碍。至于王府……恐怕只余下我一人了。”
“唉,”老妇叹了口气,“王府突遭大难,往后公子少不得要东奔西走;只可惜老婆子一把年纪,又身无长物,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这般,待会儿……咳咳,待会儿容老身去灶台蒸些馍馍,公子路上带着,总归有点用处。”
眼看妇人一贫如洗,云祈心中不是个滋味,犹豫道:“天也不早了,大娘不必——”
谁知话未说完,莹儿却有些急了,一脸委屈巴巴。
“娘,娘!莹儿也要吃!”
妇人为难地笑了笑,随即朝莹儿“凶”道:“这娃儿,怎的如此无礼!你……咳咳,你若想吃,为娘改日再为你做!”
“娘前日也说过,娘骗人!”莹儿眼角腾起丝丝水汽,随之委屈地撅起小嘴。
见此情景,云祈舒展神色,想要上前亲近亲近。从见到莹儿的第一眼起,其心中就萌生出一股莫名的暖意,甚至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哪知莹儿见云祈靠近,赶忙退却了丈余;随后,她竟三两步跑回屋中,再也不出来了。
“唉,公子由她去罢。要怪……只怪老身和故去的夫君,没能力照料她。其实莹儿可懂事呢,五岁便能帮我做活,只可惜投错了人家……”一提到莹儿,妇人略显浑浊的眼仁里便会透出丝丝光华来,看得云祈好生唏嘘。
几度迟疑后,云祈轻声问道:“倘若晚辈未曾记错,当年吴伯出府时,父王曾以一处薄田相赠,如今怎会……”
“唉!”老妇似乎又被勾起了往事,面上一片哀容。
“公子也见到了,老身自幼体虚,多年来无人敢娶,幸得夫君接纳。原本,我想着好生伺候夫君,平平淡淡地过完此生,谁知怀上莹儿又是大病一场。尔后,夫君……咳咳,遍寻名医、想尽了法子,好不容易才保住我娘俩性命。奈何好人总是命短,老身本以为自己会走在前头,却不想……唉!至于那处田产,早都易手多时了。到如今,老身只求再苟活几年,毕竟莹儿一日未嫁,我便一日……咳咳,不敢合眼。若哪天老身去了、撇下莹儿一人,却叫我如何与夫君交代!”
“原来如此,是晚辈失言了……”老妇言罢,云祈心中一沉,不忍再开口。
“公子不必自责,如今的日子虽不好过,却也能勉力支撑。何况,咳咳,何况老身这些琐事,又哪里及得上公子万一?”说话间,妇人眼中露出一抹伤感,又好像有些别的什么。“时候不早,老身也该去歇息了。敢问……公子接下来是何打算?”
“不瞒大娘,往后之事我未有头绪,尚需仔细谋划一番。因此……晚辈能否于府上暂留,待思虑妥当后再行动身?”
妇人闻言,略略沉默了片刻,随后强颜一笑。
“这——也、也好。今晚老身与莹儿同睡,腾,咳咳,腾出间屋子给公子休整。如若公子想要离开……毋须知会老身,径自起行便是。”
说完,老妇清理一番、把云祈让到屋里,便和莹儿一道睡下了。
而云祈则吹灭了灯火,默默坐在床沿之上,沉思着未来的打算。他很清楚,自己这条漏网之鱼迟早会被查出,成为到处搜捕的对象;且吴伯与王府的关系也瞒不得多久,说不准何时便会有人察觉。
接下来这段时间内,云祈一直在黑暗的房间内凝神屏气、冥思苦想;好在周围异常安静,只是时不时传来几声虫鸣,倒给了他些许安全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云祈扭动着僵硬的脖子、想要放松片刻时,偶然瞥见的一幕却惊得他浑身一震、险些从床沿跌了下去。
只见月光之下,内屋的门帘上依稀映着一个人影,显然在偷听屋内动静。因光线黯淡,以至帘上的影像略微失真,在云祈眼中有如妖魔鬼怪一般,看起来尤为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