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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时人不识李二曲——文人的品格

“关中三李”,现已不为人知,可在三百多年前,却是学界耳熟能详的提法。

三李系指周至县的李颙(1627—1705)、眉县的李柏(1630—1700)、富平的李因笃(1631—1692)。这三县都在关中,故而名之。

他们为明末清初的一代名儒,无论道德,无论文章,都是当时众望所归的代表人物。不过,德国诗人海涅说过:“文学史是一所硕大无朋的停尸场,人人都在那里寻找自己亲爱的死者,或亡故的亲友。”也许,掀过去的一页,就永远定格在历史的那一刻了,除非有人寻找,谁也不会在意。如今,即使在三李的故乡,也不大有人提及了。

公元1703年(康熙四十二年)冬十月,玄烨西巡。

十一月十五日渡黄河,经潼关、临潼,当日抵达西安。侍卫和近臣都劝这位旅途劳顿的皇帝,稍事休息。无论如何,到底是年纪奔六之人,应该将养龙体。但一路来,这位陛下圣猷独断,岂容臣工多嘴?他决定次日,也就是十六日清早,要到沙场阅兵。圣旨一下,满城大乱。当地的抚督臬按,检巡府监,将帅校尉,以及参阅兵佐,整整一宿,谁也不敢合眼,忙乱得脚打后脑勺。

幸好,中国人对付皇帝的最妙之术,曰:“齐不齐,一把泥。”只要大概齐说得过去,就会给皇帝留下军容整齐,骑射娴熟的印象。特别是下了一条死命令,俺们老陕别的本钱没有,会吼秦腔不?会吼信天游不?那本官拜托众位,放开嗓子吼万岁,这是最能讨好陛下的手段。

玄烨心里很清楚,这既不是老百姓在骗皇帝,也不是皇帝乐意被骗。在中国,舞台上演戏的是演员,舞台下看戏的也是演员。台上的人演给台下人看,台下的人也在演给台上人看的。你若悟到这一点,真得恭喜你,中国社会百分之五十的真谛,算是被你掌握了。

果然,那一天,在演兵场上,骑着马的戎装玄烨,顾眄四望,目光所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吼声,地动山摇,几乎令渭水为之倒流,差点让终南为之余震,教玄烨好一个得意。再次日,也就是十七日,心情怪不错的陛下又下了令,恩免陕西、甘肃两巡抚所属地方当年钱粮,消息传开,当然让黄土地的老乡们喜不自胜。三天以后,也就是二十日,又下令陕西绿旗兵把总以上官各加一级,八旗兵将军以下、骁骑校以上各加一级。这一连串派糖活动,说明老爷子很高兴,也说明陕西方面上上下下着实下了工夫,卖了力气。

虽然还不到腊月,离过年还远,压岁钱倒先给了。看来,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如何糊骗得皇帝老子开心,如何唬弄得万岁爷龙颜大悦,是各级官员首先要学会的功课。阅兵那天,玄烨看到万岁不离口,嗓子都喊哑的众军士,颇为感动,亲口对抚军博霁宣示:“朕历巡江南、浙江、盛京、乌喇等处,未能有及西安兵丁者。尔处官兵俱娴礼节,重和睦,尚廉耻,且人材壮健,骑射精练,深可嘉尚,慎勿令其变易。”

在一旁侍候的巡抚鄂海,虽是一位庸吏,拍马术还是相当精通的,听到圣上这番奖谕以后,自然也掩嘴偷着乐。不过,鄂海还是捏着一把汗。因为,双管齐下,文武齐抓,习惯于两手皆硬,是当今圣上的行事方式。武的,他已经检阅过了,文的,也少不了要审视一番。果不其然,圣上的眼神落在鄂海身上,显得有话要说。当时吓得他一激灵,脑门子沁出一层冷汗。满清官员,对皇帝,一张口就是奴才,而隶属八旗出身的满洲官员,则尤其是奴才相十足。一到此刻,只有垂手侍立,双肩胁紧,竖着耳朵,一口一声的“嘿”,恭听圣训了。

因为康熙一过潼关,就发出手谕,要召见周至县的一位名叫李颙的“处士”。现在,陛下查问鄂海的,正是这项安排。

李颙是谁?谁是李颙?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可是一道真正的难题了。清人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八《北学南学关学》条目中这样说:“国初,孙征君讲学苏门,号为北学。余姚黄梨洲先生宗羲,教授其乡,数往来明越间,开塾讲肄,为南学。关中之士,则群奉西安李二曲先生容(颙),为人伦模楷,世称关学。”三百多年过去之后,这位关学领袖,即使你到西安最繁华的鼓楼大街,挨着个地向当地人打听,我估计,十之八九,不大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向文联、作协的诸位贤达打听,十之七八,也未必能说得上子午卯酉。

有一年,我在西安,请教过一位文学界同行,如今在周至县,可还能找到李二曲老先生的什么遗迹么?他看了看我,眼白多于眼黑。反问道,那该是与魏长生、刘省三同辈的唱秦腔的老艺人吧?他这一说,倒使我一时语噎,不知如何应对。对于陕西籍,甚或西北籍人士,酷嗜这门地方戏,到了偏执的程度,我最早是从鲁迅先生的日记中领教过的。民国初年,先生到北京任教育部佥事,赴西安考察,其中观摩易俗社的秦腔表演,那种非看不可、不看不行的热忱,让先生很有点吃不消的。于是,接下来,因无话好说,只好听这位文学界朋友,谈当地那些名流,谁和谁结婚,谁和谁离婚,谁和谁结婚又离婚,谁和谁离婚又结婚之类的花边新闻。

对于皇帝来说,最怕的是生前被人冷落,而对于文人来说,最怕的是死后被人冷落。皇帝没有人将他当回事,估计他离末日也不远了,而文人死了以后,人们根本想不起他来,才是这位文人莫大的悲哀。才三百年过去,几乎连他的家乡人也将他淡忘。谁人还识李二曲?能不令人感慨?

虽然结婚离婚已经如此之方便和轻易,说明后解构时代确实已经来临,但我仍然觉得将这样一位在明清易代期间的广知博赡,著作等身,文章道德,世所共仰的大儒;一位与统治中国已经近六十年之久的清朝政府始终保持距离的文人;一位既未应明代科举,也未进清朝考场,全凭自学成才,苦学钻研,从六经诸史,百家诸子,到佛经道藏,天文地理,无不烂熟于胸的学者,人称“关中三李”的代表人物李颙,中国文人坚贞不屈的品格榜样,抛诸脑后,置若罔闻,忘了个干干净净,是有点说不过去的。

历史并不要求你记住所有一切,这就是人类审视自身来历时的大度和宽容;而是希望你记住应该记住的,如果应该记住的都置之脑后,那人之异于禽兽者还有几稀,可真是问题了!

李二曲之所以被弘扬,被张大,被高山仰止到楷模、典范、先贤、大师的地步,因为公元1664年的明清鼎革,对当时的每个中国人来讲,都是一次切肤之痛的深刻体验。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何止数十百次,从来没有像清人进关这一次,伤筋动骨,摧肝裂胆,几乎无人能逃过这场生死劫。且不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就脑袋顶上的几根毛,也是决定性命的抉择。你要明朝的头发,你就不能要脑袋,你要保全这颗脑袋,你就得剃得光秃秃只留一根猪尾巴似的大清辫子。所以,在屠刀和剪刀面前,文人之降服变节者,软骨摇尾者,卖友求荣者,陷害密告者,无耻佞从者,投机取巧者,拍马钻营者,苟且偷生者,多得让人窒息,多得成为灾难。

因此,一不应清廷科举,二不为清廷官吏,三不与清廷合作,四不和清廷来往,始终自居遗民身份的李颙,便格外为人景仰。人心是秤,公道自在,有清三百年间,海内不知二曲先生者甚少。而三百年后,西北那黄土高原,除了安塞腰鼓,除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可有一位撑得起“关学”这样字号的大学问家,独领一方,独开一面,也好让我那位西安朋友,不要一听到李二曲的“曲”字,马上先就联想唱秦腔的老艺人,显得乏善可陈的孤陋寡闻了。

契诃夫1886年写过一篇小说《头等客车乘客》,一位建桥的工程师,对同一包厢的乘客说,他一辈子给俄罗斯造了二十座大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一次新桥落成庆祝大会,当地的报纸,竟无一个字提到设计者的他,相反,他带去的一个歌女,却有着连篇累牍的报导。还有一次,他应莫斯科市长之请,去博物馆发表演讲。正当他走上台致词时,全场观众一齐向窗口跑过去,向正在路过的短跑运动员欢呼致敬。说到这里,与他同行的乘客反过来问他,你可知道我是谁吗?这个旅伴,不但在大学里当了三十多年的教授,而且,还是科学院院士。于是,这两位头等客车乘客“互相瞧着,扬声大笑”。

但是,大清王朝的皇帝,尤其这位圣祖,可不是吃干饭的,对这位“关学”领袖,印象不但深刻,而且历久弥新。“处士李颙,人好读书,深明理学,屡征不出,朕甚佳之。”最后两句圣谕,语焉不详,究竟褒呢?还是贬?让在场的陕省官员,摸不清圣上的底细。他们深信,“处士”一词,出自圣谕,那玄机和奥秘,就够周至县的李二曲吃一壶的了。一般情况下,未经科举,未获功名的读书人,自称或人称“处士”,是很正常的。而李颙,快八十岁的白头老翁,行将就木的前朝老朽,呼为“处士”,就如同对鹤发鸡皮,风烛残年的老妇,叫她小姐一样,听来不免牙碜。按说,有了一大把子年纪,尚未释褐的老先生,便堂而皇之的“布衣”了。但玄烨不称他为“布衣”,而称之为“处士”,这就是统治者“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必然想法,你必须要成为大清王朝的良民。

“布衣”和“处士”,本无严格区别。但对玄烨来讲,体制内和体制外,这个界限是不可模糊的。

别看鄂海一脑袋糊涂糨子,但在意识形态领域方面,那高度防范之心,滴水不漏之意,倒与圣衷不谋而合。他掰着手指数了数,顺治爷坐江山十七年,康熙爷坐江山,至此公元1703年,也有四十二年,加在一起,大清王朝将近一个甲子。中国人五十年为一代,父生子,子生孙,李颙居然仍未改弦更张,另换门庭,继续当他的不入黉门的“处士”,继续做他的精神上的前朝“遗民”,所以,这次西巡,才生出召见这个花岗岩脑袋的想法吧?

他替圣上想,对于这个始终保持既不反抗,也不赞成的人生姿态,始终保持既不唱对台戏,也不随指挥棒跳舞的言行宗旨,始终保持超然物外,绝迹凡尘,独善其身,我行我素的文人品格的李颙,虽然一不生事,二不闹事,三不犯事,但陛下数十年打造出来的万宇一统,四海归心的大好局面中,有这么一个说不上是三心二意,可绝说不上是一心一意的死角,岂不让圣上有那种不够百分之百的遗憾嘛!

鄂海还真是揣摸透了玄烨的心思,陛下现在希望得到的,是政治上的绝对一统,是黎庶的完全归顺,是知识分子的心诚悦服,是大清天下的万古长青。四十多年前,他刚执政,也许不具有这样的自信,如今,屁股越坐越稳,江山越坐越牢,觉得“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局面,是应该得到实现了。不过,圣人早说过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统治者追求完美、完善、完全,对多样、多元、多彩、多面的社会来说,这种原教旨式的洁癖,倒有可能成为升斗小民的磨难。老百姓最怕统治者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无事生非,非要节外生枝。陛下呀陛下,您大人大量,有必要非跟这个并不捣乱的老学究过不去么?

早在圣上决定西巡之前,巡抚鄂海就得到京城军机处的某位章京的关照,说万岁爷此次到西京,有一个召见李颙的日程。鄂海接此信息,跌足长叹,直埋怨是谁出的这个鬼点子,让大家年都过不好。这个李二曲,岂是一个随便听摆布、任拿捏的文人么?他不惹你,谢天谢地,你要惹他,不是没病找病嘛!可文治武功,是历代清朝皇帝最为期许的一个高境界。这次西巡,既然要体现出圣上黾勉士林的恩泽,莫过于召见当地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界头面人物。在陕西省,甚或在西北地区,除了李二曲这样有年纪、有学问、有号召力、有影响力的大儒,再无适当人选。鄂海也就只好硬着头皮,派了一位干员,携了一份厚礼,趋访李颙,希望这位老学究给地方官一个面子。谁知,碰了个大钉子。这位“关学”领袖,“宴息土室”,“虽骨肉至亲,亦不得见”,已经二十多年足不出户了。

生于公元1627年(明天启七年),逝于公元1705年的李颙,享年78岁。玄烨西巡,是他死前两年,也就是1703年(康熙四十二年)的事情。老人家哪里想到,临死临死,又被推到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上。二十七年前,公元1678年(康熙十七年)博学宏词科,他就躺在门板上,从周至县抬到西安,验明正身,他确实因病重,不能应皇帝的恩典,而不参与全国会试。难道,二十七年后,他老人家又得被抬到西安去见这位万岁爷么?

现在,摆在李颙面前的,是两道选择题,一是公然抗旨,拒绝参拜,惹恼皇上,引火烧身;二是抬赴省城,诚惶诚恐,山呼万岁,叩首跪拜。但是,他知道,他家人知道,陕西省的父老乡亲也知道,第一道题,他不敢做。在中国有皇帝的年代里,得罪了皇帝意味着什么,大家心知肚明。第二道题,他做不到。清人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九·李颙》中说:“近盩厔李颙两经征聘,不出,有古人之风。颙以理学倡导关中。”六十年来泾渭分明的他,忽然屁颠屁颠地跑到西安行在朝康熙磕头,他还能继续做他的大宗师吗?乡党们的唾沫星子,就能将他淹死了。

李二曲有点七上八下,捏把汗,可想而知。不过,当今皇上也有点七上八下,捏把汗,就不免吊诡。因为玄烨不能不考虑,君无戏言,话放出去了,第一,老“处士”不来,不给你面子,你陛下如何处置?是杀他,是关他,还是亲手掐死他?第二,老“处士”还真的来了,给了你面子,你能赏他一个什么?他六十年都不买你的账,他会稀罕你的恩典吗?如果,他来了,还夹七夹八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你陛下又如何处置?是乱棍打出行辕?还是斩监候收押?虽然帝王之威,莫敢抗违,怎么处理也都是皇帝有理。可是,大清立国六十年,为此惩治一个你已经容忍了六十年的对立面,大动干戈,值不值得?这是公元1703年玄烨西巡中一段见诸史册的小插曲。

这插曲的实质,也是中国历来的统治者(尤以清代的前几位皇帝为剧),几乎难以幸免的“意识形态恐惧症”的反应,而中国文人的全部的倒霉和不幸,掉脑袋的如戴名世,不掉脑袋的如钱名世,前者满门抄斩,株连三族,说痛苦,一下了断,倒也爽快;后者,一顶“名教罪人”帽子,天天谢罪,说是苟活着,真的不若死去。这种生不如死,或者,死不如生的命运,无不系于统治者的这一念之间。

在清代文字狱案中,有两个名为“名世”的文人,常被混淆。一为《南山集》记南明事而被康熙开铡的戴名世(1653—1713),一为附年羹尧写拍马诗而被雍正收拾的钱名世(1660—1730)。雍正这个人,颇具阴刻的幽默感,书写了一块“名教罪人”的匾额,令其高悬于自家门口,每天一早起来,第一件必做之事,要向这块御题匾额磕头悔过。“文革”期间的“早请示、晚汇报”,不知是否受此启发?

清初最著名的思想家李颙,字中孚,号二曲,理学名士,闻于关中,为陕西盩厘(今周至)人。与孙奇逢、黄宗羲并为“清初三大儒”,又与眉县李柏,富平李因笃,共称为“关中三李”。是一位重磅级的学问极高、品望极著的大人物,《清史稿》称他:“布衣安贫,以理学倡导关中,关中士子多宗之。”难怪康熙如此高看,如此关注,如此当回事地,竟屈尊要到西安来会他一会。

李颙幼年失父,家贫不能自给,无力支付塾师束修,乃辍学自读。曾讲学东南,主持书院,问名求道者,不绝于途,成为一代宗师。玄烨不是一位附庸风雅的政治家,是一个相当识货的统治者,他既然要追求这个广告效应,那必然会物色这样一位具有票房价值的明星。

当时,陕人一概呼他为二曲先生,这也是中国人喜欢以地名代替人名表示尊敬的一种方式。周至这个县名,是解放后给简化了的。原来的繁体字,难认难写,但有讲。水曲为“厔”,山曲为“盩”,他也就自号“二曲”。一个文人能得到家乡父老子弟的如此认同,能得到当时士林杏坛的如此敬重,自有其非同小可之处,更有其与众不同之处。其实,说白了,康熙所戒惧的,也是百姓所赞赏的,一是他始终保持着虽不得不妥协但绝不阿附,不得不苟全但从不合污的清流身份;二是他始终保持着宁可清贫,不失节操,甘于淡泊,不求闻达的遗民心态。

对任何统治者来讲,文人中的大多数,他们是不会太放在心上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早就把耍笔杆者的软骨头和脓包蛋,看得死死的了。无论哪个朝代的知识分子,不管明朝的还是清朝的,不管过去的还是未来的,按其生存态度而言,绝大多数是奉行“活着主义”的。在他们心目中,活着乃人生第一要素。活得好,当然好,活得不好,也要活下去。再好的死,不如再赖的活。活着,既是最高纲领,也是最低门槛。这类聪明和比较聪明的文人,通常不会抱残守缺,通常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砸,通常不会只在一棵树上吊死自己,面对明清鼎革而发生的突然变化,这些“活着主义”者,相当程度地不自在了一阵。当最初的躁动不安期过去,随后的徘徊观望期过去,很快也就接受新主子坐稳了江山这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遂有了改换门庭,重觅出路,调头转向,再寻新机的抉择。一个个或认输,或低头,或膺服,或投诚,来不及地向新朝效忠。对这些大多数信奉“活着主义”者的文人,康熙看得透透的,只消诱之以利禄,威之以强权,不愁他们不诚惶诚恐地跪拜在丹墀之下。

但是,文人之中,并非皆是随风转舵,见机行事,改头换面,卑躬屈膝,信奉“活着主义”的机会主义者。他们将品格的完整、言行的一致、信仰的忠贞、操守的纯洁,视为至高无上的道德境界,他们认为信念、理想、主义、真理,是与生命等值的精神支撑。既然如此,皇上说什么,威权说什么,主流说什么,甚至,老天爷说什么,他们那一根筋是不为所动的。

所以,像李颙这样既不抵制,也不反抗;既不合作,更不顺从的文人,在关中产生的巨大影响力,在全国产生的强大感召力,是康熙的一块心病。

早在公元1678年(康熙十七年),年轻气盛的玄烨,时方二十四岁,曾经想藉“博学宏词科”的征辟运动,使这位“关学”的领袖人物李颙就范,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很难厘清其时吴三桂正叛,战事吃紧,忙于调兵遣将镇压三藩的康熙,应该不会抛出,而且似乎不必急于抛出,这样一个属于意识形态方面的重大措施的隐情了。

我不禁想到,在这一年前的1677年(康熙十六年),所发生的两件事,是促使玄烨忽然心血来潮的起因。一是这年的十一月,康熙发出“博学宏词科”谕旨的前两个月,一个聪明得不能再聪明,滑头得不能再滑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高士奇入值南书房,为内阁中书,这个中国文人中玩文学、玩政治的八段高手,对此举的推动,当有重大干系。中国文人之收拾文人的不遗余力,远胜于中国皇帝之收拾文人的雷霆万钧。皇帝之收拾文人,固然可怕,但除了政治,还是政治;文人之收拾文人,不但可怕,政治之外,还会纠缠进复杂同行相妒、文人相轻的感情因素,那结局必更为刻毒惨烈。他成为康熙倚重的文胆以后,绝对有可能,出这个馊主意。作为文人的他,作为同属顶尖文人的他,对那些不曾失节,更未叛卖,学望深远,举足轻重,品格完整,民望所归,一言一行,模范天下的同行,自然有一种无颜故国的惭恧。我相信,推动玄烨加快实施整肃政策,反映了高士奇拉大家一齐下水的阴暗心理。

高士奇(1643—1702)又号江村,杭州人。据说他进出内廷,必出袖中小金弹丸,馈送小太监们,故尔康熙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在其掌控之中,由此而获宠遇。御史上书弹劾过他,说他“出身微贱,其始徒步来京,觅馆为生。皇上因其字学颇工,不拘资格,擢补翰林。令入南书房供奉,不过使之考订文章,原未假之与闻政事。而士奇日思结纳,谄附大臣,揽事招权,以图分肥。内外大小臣工,无不知有士奇者。声名赫奕,乃至如此”。

然而,康熙却认为:“士奇无战阵功,而朕待之厚,以其裨朕学问者大也。”所以,他始终得到康熙信任。看来,一个聪明、滑头的文人,只要能唬住皇帝,再糟糕也能飞黄腾达的。

二是这年的十二月,康熙发出“博学宏词科”谕旨的前一个月,经学家张尔岐去世,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张尔岐与李二曲过从甚密,加之作诗挽之的顾炎武,又同时是这两位在经学、理学方面领衔者的共同朋友。虽然挽诗并无犯忌之处,“历山东望正凄然,忽报先生赴九泉。寄去一书悬剑后,贻来什袭绝韦前。衡门月冷巢(任上鸟下)室,墓道风枯宿草田。从此山东问《三礼》,康成家法竟谁传。”但这种非体制、非主流文坛的地下活动,绝对是统治者所不乐见的。而且,清人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八《李二曲》条目中所夸张写出来的状态:“一日,白昆山顾炎武元和惠周惕至,倒屣迎之,谈宴极欢。一时门外瞻望颜色,伺候车骑者,骈肩累迹。几如荀、陈会坐,李、郭同舟,东汉风流,再见今日也。”玄烨本来是个“意识形态恐惧症”者,他的情治系统会不把这班与他不搭界、无交接、自成系统、意气相投的文人活动,如实禀报么?

鲁迅说过:“清朝虽然尊崇朱子,但止于‘尊崇’,却不许‘学样’,因为一学样,就要讲学,于是而有学说,于是而有门徒,于是而有门户,于是而有门户之争,这就足为‘太平盛世’之累。”(《且介亭杂文》)

李颙之所以能够作遗民,在夹缝中求生,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杜门不出,孑然一身,不收门徒,不涉时政。如果他像汉代的孔融那样,“家中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搞一个裴多菲俱乐部的话,我估计二曲先生的脑袋早就不在他脖子上了。对皇帝而言,一个半个文人,无足轻重,一拨一群文人,那是放心不下的。

所以,转过年来,大正月里,玄烨发出“博学宏词科”的谕旨。

“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宏儒,振走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朕万几余暇,游心文翰,思得博学之士,用资典学。我朝定鼎以来,崇儒重道,培养人材,四海之广,岂无奇才硕彦,学问渊通,文藻瑰丽,可以追踪前哲者。凡有学处兼优,文词卓越之人,不论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其余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开报督抚,代为题荐,务令虚公延访,期得真才,以不副朕求贤右文之意。”

据清人佚名著《啁啾漫记》:“康熙十七年戊午,圣祖特开制科,以天下之文词卓越、才藻瑰丽者,召试擢用,备顾问著作之选,名曰博学宏词科。敕内外大臣,各荐举来京。于是臣工百僚,争以网罗魁奇闳达之士为胜。宰辅科道题荐八十三人,各衙门揭送吏部七十二人,督抚外荐三十一人,都一百八十六人。”“虽趋舍各殊,然皆才高学博,著述斐然可观,近代能文之士,未能或之先也。当征试时,有司迫诸遗民就道,不容假借。胁以威势,强舁至京,如驱牛马然,使弗克自主。而美其名曰,圣天子求贤之盛典也,其然岂其然乎?”

名曰广揽天才才彦,实为文化整肃运动,用一网打尽的办法,将当时顶尖的中国文人,长官点名,朝臣指认,地方举荐,府道选送,类似锄草机的刈割,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统统强迫纳入大清王朝的主流体制之中。或入翰林,或为史官,或予闲职,或允致仕,那些曾经是对立面的,曾经是反清复明的,曾经以遗民身份不与清廷合作的,曾经誓不薙发,誓不胡服左衽的文人,如今端着人家的碗,岂有还不服人家管的道理。

其中,也有很少一部分人,以死拒得免,周至县的李二曲就谢绝了这次征辟。“李颙被征,自称废疾,长卧不起。陕抚怒,檄周至县令迫之。遂舁其床至西安,抚臣亲至榻前怂恿,颙遂绝粒,水浆不入口者六日,而抚臣犹欲强之,颙拔刀自刺,陕中官属大惊,乃免。”

任何社会,任何时代,统治阶级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地方长官“骆钟麟之于李颙,更优礼备至。曾为之捐俸构屋,俾蔽风雨,时继粟肉,以资侍养。”“俸满将升,念去后无以赡给,为置地十亩,聊资耕作。”其他如富平令郭云中、督学许孙荃等官员,对李颙也有过相当的物质援助。也许这是中国久而久之的一种文化传统,对于真正有学问的文人,对于真正认真著述的文人,还是怀着敬意的。也并非任何一个有棍有棒,有刀有枪的官员,都以施虐于文人为己任的。

俗话说,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你逃过康熙十七年的“博学宏词科”,你逃不过康熙四十二年的西巡召见。大家一致相信,文人被皇帝惦记着,与被贼惦记着,倒霉的概率是差不多的,早晚会是一场灾难。估计这位关中的学术栋梁,大概是进入其生命的倒数计时,竟有人忽悠着该为他准备祭文了。

当时,李颙已经举家迁至富平,这一天的这个小县城,驿道上来自省城的车骑络绎不绝,县衙里传递消息的差役往来穿梭。如果当时有直升飞机的话,肯定也早就降落在富平的骡马店门口,掀起满城风沙,恭候老先生上轿了。因为那些按察司、布政司、督学、巡抚、提学等有关官员,也是上窥天子颜色,是晴光霁月,还是彤云密布,来决定他们的下一步行动。至于李颙去或是不去,他们早就做了准备,去,有去的待遇,不去,有不去的处置。关中的冬天很冷,滴水成冰,官员们在李颙的土室门外,等候消息,冻得脚疼。行伍出身的抚军博霁说,索性一根绳子拴了这老汉走!做官做得很油的鄂海说:“圣上只说恭请,可没交待押解,先别鲁莽行事,待我再问一声。”

终于,土室里传出话来,二曲先生因病不能赴省城,不过,他将打发他的儿子代表他去参见圣上。

他当然不能去,去了还是那六十年一以贯之的李颙吗?看来,这位老先生虽然愚直,但并不迂执,想出来这样一个转圜的措施,好教那位康熙皇帝以及众多臣属,得以有一个台阶下。这边厢的高官们面面相觑,不敢做主。他不去,他派他的儿子去,能算是他去么?他的儿子代表他,是否就能说并不等于他去呢?好在富平离长安不远,快马跑趴下数匹,马鞭抽断了数根,最后传来最高指示:“今上知先生抱恙,遂有‘高年有疾,不必相强’温旨,随赐书‘操志高洁’匾额及御制诗章,并索先生著作。”

愚直之愚,可能是“大智若愚”的“愚”,而迁执之迂,则必是“迂不可及”的“迂”,一愚一迂,音同意异,“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每当谈及中国文人之愚和迂,我就会想起清朝康熙年间的这位老先生,他大概算得上当时最具典型性的,最具戏剧性的,既相当愚直,但又相当不迂执的中国文人了。

康熙是何等天纵聪明的君主,当他过潼关发出召见手谕时,如果所欲见者不是李颙,而是别的什么脓包蛋,鼻涕虫,早就涎着一张肉脸在西安等待着了。既然他不来,派了高官去敦请也不来,他大概是死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如今答应派他的儿子来,若是不就坡下驴的话,那只有诉诸强制手段。康熙肯定算了一下账,强迫他来,得到的多呢?还是这样优容宽待,大度豁达,由他自便,得到的多呢?于是,短暂的喧闹复归于平静,那间土室的柴门重又掩上,只有暮色苍茫中的寒鸦,给关中大地添一点生气。

中国文人之中,正是由于有李颙这样力求品格完整的人士,当他决定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往往全力以赴,虽摩顶放踵,也在所不计。当他认定不做什么事情,或者,不能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虽斧钺刀锯,架在脖子上,也不为所动。所以,数千年来,在这块土地上,文化传统之薪火相继,礼义廉耻之不绝如缕,恐怕也是与这些人坚持理想,发扬精神,不变初衷,始终如一分不开的。

要是大家都聪明得如墙头草那样,东风来,向西倒,西风来,向东倒,那结果还真是不堪设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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