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颜若霏再次来到教坊司门口,一轮明月已高悬于夜空,令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黑暗的胡同口处,几个人影依稀可见,显然已是静候多时。见此阵仗,颜若霏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怕自己才出狼窝,又得再入虎穴……
而李进忠则是心情大好,满面笑容地朝几个心腹叮嘱道:“待会儿你们把这些女娃娃分头送走,务必给咱家谈个好价钱。至于银子,他们知道该交给谁。记住,路上小心些,切莫招人耳目。”
语毕,李进忠复又看向颜若霏等人,面色陡然一冷,道:“咱家奉劝你等,把脑袋瓜放机灵些。今后在别处讨生活,再也没有什么罪女、从犯,只有打小被人收留的孤女。倘若谁将今夜之事抖搂出去,哼哼……莫怪本公公未曾言明!别愣着了,动身吧!”
李进忠言罢,几个便服打扮的小太监随即领命,恭恭敬敬待其轿辇离开。待一干人等行至胡同口,几名女子均被长长的麻袋套住,由等候的汉子一人驮着一个,分别带往各处。
静谧的夜里,麻袋中自是漆黑一片。颜若霏只觉自己被不由分说地扛起,仿佛真成了任人摆弄的货物,只得惴惴不安地感受着磨人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身上的麻袋被一把扯下,颜若霏面前顿时明晃晃一片,令其有些睁不开眼。恍惚之间,她依稀看见自己身处于一座偏厅之中,随她同来的小公公正和一个妇人小声谈论着什么。
那妇人浓妆艳抹、八面玲珑,举手投足间烟火气十足,想必是风月中人无疑。
事到如今,我竟还奢求什么转机,实在可笑……颜若霏自嘲道。
此时此刻,老鸨似乎有些犯难,在反复打量了颜若霏一番后,还是干脆地点了点头。眼见小公公就要离开,颜若霏顾不得走来的老鸨,起身径直追去,边走边喊道:“公公且慢!小女斗胆,有一事相求!”
小公公闻声转过身来,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看模样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颜若霏几步追上后,直接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方才说道:“今日惨死的女子,乃是打小便跟着我的贴身丫鬟,只因触怒了姓刘的恶棍才会丢了性命。小女实在不忍她曝尸荒野,恳请公公大发慈悲,想个法子将其安葬!”说完,颜若霏拼命磕头,闻之砰砰有声,大有不应允就不停下之意。
小公公面皮也薄,赶紧上前将颜若霏搀起,面有难色道:“姑娘日后……还得靠这身皮囊生活,就不要再磕了罢。今夜那黑脸汉子,仅是顾忌李公公在场才不敢造次;要我去求他,只怕……若是借李公公之名行事,万一被其知晓,说不得连我都要遭殃……”言下之意,他也是无可奈何。
颜若霏闻言,复又想起往昔与碧瑶的点点滴滴,当下只觉肝肠寸断,一弯身子又要继续磕头。
老鸨见状也走到近前,柔声劝道:“小公公说得不错,你若磕破了面相,往后的日子必定更难,还是快些起来吧。”
几番搀扶,二人好说歹说才将颜若霏劝住。接着,老鸨又朝小公公仔细了解了一番,当下沉思片刻,道:“老婆子倒是有个办法,一准能让你顺意。只是……今后你须得乖乖听话,加倍报答于我。”
听罢老鸨所言,颜若霏未有丝毫迟疑,连连点头向其保证。只见老鸨掏出一张银票交给小公公,又附耳对其低语了几句;对方则一边细听,一边应允着什么,似乎并不为难。接下来,他只向颜若霏问了碧瑶生辰信息,便一转身消失在了门外。
……
长夜漫漫,愁思不止。
一日之间辗转数地的颜若霏,至此终于熬过了人生中最长的一天。自从公公与老鸨离开后,颜若霏就一直默默坐在自己房里,直到鸡鸣破晓,直到日上三竿,都没有动过哪怕一下。毕竟一日之内屡遭别离,又岂容她于塌上安寝……如今的颜若霏,只是静静等待着午时的到来,再将那心碎的一刻永远镌刻于心底。
其间,老鸨足足探视了四五次,均未换得颜若霏半点回应,只好悻悻然将几样糕点放于桌上,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直到腹中的咕咕声反复响起,颜若霏才终于记起了这回事,扭动着僵硬的脖子看向桌面。
“酒……”几碟精致的点心旁,立着一个翠色的细颈瓶子,里边装着可以淡忘一切的灵药。
从小到大,颜若霏极少饮酒,除例行的节日、祭祀外,其它时候均是点滴不沾。唯一的例外是在两年前的春天,她和云祈无意中提及唐寅的桃花庵歌,便一时兴起做了些许桃花酿,以助赏花吟唱之乐。至于眼前的这瓶,颜若霏揭开盖子轻轻嗅了嗅,虽不是盼望的那般味道,但也算馥郁清香、绝非凡品。
“咕嘟……”
随着满满一杯下肚,颜若霏只觉喉头辛辣无比,腹中似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令她当即皱紧了眉头。片刻之后,她才逐渐适应了这种甘醇的气味,眼中的泪腺也随之被激活,于眸中渐渐汇出一汪清泉。
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苦酒入喉的颜若霏,并没有得到想要的麻醉与酣睡,反而在琼浆的气劲下愈加清醒,陷身于茫茫愁绪中无可依凭。
“呵呵,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此时此刻,颜若霏只能孤凄地举杯痛饮,嗟叹道:“今生今世,我还有离开的机会吗?”
就这样,每每哀痛难当之时,颜若霏便将空杯斟满、一饮而下,不知不觉已将瓶中的忘忧之物喝干了。直到烈日当空、窗外人声鼎沸,她才终于开始头颅昏沉、醉眼朦胧起来。
“父亲、三郎,原谅霏儿无法相送……”
含含糊糊地默念完这句后,颜若霏终感体力不支,伏于落满泪滴的桌面上沉沉睡去。与此同间,在城外一片密林的某处,则有一个少年恰好苏醒,顶着浑身刺痛睁开了眼睛……
这名少年正是云祈,他在昨日被几个痞子痛殴一番后,榨干了体内最后一丝潜力,终于觅得了一处栖身之所。待得草草清理了头上的创口,云祈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脑中意识也随即戛然而止。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不觉已到了次日正午;斑驳的阳光从树丛缝隙中投下,不仅烤得云祈口干舌燥,其伤口也是又闷又痛。
“唔——嗯!”
努力尝试了几次后,云祈这才堪堪站起,倚靠着树干慢慢蓄力。一天以来的饥饿与外伤,令他的身体异常虚弱,以致眼神都有些飘忽。直到精神恢复了七八成,云祈方才四处打量了一番,盼能觅得些许果腹之物。
“吱……咔嚓……”
虚弱的云祈有如雾中漫步,需借助枯枝落叶的踩踏声方能勉强迈稳脚步。可这种状态并未持续多久,随着支撑腿一阵脱力,云祈当即失去了重心,如醉汉般瘫倒在地;其身上的淤青也再次被牵动,疼得他立时蜷住了身子。
待得缓过劲来,云祈猛然瞥见了几个菌子,惊喜地转过头去。可当他看清其表面灰蒙蒙的尘土时,内心又禁不住挣扎起来。
犹豫许久之后,云祈还是将几个菌子拔出、拍净,并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然而,待其手臂悬停半晌、甚至都已经发酸了,他却仍旧无法勉强,懊丧地放弃了努力。直到腹中绞痛忍无可忍时,云祈才终于把心一横,将一个菌子囫囵塞进了口中。
刚嚼几下,残存的沙石便磨得牙齿咔咔作响,一股又腥又苦的味道也在口中陡然腾起,不禁令云祈一阵恶心干呕。但他眼下实在饿得难受,故而只能强忍着反胃,将剩余几个尽皆吞入了腹中。
随着口中的泥腥气逐渐消失,云祈怔怔看着高悬于中天的烈日,鼻子不觉有些发酸。自知悉变故时起,他伤心过、愤怒过、委屈过、惊慌过,可到如今只余下深深的无力感。他很清楚,其父兄此时正被押往刑场,可他却只能徒叹奈何。
“老天爷,你究竟是何用意?若叫我早一日知晓,又怎会落到如今的境地……父王、大哥、霏儿,我真的尽力了,真的……”
一阵呢喃之后,云祈眼前的景象再次模糊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打转。可他愈是回忆近日的遭遇,心中的不甘就愈是强烈。到最后,这股愤恨终于使他握紧了拳头,感觉浑身上下又有了力量。便凭着胸中的一腔怒气,云祈努力爬起身来,勉力支撑着朝远方走去。
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云祈处于最最艰难之时,他却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鬼使神差地遇到了一个人。而那人也是一脸诧异,打量了半天才惊道:“公、公子?你怎会变成这幅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